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跪在鴻德殿中。


    臘月天氣, 他隻穿了一件單衣,外袍被宦官剝去了, 凍的瑟瑟發抖。寒氣像淩厲的針尖一樣刺入骨髓,他臉色發青腿發麻, 幾乎要失去知覺了。


    他是皇帝, 他生來錦衣玉食, 從未受過饑寒交迫之苦,可是眼下他饑寒交迫。這座空曠的大殿, 裏頭什麽陳設也無, 隻有一尊觀音像, 四周圍著許多小佛像。佛像們生著一雙雙慈悲的眼目, 卻都是冷冰冰的,華麗而僵硬,無人向他伸出援手。


    太後冷漠的表情在他頭腦中揮之不去。她是太後, 是他世上最愛最尊敬的人,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他,會用那樣的口氣跟他說話,好像是敵對的陌生人。


    “你去麵壁思過,好好反省反省。”


    這是今天早上,太後在崇政殿對他說的話。


    他反省,他一遍一遍的迴想, 他迴想自己哪裏做錯了,隻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腦子裏全是她冷漠的臉,和冰冷的言語。


    “你知道皇帝該怎麽當嗎?”


    怎麽當?他不知道怎麽當,他從來沒當過,他隻知道惟太後之命是從。


    他確實不知道皇帝怎麽當,這大概是他的錯。他沒有好好學習當皇帝,沒有做到讓她滿意。


    他太蠢笨。


    “謹言慎行,你做到了嗎?”


    拓跋宏很惶恐,他不知道該怎麽謹言慎行,他甚至不知道她為何要這樣說他。是因為這些天,自己夜裏沒有去看她,陪她的時候少了嗎?他知道她近來在生病,身體很不好,但他剛剛親政,可能有點太開心了,沒事就喜歡跟那些大臣一起,就是劉慈,鄭綏、拓跋翰那些人,他特別親近,連去禁苑習武也要把他們叫上,讓他們陪同。她可能覺得自己親近別人,不關心她所以生氣了。


    “你要是不想當這個皇帝,有的是人願意當。你的兄弟他們個個都想當皇帝,你要是當的不耐煩了,不如讓給他們。”


    他以為以為自己事獨一無二的。他出生時,就是獨一無二的太子,他登基後,是獨一無二的皇帝。在太後心中他是獨一無二的孩子,她卻說,原來他不是獨一無二的,他是可被替換的。


    他從來沒想過會被人替換,根本不可能。


    但太後說了,如果他不想當,可以讓別人當。


    他太害怕了。


    她生氣了,她會替換掉他嗎?


    他反省。


    他錯了,他欺瞞她。他暗地裏探聽自己生母的事。他知道太後不希望他知道的,可他還是忍不住探聽,那些全是對太後不利的話。可他總覺得,自己是沒有惡意的,隻是好奇。


    他不應該“自己覺得”,在太後眼裏,這就是有惡意的。


    他錯了,他不該跟劉慈、拓拔翰等人親近。其實他一直知道,劉慈拓拔翰忠心於他,對太後有些不滿意,經常慫恿他對抗太後,他都知道,隻是假裝不知道。


    沒想到那些事,太後全部都知道了。


    他們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太後全都知道,隻是沒表露。她什麽話也不說,他便放鬆了戒備,直到突然發生這件事,太後連先前的事一同,向他發怒了。


    而今劉慈、拓拔翰謀反下獄,太後認為他參與了,他是主謀。


    他沒法辯解,確實沒法,他明知道這些人反對太後,卻悄悄曉得,不讓太後知道。


    他沒想到他們會謀害太後,他以為他們隻是勸說他。


    他反省,他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一件什麽事了。他終於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大錯特錯的事了。他以為自己是皇帝,他在培植親信,他在試圖攬權。盡管他心裏沒有這樣想過,但他的行動,確確實實是這樣做的。他在冒犯她,他在威脅她。


    如果鄭綏、劉慈、拓拔翰他們行動成功,太後可能就沒命了。


    看似平靜的宮中,剛剛發生了一場生死的搏殺。


    所以她才會那樣生氣。


    他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嚴重。


    他在玩火,他隻知道媽媽,忘了她是太後,她手掌權力,也充滿野心和猜忌。


    她可能會因此廢了他,甚至是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沒有人來叫他起來,殿門是關著的。他終於發現自己這個皇帝是多麽弱小,多麽孤獨。


    崇政殿中,太後也已經一日沒吃東西了。


    她在認真思索著,如何對待拓拔宏。


    她已經厭惡了跟這一家的父子打交道了。


    子肖父,父肖祖,什麽樣的種子就結出什麽樣的果實。哪怕今日這件事她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跟他無關,然而同樣的事情還會再次發生。隻要彼此處在這樣的地位,就會發生爭鬥。她並非為鄭綏等人謀反的事懲罰拓拔宏。實際上她知道,這件事,拓拔宏並不是很知情。


    她知道根本原因在哪裏。


    拓拔宏已經長大了,他想要當實權皇帝,可她不肯放權。


    她知道,拓拔宏對她有感情。她一手撫養帶大的孩子,她了解他是什麽樣兒的。就算有猜疑,他也不至於如此背叛她。然而她早已經不相信什麽情分了。


    拓拔叡對她也有情,拓拔泓對她也有情,但都沒有絲毫意義。情分是最易施舍,也最不值錢的,隻有權力才是實打實的。


    她這一生,都在為人做嫁衣,為拓拔氏鞠躬盡瘁。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是皇太後,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是專權攬政。


    皇帝長大了,她就該放手了,誰讓她是外人。


    她不打算放權。


    她這些年為了攬權,已經樹敵太多,放棄了溫和自保之道,行事處處用狠,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後路。支持她的人多,反對她,想扳倒她的人更多。一旦她放手,就會立刻遭到反噬,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放手就是死,她從來沒指望過有一天放棄權力,還能安度晚年。


    拓拔宏隻是初執事,但很快他的力量就會成長起來了。那些反對她的人自動往拓拔宏身邊靠攏。要對付一個掌權的上位者,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支持另一個人上位。


    不管她心裏願不願意,也不管拓拔宏願不願意,他們母子現在,已經是敵人了。


    她需要一個小皇帝,用他的名分來支撐自己的權力,但她不需要一個和自己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政敵。


    她寧願他是個孩子。


    如果他是個孩子,她會疼他,保護他,可他長大了,這關係就不是那麽好處了。


    她想廢掉拓拔宏,可是又難以實現。廢掉拓拔宏,她從哪去另立一個新君,就算另立一個,如果不聽話,興許還不如拓拔宏。


    卻是無法子的。


    楊度、穆泰,李衝等人,皆是太後的親信,得知太後有意廢拓拔宏,皆入宮來勸阻。楊度說:“皇上自小由太後撫養大,對太後素來孝順,平日裏處事也溫柔婉順,並未犯什麽過錯,一向深得朝臣之心。拓拔翰等人謀反,皇上也不知情,太後這樣懲罰他,怕是不太合適。”


    馮氏姐妹,馮珂,馮綽,還有馮誕馮仁,兄弟幾個,也都害怕了,來宮中求她:“太後,這件事跟皇上無關,太後就原諒他吧。皇上已經在那裏跪了一天了,一口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有喝。”


    馮珂有些擔憂說:“我怕他受不住……姑母,你就不要遷怒他了。”


    太後靠在榻上,閉目道:“我也在這一整天,一口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有喝。怎麽沒有人來過問我。”


    馮珂不安道:“姑母……”


    太後道:“你們不用勸我了,凡事我心中有數。”


    “可是皇上他……”


    “不要來打擾我。皇上雖然是我親手撫養,我同他感情更親過你們。可他姓拓拔,咱們姓馮,你們跟他不是一家人,他跟我也不是一家人。隻要我在一天,你們就能享榮華富貴一天。都迴去吧,我累了。”


    楊信在一旁聽著,等他們都離去了,小心勸太後道:“太後既不忍心廢他,又何必這樣傷了感情,弄得互相都不高興。”


    太後道:“早晚要傷的,他的心大了,我管不了了。”


    楊信不敢多說,緘口為上。


    馮憑夜裏也沒用飯。


    拓拔宏還在鴻德殿跪著,馮珂擔心他,去殿中勸他:“皇上別跪了,再跪身子跪壞了,皇上起來吧。太後隻是一時在氣頭上,皇上你去好好勸勸她,她消了氣就好了,你別跟太後置氣。”


    她彎下腰,攙扶他肩膀,看他凍的臉色慘白,嘴唇發紫,難過的有點想落淚:“皇上你起來吧,別跪著了。”


    拓拔宏不理會她,好像當她不存在一般,眼睛定定看著前方。他渾身冷的嚇人,又瘦,骨頭又硬,像一塊冰坨子似的,黑眼睛仿佛也已經結了冰。


    馮珂帶來狐裘大氅,披到他的肩膀上:“皇上……”


    拓拔宏抬動手臂,將大氅從身上掀了下去。


    “皇上……你就聽聽勸吧,你們這樣賭氣要賭到何時呢。太後也一天沒吃東西了。”


    拓拔宏一言不發。


    馮珂難過極了,她心疼他,可他不聽她的話,也不接受她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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