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最後, 拓拔泓還是離去了。


    兩人至此, 已經無話可說。之後他沒有再來過永壽宮。


    他既迴宮, 馮憑也就再度稱病,不問朝事,每日隻是照顧宏兒。宏兒每日去東宮讀書, 晚上迴永壽宮,馮憑把精力放在他的衣著飲食上, 聊為派遣深宮的寂寞。


    她是真的退隱後宮了。


    慶功的朝宴, 她沒參加。拓拔泓本是邀請來著, 她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拒絕了。宏兒隨他父親與宴,她在永壽宮中昏昏度日, 偎在火盆邊取暖。


    宮宴就更不去了,她謝絕任何盼頭露麵的機會。


    沒過幾日,到了太後三十歲聖誕,拓拔泓派了身邊人過來, 問她打算怎麽慶祝。三十歲, 按理應該大辦的, 拓拔泓有意給她慶辦, 太後拒絕了,說剛剛打了仗, 北方又遭了冰雹, 百姓們生活不易,就不慶祝了。拓拔泓聽了也沒說什麽,最後隻是在宮中辦了場小宴, 邀請的後宮妃嬪,宗室大臣和親眷。而當日,宴會本該到場的兩大主角,太後和拓拔泓,均沒有到場。太後那頭說身體不適,不能出來,拓拔泓那頭則稱事情繁忙,也沒露麵。隻讓眾人行樂。


    楊信讓膳房進了一碗長壽麵,算是她三十歲的祝願。馮憑在冷冷清清中得到這碗麵,心中有些感慨:她覺得自己已經活的太長了。


    拓拔叡都死了快十年了。


    李益都死了。


    感覺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死了,就她活著。如果這都還不算長壽,真不知道什麽才算長壽。


    楊信笑安慰她:“娘娘還年輕,才三十歲,將來還長呢。”


    楊信隨時都很高興,隨時都很愛發笑,有時還同她打趣。馮憑瞧著,看他是真的心情好。也是,她傷心,但楊信又沒有死了情人,又沒丟了前途,他沒有理由不高興。隻是馮憑,她自己心境低落,看別人開懷喜笑,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她歎道:“也不年輕了。”


    這幾個月,她想了許多事。


    她想拓拔叡。


    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鮮活澎湃的二十四歲,她卻在歲月無情的清洗中一日日變老。他到死,還是那個他,十年後的他沒有任何改變,而她早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她了。


    人老了,改變的不僅僅是臉上的皺紋,還有不同於年輕的心境。


    不知怎麽,她有點想他。


    這麽多年她不曾想過他,死了快十年了,才開始想,或許因為她而今太寂寞了。她想的不是那個帝王,而是那個青春少年,承載著她最美好的少女時光,是她最單純的初戀。


    哎,人真的會變。


    她對比現在的自己,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人。然而每一段心境,如何竟至於此,卻都是想的明明白白。


    她無聊的時候,常想拓拔叡,想兩人曾經的日子。想拓拔叡能喚起她對美好生活的懷念。時間給往事罩上一層美麗的薄紗,記憶刪選掉那些傷人的,不好的情節,隻留下那些青蔥美好,幸福甜蜜的片段。未來已看不見,她用往事的甜美,來治愈心中現在的傷痛。她不想李益,不想,不敢想,李益的死亡太近,一切都太清晰。關於這人的記憶還存在她的身體裏,融進了她的肌膚血液中,還未變成雨變成霧變成風。他是血淋淋的,痛苦猙獰的,一眉一眼一笑一動都還栩栩如生著,夜夜用帶血的手掌緊扼住她的咽喉,正是她的噩夢所在。


    她看著那碗麵,沒有任何食欲。


    楊信說:“娘娘老是這樣,不吃東西,對身子不好,多少嚐一點。”


    沒有辦法,吃不下去。


    她無奈歎氣道:“我每日坐著,又沒出宮走動,一頓吃的飲食可管一天飽腹,吃不下了,先放著吧。等一會餓了再吃。”


    楊信看她神色惆悵,大概又是在想心事,便將食案放到一邊,往她身邊坐下。


    他伸手攬住她腰肢,將她摟靠在身上,安慰:“娘娘把我當成是李大人就好了,我跟李大人身形也仿佛,李大人怎麽哄娘娘高興的,臣也可以照做。隻要娘娘別再傷心。”


    她對他興趣有限,並不迴應,隻是望著那跳動的燭影發怔。


    那影子映在屏風,好像一幅畫。


    楊信摟著她,靠在溫暖的胸懷,握著她柔軟無骨的右手放在自己臉頰,輕輕吻了吻,又低頭吻了吻她臉頰。


    她歎道:“我累了,梳洗吧。”


    她想睡了。


    不願意跟任何人親近,隻想一個人沉入幽深夢裏。


    這碗長壽麵,她終究沒動,最後又被楊信撤下去了。


    楊信得得她的寵愛,但是始終無法打動她的心。


    臘月的廟祭,她去了,盡管仍然裝作帝後親近的模樣,但是大臣們也都發現,兩個人不似當初那樣好了。拓拔泓對太後一向是非常親熱的,說話那眼神都不一樣,但和臣下說話,總是忍不住笑笑,轉頭看一眼太後,好像觀察她的態度似的。而今卻是客客氣氣,全程無多餘的交流。


    上元節的宮宴,太後又稱病,又未參加。拓拔泓一人坐在禦案首,他身邊太後的位子,已經空了多時了。


    皇帝和太後不和。


    雖然沒有擺在明麵上,但是大家也都看出來了,暗地裏議論得緊。不和的緣由,大家也猜都猜。因為年前李益的死,這裏麵的緋聞豔情,夠坊間裏巷大肆好奇編排得了,暗暗都猜測,太後和李益有私情,小皇帝爭風吃醋,殺死了情敵。太後為了情人的死傷心,和小皇帝翻了臉了。


    民間逸聞,不外乎捕風捉影,胡編亂造。朝廷宮中是不相信這說法,認為是皇帝和太後爭權奪利。可惜,這次的傳言是真的。


    拓拔泓是野心不小了。


    繼南麵軍事勝利之後,他又將重心放在了朝堂,決意要行新政。那是從去年冬天就提出來的,年後,開始正式實施,一連頒布了好幾道詔令,鬧的朝廷議論紛紛的,動靜頗不小。連馮憑這個不關心世事的人,也聽到了風聲。


    楊信十分積極,將那幾份詔令從中書省抄過來,帶給馮憑看:“娘娘瞧一瞧,這就是皇上頒布的新令。細則,據說已經擬出來了,月底就要下發到各州府、郡縣去落實。近日這事已經炒的沸沸揚揚了。”


    馮憑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楊信道:“不好說。”


    楊信彎腰,將那幾張抄來的詔令呈給她麵前。馮憑伸手接過,她低頭認真瞧了半晌,道:“我當什麽新政,這不就是當年烏洛蘭言搞的那檔子事麽。隻是換了個說法,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


    楊信道:“倒也不全是。當年烏洛蘭延改政,重點在均田,皇上此次的重點在兵政。那些地方宗主,督護,仗著手中有兵,不聽朝命,朝廷憂慮此事非一天兩天了。年前劉威、賀木真和高曜的事怕是觸怒了皇上,所以此番下決心要收拾他們,削除地方宗主兵權。”


    “啊……”


    馮憑輕輕驚訝了一下:“我低估他了,沒想到他還有這膽量。”


    楊信說:“我看他是決心要做這件事了。”


    馮憑說:“皇上不會突發奇想,是誰上書的?誰先出的這主意?”


    楊信說:“一個叫管通的人,皇上剛升了他的官。”


    馮憑道:“名不見經傳之輩,說來就來,看來皇上早有此心了?”


    楊信說:“怕是如此。”


    馮憑說:“此事誰在主持?朝中誰在支持?”


    楊信忙迴說:“京兆王,元子推在主持。李因等人在大力支持。朝臣們倒也沒明確反對,隻是在議論,怕得罪了地方。”


    馮憑道:“他要效仿漢文帝削番了?”


    楊信道:“而今天下的情形,可比漢文帝時要複雜多了啊。漢文帝要對付的隻是幾個番王,咱們這,一麵是宗主督護,一麵是貴族豪強,大多是這兩種身份兼而有之。一麵有漢人,一麵有鮮卑人,又有匈奴、柔然人,大家都各懷其心,要讓大家同心一氣,可謂難上加難。”


    馮憑道:“是難上加難。”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拓拔泓,初生牛犢不怕虎,跟他爹一樣。他要真能成事,她倒是真要另眼相看,給他喝聲彩的。


    隻是,這玩意兒,難。


    當年烏洛蘭延是在這上頭栽了跟頭的。


    她將那詔令遞還給楊信:“我倒是想看看皇上,究竟有多大能耐。他要真能強過他老子,那也不錯。”


    楊信道:“娘娘別說,臣也蠻想看一看。”


    她歎道:“當年烏洛蘭延……”


    她想起了烏洛蘭延,那人是先帝的愛寵。她歎道:“要不是烏洛蘭延的死他傷了心,興許還能多活幾年。”


    她感慨道:“均田的事,當年烏洛蘭延主導,李益也參與了。”


    “說到均田的事……”


    楊信瞥了她一眼,低問道:“娘娘還記得當年青州百姓造反的事嗎?後來鬧大了,百姓對均田不滿,朝野上下怨聲載道,皇上不得不撤了烏洛蘭延的職,將他下獄,徹底廢了均田。”


    馮憑點點頭:“記得。”


    楊信坐下,一邊給她捏肩,一邊似不經意道:“臣當時,人就在青州,對此事內情倒有一些了解。當時青州太守叫孫秀,事情就是他地方上起的。”


    馮憑背往後靠,枕在他胸口,正閉目沉思,聞言,又睜了眼,道:“你認識他?”


    楊信道:“頗為熟識。臣一度寄居在他府下謀食。多虧了他收留,否則臣當初就落魄街頭了。”


    馮憑懶懶道:“說這話,又想讓我心疼你了?”


    楊信笑:“不敢,臣隻是當時人在青州,有一些見聞。”


    馮憑說:“什麽見聞?”


    楊信說:“烏洛蘭延。”


    他道:“臣當時所見,地方,無論是大小官員,還是普通百姓,都極不喜歡他。百姓恨之者咒其死,官員恨之者欲其早日下位,把他比作朝廷之害。估摸著,全天下也就皇帝一個人喜歡他了。”


    “那些人不了解他……”


    馮憑歎了口氣:“他人不壞的,受無罪之殃了。當初皇上立後,朝中有人反對,是他建議皇上立我的,在皇上麵前也幾次替我說話。我心裏一直感激他。”


    她迴憶道:“他也就比皇上早去一年多,死時也才二十五歲,隻比皇上多一歲。”


    楊信道:“說起均田這事,娘娘覺得,當年他為何會失敗?”


    馮憑道:“事情是好的,出發點也是好的……朝廷的事,你也知道。許多政策,本意是為了百姓,可是下發落實下去就變了味了。實施中出了錯,可追究起來,就是施政者的責任,是政策本身的不是。”


    楊信道:“娘娘說的對。可是當政者既手執權柄,就應該要知道,任何政策要實施,要下放,大多都會麵對這樣的問題。會有利益爭鬥,有人會惡意曲解,有人會借機謀利,正因如此,才越要求為政者但凡有政令下,都需小心反複考量,考慮到任何漏洞,防備任何可能的不利。需知道,對朝廷隻是一道小小的政令,若不可行,撤銷便是,但對普通百姓的影響卻是致命的。如果為政者連這些基本的都不考量,一拍腦袋就決策,心血來潮就施政,最後遭到反對了,損害百姓利益了,就說,政令是好的,隻是下麵人落實有問題。這樣也可以嗎?”


    馮憑道:“你說的對。”


    皺著眉,半晌,她又說:“但均田這事,不能與之同論。均田是朝廷的大事,是皇上的心腹事,根源已久,勢在必行,絕不是一拍腦袋就來的。”


    楊信說:“的卻是根源已久,勢在必行。”


    他道:“失敗的根源呢?”


    馮憑看了一眼他:“你說呢?”


    楊信說:“依臣愚見,烏洛蘭延均田失敗的根源,乃是支持者不夠。”


    她來了興趣:“你說說。”


    楊信道:“這場均田中,得罪的利益者太多,而獲得利益者太少。”


    “均田,”他道,“無非就是奪了豪強貴族的部分田地,分給百姓。至於目的麽,無非就是,一是讓無地的百姓有地可種,可以征收更多的賦稅。二是避免豪強貴族聚斂土地和人口,借此獨占一方,侵吞朝廷的稅收,威脅朝廷的統治。”


    “試問娘娘,這件事中,得罪的利益者是誰?獲利的又是什麽人呢?”


    馮憑道:“你倒是說說。”


    楊信遂直言道:“此均田中,得罪的人,無非是貴族、豪強,甚至占有土地和人口的王室宗親,外戚,還有享有土地的軍功貴族。獲利的人呢,那些無地之人,佃戶,農民,遊民……退役的軍人。詔令中甚至也包括權貴家養的私奴,然而這些人都不能完全算在內,因為權貴家的私奴往往願意依附主人,而不願意單獨立籍,為朝廷繳納賦稅。所以獲利的隻是這些數量不多的底層百姓。試問這些普通百姓,他們能有多大的力量,和這些豪強貴族相抗衡?”


    他侃侃而談道:


    “的確,他們願意支持均田,他們巴不得朝廷分給他們田地。可娘娘別忘了,這均田是由誰去均的?是皇帝親自去均,還是太後親自去均的?還是他烏洛蘭延親自去均的?不還是要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去均嗎?那些官員是什麽,那些官員不就是貴族、豪強,王親,軍貴?指望他們自己從自己身上割肉嗎?”


    馮憑說:“這話也對。”


    楊信說:“此事,還有一個人能獲利,能獲利的就是皇上。他烏洛蘭延也能獲利,他可以借均田之機攬權,位極人臣,可是,除此之外,還有誰是獲利的?”


    他道:“得罪的人太多,而支持者力量又不夠。”


    馮憑說:“照你說,這事就沒法幹了?”


    “也不是沒法幹。”


    楊信道:“改革這種事,從來是觸犯既得利益者利益的,要想成功,必當團聚一切可以團聚的力量,盡量地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對象,將獲利者的範圍盡量地擴大化,不說壓倒,至少也要旗鼓相當。獲利者越多,支持越多,越能成事。要讓大家都能分一杯羹,而不能想著一味隻將好處收到自己囊中,否則隻會把自己推向天下的對立麵。皇帝一心地均田,損害豪強利益,目的難道真是為了天下蒼生?說到根本,不還是為了君王集權。殺了諸豪強,將權力全集中到自己一個人手裏,說到底,是要讓全天下隻有皇帝一個豪強。”


    馮憑輕嗤了一聲:“小子,你說這話大不敬,是要殺頭的。”


    楊信忙起身,往她麵前一跪,但一叩首,惶恐道:“這話,臣隻敢在太後麵前說,自不敢在外去說的。”


    馮憑讓他起來:“行了,別慌慌張張的,我不會治你的罪。”


    楊信笑了笑,又起來,繼續同她一處坐。他知道太後不會真動怒,因為本質說來,太後也是起自寒微的人,能理解他的想法。


    馮憑道:“那你說,這事該怎麽做呢?


    楊信說:“這些豪強當中,自然也有一部分是需要打擊,一部分是可以拉攏的。拉攏那些力量強大,可以為己用的,給予他們貴族特權,滿足他們部分利益,適當地收迴一些土地,打擊一部分中小地主豪強,予利於民。漢人、鮮卑人,一視同仁,都需要拉攏。依臣所見,這中原,還是漢人的中原。”


    馮憑思忖了半晌。


    久久,她輕聲說了一句:“飲鴆止渴,貽害無窮啊。”


    楊信道:“也可以選擇無視他們的利益,硬行改革,隻是如此,還等不到改革成功,江山怕就要易姓了。”


    馮憑說:“你說得對……”


    楊信道:“娘娘說,天下豪強,從何而來?為何會有豪強?”


    馮憑說:“土地兼並而來。”


    楊信說:“娘娘以為,是先有土地兼並,後有豪強。臣倒以為,是先有豪強,後有土地兼並。”


    馮憑看他,道:“你說。”


    楊信說:“娘娘認為,豪強存在的根源是什麽?”


    馮憑說:“想必你有高見。”


    “算不得高見。”楊信道,“隻是臣的一點愚見。”


    他道:“臣認為,豪強存在的根源在於,朝廷、皇帝、統治者,無法直接控製百姓。隻能間接,必須間接。”


    馮憑道:“願聞其詳。”


    楊信犀利道:“以皇帝一人,統禦萬民,這符合天道嗎?”


    馮憑沒話答了,隻是幹笑。


    這問題太尖銳,幾乎可說是反。動了。作為皇帝之母的皇太後,她不能迴答。


    楊信道:“皇帝自稱是神,是天子,權力是神授予,但我們都知道,皇帝是人,皇帝一人無法統禦萬民。”


    她凝然不語。


    楊信道:“皇帝一人,無法統禦萬民,這不符合天道,所以皇帝隻能假借他人之手來統禦。皇帝下麵有王公,王公下麵貴族,貴族下麵有臣民,一層臣服一層,一層壓著一層。”


    他說道:“周天子一人,無法統禦萬民,所以他要將天下的土地分封給諸侯,稱為國。諸侯國下麵有大大小小的公侯伯爵,有貴族,有臣。秦始皇一人無法統禦萬民,所以,他要設州,設郡縣,要州郡縣官員代替他行事。隻要有諸侯,諸侯就會分化皇帝的權力,隻要有郡縣,就會有地方長官,就會分化皇帝的權力。這種必然,注定了權力無法真正集中,隻能通過平衡和製約。”


    他提醒道:“娘娘,這是無法避免的事。


    “皇帝對麵的敵人,永遠是整個天下。天下千千萬萬人,他們都是皇帝的敵人。他們有時各自分散,有時又三五成群,有時又團聚在一起。他們各自分散,無力對抗天子時,便叫做百姓,他們因為親緣、婚姻、地域,生存等種種因素團聚在一起時,形成聚力,可以威脅到天子時,便叫做豪強。”


    馮憑道:“天下自古以來是拓拔家的天下。天下百姓,自古以來是拓拔家的家臣。”


    楊信道:“自古以來,自古以來存在的,所以便是合理的嗎?”


    他道:“天下自古以來還是劉邦的天下呢,兩漢前後持續了四百多年,怎麽不見大家把它還給劉邦呢?劉邦的子孫後代,早已經被殺的連根草都不剩了。再自古以來,天下還是秦二世的天下,還是秦始皇的天下,還是周幽王的天下,還是商紂王的天下。天子信奉的從來都隻是成王敗寇,卻對天下人說自古以來?這個古,不過也才五六十年罷了。這世上,隻有腳下的土地山川是自古以來,隻有日月星辰,天地宇宙銀河是自古以來,人不是自古以來。”


    他徐徐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娘娘認為,這個民心,真的指的是魚肉百姓嗎?皇上均田此舉,不可謂不得民心了。均田,為了百姓的利益,它本該得民心,為何還是失敗呢?百姓從來隻是牛羊,統治百姓,叫”牧民“。他們無權無勢,他們一生的辛勞隻為了供統治者榨取脂膏,得了他們的心又有何用?民心的民,應該是那些豪門貴族。”


    他問:“娘娘說,秦為何而亡?為陳勝吳廣而亡?我來告訴娘娘,秦末之亂,揭竿而起的是陳勝吳廣,但陳勝吳廣結局如何?起義軍隻堅持了區區不過半年。推翻秦朝的,真是陳勝和吳廣這樣的普通百姓?不是,是項羽,是和項羽一樣的舊六國貴族。一百個陳勝吳廣加起來也隻是無足輕重的灰塵。”


    馮憑道:“劉邦的出身,比陳勝吳廣也高不了多少。”


    楊信笑道:“可他,乃至他身邊的人,至少也是縣吏出身啊,有幾個是真的泥腳子?而且娘娘,劉邦一旦稱王之後,不就開始大封功臣貴族了嗎?劉邦稱帝之後,封了多少異姓王同姓王,封了多少地出去?清除了六國舊貴族,他們難道不是新的貴族?不是新的豪強?他要依靠的不還是豪強嗎?難道他依靠的是普通百姓?豪強是有的死有的生,有的豪強,一朝沒了,有的平民得了機遇,一朝變成豪強。無論個人怎麽變,但它總歸是不變的。秦二世殘暴,漢武帝就不殘暴了嗎?秦亡於修長城,漢朝修的長城,可比秦朝修的多的多啊!漢朝打仗死的人,也比秦朝多得多啊。漢武帝論窮兵黷武,比秦二世又好的了多少?難道百姓就不怨嗎?可為什麽秦二世完了,漢武帝沒完呢?因為諸王和貴族豪強,都站在漢王朝這邊啊。秦始皇錯在拋棄了封王和貴族,秦二世是孤家寡人。皇上若想拋棄貴族豪強,結果隻會和秦二世一樣。”


    馮憑道:“你說得沒錯,此事是得慎重考慮。隻是,還是得秉持:予利與民。不能一而再地滿足他們,這些人朝廷已經把他們喂得太飽了,他們獲利已經太多了。”


    楊信道:“娘娘說的對。”


    話題既然已經拉開,兩人也就深談了一些,楊信設問說:“真正對付豪強的法子是什麽?分化百姓。怎麽分化?開科,通過考核取仕,杜絕貴族豪強通過恩蔭入仕,以能力論高低。所謂的鄉黨品評、察舉入仕,不過是貴族們玩的把戲。朝廷唯一的辦法,就是控製地方政治、經濟資源,防止其被豪強獨占。知道歸知道,可是這些策略,就像均田一洋,往往是行不通的。貴族強勢,庶族弱勢,自魏晉以來,南方北方,莫不如此,不是皇帝能說了算的。朝廷也當識時務者為俊傑。”


    馮憑說:“養虎為患的下場,你也看到。豪門貴族充斥天下,國家大事,皆為門戶私計。如司馬、王、謝,庾、桓之流,為禍朝堂,流毒無窮,終有一日會成大害。”


    楊信說:“此事,絕急不得。急了反倒火上澆油。”


    不知不覺聊到半夜,馮憑覺得有點困了,遂中止談話,忽說:“宏兒怎麽還沒見迴來?”


    楊信起了身,也發現時間晚了,案上蠟燭都快燃盡了。他躬身道:“臣看看去。”


    楊信出去了一會,打聽得了,迴來稟告說:“太子在太華殿,被皇上叫去了。”


    馮憑疑問說:“這麽晚了,還在太華殿,有什麽要緊事嗎?”


    楊信說:“皇上在召見劉溫,元子推等人也去了,說是已有幾個時辰。”


    馮憑說:“宏兒還小,皇上也是,白天讓他聽政也就算了,這麽晚了,總該讓他休息的。他還是孩子,又比不得大人。”


    楊信低聲說:“臣剛還聽說一事。”


    馮憑說:“什麽事?”


    楊信說:“娘娘記得那管通嗎?就是之前給皇上上書那個。皇上聽了他的建議,所以命他出任長安郡守,讓他先秘密去上任。說是上個月就離了京,結果他沒去到任,竟自己又偷偷跑迴京城來了,被人抓了個正著。皇上得知此事正發脾氣呢。”


    馮憑驚訝了:“還有這種事情?”


    楊信也笑:“這人八成就是個說大話的,本想是討皇上歡心。沒想到皇上認了真,讓他去做這事,也是夠滑稽的了。”


    馮憑說:“那他是有得火了。”


    宏兒一時迴不來,馮憑雖困,然而也睡不著,叫了楊信坐下:“咱們再說會會吧。”


    楊信說:“娘娘餓了嗎?要不要送點夜宵過來。”


    馮憑說:“也不餓,不過也送一點來吧,這麽幹坐著也無聊,咱們可以嗑嗑瓜子。”


    楊信忍不住笑了。


    不一會兒,宮女送上來果盤,紅棗栗子糕的點心等,還有一盤瓜子,又有茶、酥酪。馮憑將人都遣散了,獨留下楊信,靠在榻上,無聊同他說話。


    拓拔宏在太華殿,聽他父皇發了半夜脾氣。


    那管通被帶進來,拓拔泓氣得,三兩步上前,當胸一腳就踹過去,指著鼻子怒罵道:“混賬東西!忘八蛋!這就是你幹得事兒?你還有臉來見朕!誰讓你迴京來的?你這上任上的好啊,狗膽子要包天了!”


    拓拔宏嚇得不敢動,感覺他爹化身成了惡魔,張著血盆大口要吃人。他老老實實立一邊,規規矩矩的,大氣也不敢出。


    那管通從地上爬起來,又跟條狗似的跪穩了,狼狽不堪道:“臣有罪,臣知罪。”說著說著痛哭流涕起來:“臣途中生了重病,險些喪命,這才不得不返迴京城,本想等病好了再向皇上請罪。”


    “生病?”拓拔泓哈了一聲,又伸腳踹了一腳,“朕看你身體好的很啊?連踹了幾腳都沒把你踹倒。你這身體比朕還結實,瞧你那一身的肉!”


    那管通跟個不倒翁似的,被踹一腳又彈起來,拓拔泓怒其不爭:“朕信得過你!朕如此看重你,你就是這樣來迴報的,沒良心的東西!朕看你是隻會耍嘴皮子說大話,讓你去幹事,一件也幹不成!”


    他站在殿中,來迴走動,開始數落起來。


    “朕瞎了眼了!”


    管通一聲不敢坑,埋著頭,撅著屁股聽罵。


    宏兒聽了一會,看拓拔泓氣得當真夠嗆,主動走上前,扶著父皇的腿:“父皇,你別生氣了,別氣壞了身子。”


    管通連忙說:“太子說的對,皇上別動怒氣壞了身子,此事是臣的錯,臣自己掌嘴。”伸手一邊左一邊右,啪啪地自己打起臉來,“皇上盡管處置臣!”


    拓拔泓道:“朕處置你有何用?”


    宏兒扶著他在禦案坐下,拓拔泓氣得心想:幸好他是讓這管通秘密離京去上任的,外界還不知道。否則,他皇帝的臉丟大了!這個沒用的東西,爛泥扶不上牆!


    隨後,他召見了劉溫:“朕決定讓你出任長安郡守,去接替高曜那邊的事務。”


    那劉溫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一時眉頭緊皺,顏色發灰。然而拓拔泓的臉色比他更不好看,強咳嗽:“這件事,朕隻看好你。事情繁難,需要什麽幫助,朕都會支持你的,你好好準備吧。”


    劉溫心說:這豈止是繁難啊,這是提著腦袋要送命的啊!


    隻不敢說。


    拓拔泓那陰氣沉沉的樣子,臉上分明寫著:你要是敢拒絕,朕現在就弄了你。


    劉溫隻能受命。


    拓拔泓又召進元子推等,共同商議人事的安排,徐徐說了有半個時辰。宏兒此時離開太華殿,迴了永壽宮。馮憑拉著他的手,問他父皇那邊的事,宏兒向她說了一遍。馮憑說:“受累了,這大晚上的。五歲的孩子,比我這個太後都忙。”


    吃了點東西,都還沒洗澡,宏兒就困的睜不開眼了。馮憑把他抱上床,給他脫了小衣,用熱水簡單擦了擦身,天都快要亮了。馮憑上了床,宏兒已經睡死了,露著肚皮,都想不起要抱她。


    次日一早,馮憑又給他梳洗了,送他去東宮讀書。馮憑看他困的,眼皮都腫了。


    剛梳了妝,正用早膳,劉溫來求見了。


    楊信說:“八成是為了那件事,娘娘見嗎?”


    馮憑思忖道:“讓他進來吧。”


    馮憑看他伏在榻下,行了個禮,她幾個月沒有接見大臣了,此時望著麵前這人奇道:“你今天不去見皇上,怎麽見我來了。”


    劉溫有些緊張不安說:“皇上昨日剛剛命了我出任長安郡守。”


    馮憑說:“這是好事,皇上信重你辦事的能力。你好好上任去吧。”


    劉溫急道:“這能是什麽好事。長安那邊的情況,多麽複雜,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高曜他擁兵自重,早非一日,那邊上上下下,全是他的人,皇上要我去剝奪他的兵權,我這小命,去了能有好果子吃嗎。這分明是雞蛋碰石頭。再說了,我又不熟悉地方的事務,怎麽能擔負這樣的重任呢。”


    他十分不滿,跟馮憑抱怨道:“本來這是,誰牽的頭,誰提出的主意,誰自己去幹。想一堆餿主意,指派別人去幹算怎麽迴事?這燙手的山芋,好端端的誰要接手。娘娘,不瞞娘娘,這個高曜啊,此人,臣覺得他野心甚大,年前就拿劉威、賀木真的事要挾朝廷。皇上若是真削除他的兵權,他搞不好是真會反的。臣要是去了,不是白白送死,給他殺了祭旗的麽。”


    馮憑端起了茶,欲飲,又放下,佯裝正色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皇上讓你們去做個事,你們一個個,都來推三阻四的,這怎麽能行呢?惹得皇上動了怒,也沒你們好果子吃。你好歹也是皇上信重的人,怎的這麽膽小怕事。”


    劉溫道:“不是臣膽小怕事,太後娘娘,這事,臣覺得真得三思一下。臣覺得這件事的提出,本身就欠思量。雖然皇上有心,但是朝廷沒人敢幹這事,那管通自己都不敢去幹,何況別人。”


    馮憑說:“那你跟我說這麽多也不管用,朝廷的事,都是皇上拿主意,不歸我管。就是我想幫你,我也是愛莫能助啊,我看你還是去求皇上吧。”


    劉溫道:“皇上已經下了決心,我怎麽好勸他,我一勸,皇上必定認為我是找借口。”


    馮憑說:“那我就更沒法子了。這件事,皇上我不會聽我的話。”


    劉溫道:“其實不光我,朝廷大臣們都不讚成此事啊。”


    馮憑說:“要不你去找高盛,或者是獨孤未,讓他們去勸勸皇上。”


    劉溫說:“臣找過他們了,他們一直也不讚成的,隻是也不敢說。這事是點到誰頭上誰倒黴啊。”


    馮憑說:“你要實在不想去,便找個借口,裝個病推脫了,大不了丟個官丟個俸祿,總比以身犯險丟了命強吧?這事,我也覺得有些草率,我會跟皇上提的。這迴可不止是一個高曜,地方大大小小宗主督護,勢力不小呢。”


    劉溫忙道:“娘娘說的對,臣覺得此事還是要太後出馬拿主意,皇上畢竟年紀太輕了,考慮問題不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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