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後, 她停止了用藥,並且中斷了飲食。


    最後的日子裏, 她也一直清醒。拓拔宏陪在榻前,聽她一件一件, 交代身後事。她唯獨放不下的是馮家, 擔心自己走了以後, 馮家會敗落。她對拓拔宏說:“我死之後,萬望皇上遵照我立的遺囑……不可更改。朝廷, 以後就交給皇上了。你要像你父親、祖父一樣承擔起天下的擔子, 做一個好皇帝。”


    馮綽站在一邊, 手帕掩著麵, 悲傷哭泣。太後拉著她的手,輕輕放在拓拔宏手中,目光懇求地說:“我把阿綽交給你了。我不在了, 她一個人在宮裏無依無靠, 盼著皇上能好好待她,別讓她受委屈。”


    馮綽眼淚漣漣不止:“姑母……”


    拓拔宏紅著眼睛道:“朕答應太後。”


    她輕歎道:“這樣我便放心了。”


    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了。


    拓拔宏已經長大了,成婚了,他可以獨立承擔起帝王的責任。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再讓她留戀了。


    昏昏沉沉間,她感覺到有許多靈魂漂浮在空中,他們在向她招手。她看到了拓拔叡,看到了烏洛蘭延, 李益。她看到了拓拔泓。


    她看到了常太後,李氏……她還看到了她的父親、母親。他們依然是生前的模樣, 像一層稀薄的霧,無聲無息地懸在半空中,注視著她,等待著她的加入。


    他們一動不動,目光一模一樣,好像在說:你終於來了。


    你終於來了,我們等了很久了。


    她臨終的樣子有點可怕。拓拔宏陪在榻前,她迷迷糊糊中,一直伸出手去在半空中揮動,好像在摸索什麽,口中則念念有詞,好像看到什麽人影。拓拔宏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看到空空如也的大殿,和被風吹動的帷幕。他怔怔地愣了很久,一時腦中空白,什麽也想不起。


    她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裏過世。天氣非常冷,吹了一天的風,宮門外的鬆柏都被吹歪了。到夜晚的時候,下起了大雪。拓拔宏知道她要不行了,接連幾日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平常夜裏,她總會同他說說話,但那天夜裏,她一直閉著眼睛。她已經連著三日水米未進,拓拔宏知道她沒有力氣說話,也不忍打擾她,隻是在一旁用帕子沾了水,擦拭她的臉。宮外麵,馮朗來求見,說是有事要見太後,拓拔宏輕喚道:“太後,國舅來了。”


    她沒有出聲。


    拓拔宏以為她沒聽見,再喚:“太後,國舅來了。”


    她靜靜地躺在榻上,麵如死灰,沒有絲毫的反應。


    楊信將馮朗引了進來。


    馮朗來到榻前跪下,望見太後已經沒了聲息,便埋頭在此地,唏噓流涕痛哭起來。拓拔宏聽的惆悵,隻是低頭不語,楊信則在一旁安慰攙扶馮朗。


    馮朗同太後,兄妹之間感情是很深厚的,拓拔宏知道。但馮朗此番並不是為哭喪而來,他哭了約有半刻,便拭了淚起身,含著悲痛,向拓拔宏道:“皇上,太後恐怕,就在今明兩日了。太後若山陵崩,朝中恐怕人心有變,為防不測,皇上應當早做準備,切莫沉溺於傷痛。”


    拓拔宏道:“朕知道。”


    拓拔宏召令幾位重臣進宮侯旨,以防變故,同時召見禁衛軍將領,吩咐宮中戒嚴的事。旨意傳出後不久,李衝等一幹大臣十幾人便連夜進了宮,拓拔宏讓他們在外殿等候。同時,禁衛軍也行動起來,一麵向京中各大營派出人馬監視,一麵將平城宮各宮門,以及重要的大殿層層把守。拓拔宏跪在榻前,久久的等待。


    天亮之前,她終於斷了唿吸。


    禦醫宣布了太後崩逝,殿中便響起了一片哭聲。


    拓拔宏已經悲傷的太久了。


    此時此刻,他茫然之中,有種解脫的輕鬆,如釋重負。她死了,從今往後再無人控製他,他得以自由,可以真正做一個皇帝,開始自己的人生了。這是他向往已久的,盼了這麽多年,終於實現。


    他沒落淚,哭不出來。


    所有人都哭,他知道,這些人的眼淚都是假的,都是偽裝出來的。他們並不難過,真正難過的人是他。但是真正難過的人不哭。


    楊信的臉色很難看。


    從太後病重日開始,楊常侍的表情就不那麽愉悅了。拓拔宏看著這人,心想,他是一條狗。主人死了,他也沒好日子了。拓拔宏不喜歡這個人,甚至說的上厭惡,原因無他,因為楊信此人實在是作惡多端。他是太後的狗,是太後的匕首,太後死了,拓拔宏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楊信大概也看出來了,近日很是惶恐。


    他打量著這些朝廷大臣,心裏一一盤算著,哪些人是忠於自己的,接下來可以重用。而哪些人是太後舊臣,應當疏遠打壓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不能操之過急,但是他心裏得有數,做長遠的打算。馮氏一黨勢力太大,他必須要開始清除。當然了,眼下,太後還屍骨未寒,不管是哪一係,他都需親重,以禮相待。


    朝臣們共同商議,準備料理太後的喪事。


    宦官請出太後遺旨。


    遺旨主要關乎兩件事。


    一件事太後的喪葬事。太後生前曾將自己的陵寢定在方山,並且修造了自己的陵墓。她是文成皇帝的皇後,按理說,應當要同文成皇帝合葬,但太後遺囑稱了,要獨葬方山陵。眾臣一致也認同,最後遂定葬方山陵。太後遺旨:山陵之製,務行儉約,其幽房設施、棺槨製造,不必勞廢,陵內不設明器,至於素帳、幔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


    對於太後的陵墓規格,盡管眾臣皆請求,一切按照太後金冊遺旨辦。但拓拔宏仍然堅持,將太後的陵墓拓寬六十步,以國君之禮安葬,以示恭敬。


    太後另一道遺旨,要求拓拔宏立馮綽為皇後。


    拓拔宏向眾臣道:“兒謹遵太後的旨意。隻是眼下太後大喪,不宜行冊封之禮,等喪期畢後,一切按照太後遺旨遵辦。”


    眾臣紛紛曰喏。


    拓拔宏命人在太後陵墓旁,為自己修建了陵墓,命名為“萬年堂”,表示百年之後,將要歸葬此地,於太皇太後同葬,往去地下陪伴太後的魂靈。以示懷念和孝心。


    朝臣紛紛感慨皇上的孝子純心。


    拓拔宏將自己關在殿中,接連三日不寢不食,水米未進。他不悲痛,既未嚎啕,也未大哭,隻是難過。太後死去了,他生平最畏懼的人……最讓他膽寒的敵人死去了,他唯一的親人,最愛的人也死去了。


    他能想到她無數的不好。


    她無情。她掌控他,利用他,把他當做工具和傀儡。她殺死了他母親,害死了他生父,她占據榮耀和尊嚴,然而實際上,她是拓拔氏的罪人。她早就應該死了,她再不死,母子倆真要反目成仇了。


    死了,一切都好。


    迎著蠟燭,他望著手心裏的那束頭發。那是太後頭上剪下的一束頭發,用來留作紀念的。她還未老,頭發還是烏黑的,柔軟光滑,似妙齡的美人。


    在拓拔宏心中,她的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太後死後的第三年,拓拔宏定計遷都洛陽,同時,冊封馮綽為皇後。自高祖皇帝定都平城,曆經六代帝王。拓拔氏向往漢人文明,在漢化的過程中,帝國的統治重心漸漸向南方轉移,為了能夠更好的經營中原,統治漢域,拓拔宏決定遷都。其實這個想法,在他的祖父輩就有了,隻是當時帝國統治重心在北方,以平城為中心,遷都的想法難以實現。


    太後故去,拓拔宏一麵,是為了擺脫平城舊貴族勢力的影響,是以將自己的目標轉移到中原。洛陽,那是漢人的地盤,自古以來,是漢人的都城,而今將成為魏帝國的新都。他離開平城,離開祖宗創立的安穩的基土,野心勃勃地開創真正屬於自己事業了,他相信未來會很不一樣。


    姑母死了。


    馮珂得知這個消息,她先是愣了一會,緊接著便笑。姑母死了,這意味著再也沒能管束拓拔宏了,再也沒有人能囚禁她了。她笑啊,笑到後來眼淚出來了,一邊笑一邊哭。她躺在床上笑,躺在床上哭,她哭哭笑笑,平生從未有過這樣至悲至樂的時刻。她邊哭邊笑停不下來。


    她等啊等,盼啊盼,盼著拓拔宏來接她迴宮。


    她等了五年,等到太後死,又等了三年,等到拓拔宏喪期滿,終於能來接她還宮了。她精神振奮,翹首以盼,最終等來了拓拔宏大婚的婚訊。皇帝正式大婚,立後,冊封她的妹妹,馮綽為皇後。


    拓拔宏帶著新皇後遷都,離開了平城。


    聽到家人的消息,她愣愣的,終於不說話了。


    楊信被罷了官。


    他倒是沒死,受拓拔宏之命,留在平城,替太後守陵。他驅著車,前往方山陵,經過平城宮外的城牆腳下,忽而聽到外麵有幼兒在歡笑奔跑,好像唱什麽歌兒。依稀聽的不甚清楚,他閉目聽了一會兒,命車夫停車,打開簾子。


    一群衣衫光鮮的幼童正在拍著手兒唱歌,是京中新傳的調子。他仿佛聽見兩句:


    “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生者首上金簪翠,逝者墳頭草青青。”


    他有些不解,問車夫:“這唱的是什麽?”


    車夫道:“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唱的是先頭的馮貴人,和當今的馮皇後。”


    “後麵那一句,唱的是……”車夫有些不敢說了,尷尬地笑道:“大人明白的。”


    楊信默了半晌,拉上車簾。他迴憶了一會往事,心中卻是空落落的。


    榮華富貴,一場空夢。


    他疲憊吩咐道:“走吧。”


    馬車揚長而去了。


    隻聽到道旁,幼兒還在唱:“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生者首上金簪翠,逝者墳頭草青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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