尚武郡,涿縣東。


    卯時雞鳴,密麻的扛鋤農夫從家走出。四月的田,需不時鋤兩下才能保證莊稼發育良好,這是農業署棗大人傳出的技巧。


    農業署,是郡府近期組建的官衙。這個衙門與眾不同,所有官員必須對農耕之事有一手研究方能任職。就連基層衙役…


    那個個都是種田小能手,不是十裏八鄉頂尖的種地冠軍,都沒資格在署裏當差。由此,農業署以專業二字響徹幽州大地,其發布的告示,是最具有權威性的。


    廣受農民朋友的一致好評。


    “嘿!王哥!你也耕地去啊?”


    “沒見我扛著鋤頭?你這不廢話。”


    “誒,嘿嘿,嘿嘿嘿。”


    “李四,別憨了。前邊就是學府,咱步子小些,別擾到了娃娃們讀書。”


    “誒,嘿嘿,好嘞王哥!”


    路過縣東學府時,無論是再粗獷多話的農夫,都不約而同的閉上了嘴、放輕步子加快步伐,急溜溜的朝東城門行去了。


    他們一輩子粗糙早已習慣,卻不能讓下一代也大字不識幾個。伯爺調用府庫之錢,免費為適齡稚童普及教育,是天大的好事哩!自己絕不能吵到娃娃們學習!


    念頭至此,農夫們動作更輕快了。


    “現在朗讀伯爺所著的三字經。”


    “好的,彭先生。”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稻粱菽,麥黍稷。此六穀,人…”


    聽見學府中傳出的陣陣誦讀聲,每個過路之人麵上都露出喜悅和希望。


    府裏麵,正坐著他們的崽哩!


    ……


    晨日初照萬事興,朗朗書聲應誌明。尚武滿座學堂士,承繼聖賢開太平。


    文豪自有定國智,武生不減威如雲。刀槍劍戟十八路,虎虎生風把家護。


    一文一武道不同,兩者並肩衛邊戎。何時不愁身後世,新生之代長成日!


    尚武學府,教文亦授武!


    這偌大個學府,來自涿縣一被滅豪族的莊園。府中設有十八路文班,十八路武班,共計三十六路班級。每班招收七十二名學子,進行初級教育,初教很簡單。


    無非就是讀點書,認些字。


    一到三年級,完全隻為了提升尚武郡的全民素養。然從四年級開始,才算是真正的學府學生。經過一道篩除八成學子的考核,過關者將得到郡府的聘用文書。


    他們將把自身所選專業錘煉至極點,畢業後直接前往郡府或軍隊任職。


    待此套流程成熟之後,趙梟的團隊將再不缺人,起碼再不缺基層骨幹。


    ……


    尚武學府,內院甲字號雅庭。


    這是一處別致的庭院,院落中有假山、有小湖,空氣清新,環境極好。


    此刻司馬徽正坐於庭中遮陽小閣,邊撰寫稿件,邊隨意的開口問詢些事宜。這些問題跳脫離奇,卻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各式瑣碎疑問中,司馬徽還會不時摻插些對古文經義、現今局勢的問題。


    然亭下與之對坐的三人,皆是對答如流。甚至無需思考,就能迴出較好的解答。每個人的想法各不相同,但都有道理。


    “就趙將軍用自己封地之稅,大興教育,無償開辦學府、教導平民之子。”


    “各位小友,如何看待此事?”


    書寫著勉勵學府各班先生的稿件,司馬徽忽然抬起頭、溫聲笑道:“據我所知,無償開辦學府、教導庶民文化,趙將軍可謂之行此舉第一人。後有無來者不知曉…”


    “但這絕對是前無古人。”


    聽聲,坐於最左側的退役遊俠徐庶猛然鼓掌、朗聲道:“此乃大善之舉!”


    “噢?”


    見水鏡先生司馬徽與身旁的兩位神童朝自己望來,徐庶麵不改色、環視三人道:“讀書之難,非經文難理,非枯燥難忍。”


    “而在於家貧之寒,體膚之饑。”


    “所謂文錢難倒英雄漢,讀書也是如此。縱使有金誠之誌,也難抗腹中饑餓,再者還有書耗筆墨。倘若求學,哪項能省?”


    “趙將軍普及教育、學費書費全免,且學生中午餐食也免費提供,堪稱偉大。此舉,使心懷壯誌者可無視出身貧寒之窘迫,於困境中亦能通過讀書來改變自身。”


    司馬徽緩緩點頭,麵上也由衷的顯現出敬佩之色。他本對趙梟強擄自己而來頗有怨氣,然趙梟這人,卻令他恨不起來。


    自己到涿縣的那天,趙梟開辦盛大筵席獨身歡迎自己。繼而在空曠大廳朝他司馬徽行大禮致歉,表明了此舉之無奈。幽州缺乏頂尖名士,趙梟是不得已而為之。


    同時趙梟允諾,隻要他司馬徽能任尚武學府首席院長五年,就放他歸去。


    在此情形下,司馬徽也隻能聽之行之了,好歹幹的也是教書育人的活計。然令司馬徽意外的是,尚武學府並不專門為貴人子弟設立,重心竟是為平民百姓…


    竟是為庶民之子普及教育!


    如此大善之舉,令他動容。


    “徐哥說得對,趙叔真是偉大!”


    坐於徐庶身側的小龐統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隻見他深有所感般攥緊了小拳頭、認真開口:“統前年一心求學,奈何家境一般。家中若供我讀書,定難以為繼。”


    “可我家在縣城都算康暖之家,供子弟讀書都這般難,貧民就更不用說。”


    “趙叔此舉,大善也!”


    “大善?怕是大禍也。”坐於最右側的小諸葛亮麵露淡笑,輕聲道:“自古聖賢之書,皆傳承於我輩門閥子弟。百姓事於耕即可,幼時讀書,日後豈能安於貧賤?”


    “都讀書,田誰來種?再者說,文化自古壟於世家,趙將軍此舉乃冒天下之大不韙。若非幽州偏僻,且現天下紛擾雜亂。”


    “天下士人定會群而攻之。”


    “讀書,是高雅人士的專屬。”


    說罷,諸葛亮麵上微微顯露出傲氣,搖著小羽毛扇、悠悠道:“當然,趙將軍的心是大善的,此舉確實能幫到些許有誌人。”


    “亮,也是佩服的。”


    聽聲,臉繃得緊緊的徐庶麵色稍緩、苦笑道:“阿亮,你若不說最後一句話,我定要與你論個輸贏,好端端的大善之舉。”


    “怎就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莫非,窮人就天生低賤…”


    “不配讀書麽?”


    小龐統也是垮起個醜臉,怒視諸葛亮:“阿亮你說話太刻薄了!讀書…”


    “並不是雅士的專屬!我龐統長得這麽醜,怎麽能算雅士?但我就讀了。”


    “阿亮你氣不氣?”


    聞言,小諸葛亮嗬嗬一笑,扇著扇子懶得說話,直接將好友龐統無視。


    龐統這家夥出身與他相比差遠了,但智謀卻不亞於自己。也正因如此,諸葛亮才沒把話說死,但龐統這樣的有誌寒人…


    天下又能有幾個呢?


    趙梟為給平民百姓普及教育,而得罪全天下士人,在諸葛亮看來是不智。


    不智就是不智,還不給說了?


    念頭至此,小諸葛亮麵色更是怡然自得。盡管自己被趙梟用齷鹺手段捉來,卻仍敢暢抒己見,是多麽高尚的一種情操?


    龐統徐庶出身不好,是不會懂得。


    跟他們論,贏了也無意義。


    “諸葛小友看得清。”


    “謝過先生讚許。”


    聽見司馬徽發話,諸葛亮瞬間收起傲氣。水鏡先生是名士,被其誇讚…


    自己是絕不能傲的。


    隻見司馬徽緩緩起身,行走於三人身前,輕聲道:“以往讀書人,皆來自於世家子弟。而朝廷官員考量之衡,則以學識為主。而平民子弟貧困無法讀書,實際上…”


    “這種慣例,也就斷絕了平民階級為官的可能。各地長官,皆來自世家,也自然會竭力維護門閥豪強的利益,打壓庶民。”


    “以此,代代相傳,將貴賤階級徹底固化。盛者永盛,而衰者永衰。”


    看著緊握雙拳的龐統徐庶,司馬徽麵不改色繼續道:“然趙將軍,免學費無限製的普及治下教育,也就會產生一批有誌向的出身低賤之士,他們會竭力去推翻…”


    “推翻世家為官的萬代慣例。”


    “也就是說趙將軍此舉,實乃與天下世家為敵。”說著,司馬徽輕歎一口氣。趙梟這種做法確實太鋼,但他卻覺得很正常。


    與年幼的諸葛亮不同,老謀深算的司馬徽早已看出趙梟意圖。憑趙梟滅除治下二郡世家之舉動,就已與天下門閥產生了鴻溝、門閥子弟多半不會為其所用…


    那麽其開辦學府,從民間招攬培育人才為己所用,完全沒毛病。但這話…


    是不能與諸葛亮他們講的。


    建立學府雖有極大個人功利性,但貢獻也是實打實的。司馬徽佩服趙梟,也願意他能成事,於此,也就想將諸葛亮扭過來。諸葛這小子才智近妖,若幫趙梟…


    定能起到巨大作用。


    當然,其實也有救諸葛亮的想法。趙梟這人對民善,但對敵人那是絕對不手軟。小諸葛亮如此才智,若不能為其所用…


    下場也就不必多言了。


    正當司馬徽斟酌整理了下語言,就要開口之時,卻見小龐統和徐庶猛然站起,兩人相視一眼、繼而麵容堅毅的齊齊道:


    “縱使前路萬般艱難,我等亦會為趙將軍傾盡畢生所學!諸葛豪門!”


    “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說罷,小龐統垮著醜臉徑直離去。而徐庶則拔出佩劍割斷衣袍,指著小諸葛亮鏗鏘有力道:“我們想的是天下百姓!你呢!”


    “你一心隻有你的豪門富貴!”


    “諸葛匹夫!我再不與你論道!”


    話畢,徐庶丟下衣袖、劍迴鞘中,冷哼著頭也不迴的大步離去了。


    龐統徐庶身影消失,亭下隻留一臉呆滯的司馬徽和一臉懵逼的諸葛亮。


    “這,先生,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看著自己在尚武郡唯一兩個談得來的好友憤然離去、還揚言要與自己絕交,小諸葛亮心中也蠻不是滋味,可他怎麽想…


    也覺得自個沒錯啊!


    “咳,你說的不恰當,但沒錯。”


    “最主要是你們階級不同。”


    司馬徽滿麵無奈,悠悠道:“龐統和徐庶這兩人,是剛烈之士。龐統為讀書,可苟居於茅草中偷聽我講課數月,毅力決心皆非尋常。他就是民間之人,你所言…”


    “無疑是譏諷到他了。”


    “而徐庶,更不用多言。一個昔日遊俠,能放棄粗野之風,醉心於讀書,心誌又豈是常人所能比擬?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徐庶能改原本之武性,潛入文風…”


    “就這點,都不知超乎多少大族子弟。然徐庶雖也是世家子弟,卻已落魄的跟平民無異。你所言話語,也針對到他了。”


    看著陷入沉思的諸葛亮,司馬徽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諸葛小友。”


    “你天資聰穎,憑現幼時所展,未來定是非凡。可距離真正的高智者,你,還差一點。這點,也或許會是你終身差缺的。”


    “噢?”


    聽此重話,小諸葛亮當即強打精神,起身拱手道:“還望水鏡先生賜教。”


    司馬徽聞聲淡淡一笑,在亭中慢慢踱步,緊接著手指雅庭,環指一圈。


    繼而指向小諸葛亮。


    後者見此眉頭微皺,沒搞懂司馬徽是什麽意思,不斷竭力思考著。


    兩人相視,片刻無聲。


    “格局。”


    司馬徽終於輕聲開口,隻見他指向雅庭淡淡道:“這庭院是你的內心,華麗絢爛。然小院終是小院,再華貴也成不了大院。”


    “局限於地界,永不成大院。”


    小諸葛亮聽聲麵色驚變,這輕飄之話就如同天雷在耳邊炸響,令他明悟。


    司馬徽也發覺了諸葛亮的變化,卻神色自若的指向天空,滄然道:“日永不落,在於它格局之大。無論忠貞鬼祟,它皆予以陽光。平民卑賤,卻都算不上奸詐。”


    “為何諸葛小友會先天排斥庶民開智?就是世家的身份在作怪。不拋卻身份親疏識人,就必有偏差,或小節無礙,大事…”


    “則難成矣!”


    言至如此,司馬徽迴至案前,整理好文稿書件、環抱著悄然離去了。


    此刻院落亭中,獨剩小諸葛亮一人。


    他麵色複雜,一會漲紅一會慘白,一會高傲一會平淡,一會憤怒一會黯然。


    最後,一切化為一聲歎息。


    “水鏡先生學識廣博,善有識人之明…果真名不虛傳。亮,受教矣。”


    “元直兄家貧力求上進,阿統哥饑困自能潛學。他二人家境都不如我,可學問也都不亞於我,說明市井也非盡是愚鈍之徒。亮常視敬我者有才,憎我者無能…”


    “以喜好,帶以偏見識人。”


    “格局,確實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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