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信早防備著她鬧, 五名身強體壯的年輕宦官早已待命在宮門外,此時便奔進來,一起將她製住。


    她急的兩眼通紅, 黑色的瞳仁被怒火焚燒, 仿佛要融化成岩漿。她臉色雪白, 額頭已經青筋迸起,衝著楊信大罵道:“你也要學人背叛我嗎!你別忘了當初是誰提拔的你!別以為你投靠了皇上你就高枕無憂了, 我捧得起你,也能讓你死!”


    楊信跪地拽著她裙子,斬釘截鐵急聲道:“太後要殺我, 現在就可以讓人將我拖出去!可我隻要還有一條命在, 就不能讓太後拿性命去冒險!他人已經死了, 娘娘去找皇上對質又有什麽用!”


    馮憑衝上來,揮了手抽她。


    她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氣, 幾乎歇斯底裏,然而打在他臉上, 卻如柳枝一般輕飄飄。楊信看她不受控製,幾近要發狂了, 立刻站起身, 大聲道:“送娘娘迴內殿去。”


    幾名宦官衝上來拉住她胳膊, 架著她要走。


    她掙紮,破口大罵道:“放肆!我是太後!你們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然而沒人理會她。


    “我是太後,我要見皇上!”她發了瘋似的大叫道:“你們這群狗東西!你們膽敢冒犯我!你們吃我的,喝我的, 受我的恩惠,你們敢違抗我!”


    宦官隻管拖她。


    她的怒罵,像是落進了無邊的深海裏,任憑她說什麽,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想聽。


    完了。


    她這一生,完了。


    她救不了李益,也救不了自己。她以為自己擁有權力,高高在上,實則什麽都沒有。


    幾個太監就可以控製她。


    無論如何她都鬥不過拓拔泓。


    哪怕自己精心栽培的人,也都會趨利避害,因為各種衡量而倒向他。而她毫無反抗的力量,隻能在他的手掌裏周轉,任他操控。


    她被拖迴了內殿,她像是被一群惡鬼拖到了地獄的深淵裏,她忍受不了痛苦,大聲叫喊,像是一頭瀕臨絕境的孤狼。


    楊信衝上來,跪在她麵前,按住她的肩膀拚命搖晃了幾下。她整個人像是豆腐花一般地散開了,頭發淩亂,淚水急湧。楊信將那把玉梳子緊緊塞到她的手中:“娘娘,娘娘,這是李大人留給娘娘的遺物,盼娘娘見物如見人……”


    她手奮力一揮,將那把玉梳揮了出去。隻聽“啪”的一生,遠遠飛落在了柱子跟前。楊信連忙去撿,卻撿那玉梳已經碎成了好幾塊。


    她隻要見人,根本看也不想看這死物。


    楊信跪在地上,慨然心酸,他的眼淚也出來了。


    “讓我去見皇上啊……”


    她在名個宦官的製服之下,哭的東倒西歪,憑著本能奮力地往前掙脫:“讓我去見皇上……皇上!”


    楊信低估了她對李益之死的傷痛了。他知道她會悲傷,然而沒有預料到她會這樣悲傷。她痛苦的神情,仿佛已經跟這世間隔離了。她涕淚橫出:“皇上……皇上!”


    她想起那個人,想起他的好,她那樣愛他,他也那樣愛她,她無法接受他慘死這個現實。


    他那樣好,笑容溫柔,那樣光彩照人,芝蘭玉樹,世間最美好的人,卻死在殘忍的屠刀之下,被淩虐屠戮,死的畜生一樣,豬狗不如。


    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


    她僅有的一份不摻任何雜質,獨獨純粹幹淨的愛情。她不怕失去愛情,寧願忍受毫無希望的生活,可是為什麽要這樣虐待他……為什麽不能讓他好好活著……


    拓拔泓啊拓拔泓。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她可以忍辱偷生,可以控製住自己的痛苦,忍下去。忍下去就能活著,可是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呢?在他的掌控下做一個木偶,隨他的喜怒。用自己厭惡的方式取悅他,苟且偷生。她看不到一點活著的價值和意義了。


    從今往後,她就隻是一具行屍走肉了。


    她還不如死了,死了到地下,去見故人。


    她忽然站起來,疾走數步,朝著那殿中的廊柱一頭撞了上去。隨著宦官驚恐的齊唿,眾人大叫道:“娘娘!”七手八腳衝上去攔,哪裏攔得住,隻見她額頭撞在柱子上,頓時頭破血流。


    她一次沒能撞死,臉頰慘白,兩眼發直,再次又站了起來,又一次將頭往柱子上撞去。她頭臉全被血打濕了,楊信衝上去抱住她:“娘娘,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太子著想,為自己肚子裏的孩子著想啊!您不愛惜自己,連太子也不要了嗎?”


    那宦官見她要尋死,匆匆把拓拔宏抱了來,希望她看了小孩子,能夠燃起生念。


    三歲的拓拔宏什麽都不懂,打扮的花團錦簇的過來,見她撞的滿臉血,像個瘋子似的,早已經嚇的哇哇大哭,隔了老遠,傷心地流淚,大聲哭叫:“媽媽!媽媽!”


    楊信轉頭大怒道:“把太子帶來做什麽?帶出去!快去找禦醫來!”


    那小宦官又要把拓拔宏帶走。拓拔宏不聽,撲過來,撲在馮憑懷裏,搖著她的手眼淚汪汪:“媽媽,媽媽。”


    她不為所動,輕輕甩開了孩子幼小而柔嫩的手。她的心已經鑄成了一塊鐵石,無論怎樣的柔軟都感化不了了。


    “他不是我的孩子……”


    她滿臉是血,表情卻仍是堅定,目光直愣愣地。她仰麵朝天,躺在楊信臂彎中,手緊緊攥著他衣袖:“他是賤人生的……”


    她喃喃道:“都是賤人的種……養了……將來也是白眼狼……不要就不要了……”


    楊信險些也淚下了。


    拓拔宏聽不懂她的話,隻是將軟軟的身子偎到她懷裏,胖乎乎的雙手抱著她的脖子,大哭道:“媽媽,媽媽。”


    宦官連忙將他抱開,他不肯走,踢蹬著大聲哭。


    楊信抹了把淚,手按著她不停流血的額頭,連忙改口道:“都是臣的錯!臣方才騙了娘娘,李大人他沒有死!臣剛才是故意哄騙娘娘,胡說八道的!”


    她眼珠子微微轉了一轉,臉上終於有了一些表情,聲音低弱道:“真的?”


    楊信道:“真的!李大人沒死,刑場上死的那個人不是他,是我找的個替死鬼。他其實沒死,他活著,隻是假裝死了!”


    她微微有些動搖:“真的?”


    過了半晌,她失望道:“你騙我,你哪有這麽大的能耐……”


    楊信潸然淚下,道:“不是我,是皇上,我沒這麽大的能耐,皇上有,是皇上讓人做的。”


    她眼睛裏有升起了一絲光:“真的?”


    楊信連忙道:“真的。千真萬確,臣絕對不敢欺瞞娘娘。”


    她像個孩子似的,咧了嘴,驟然大哭道:“我要見皇上……我要親自問他……”


    楊信道:“娘娘將養好身體,臣這就帶娘娘去見皇上。”


    她兩眼濕潤,哭的失了聲。


    楊信見她總算是不鬧了,連忙將她抱到榻上,讓禦醫給她治傷。她額頭破了個大洞,人已經暈了過去,但是兩個眼睛仍然睜著,一點眼青像搖散了的雞蛋黃似的。


    她頭發被血粘結在一起,也不敢上水去洗,怕感染,隻能額頭臉頰,發際擦了擦,用藥敷了傷口,用紗布給包紮起來。


    禦醫說她腦部受了震蕩,所以眼睛一直不閉,其實她已經暈過去了。


    索幸沒有生命危險。


    拓拔宏小小的千嬌萬寵,頭一次受到這種驚嚇,他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和不安。他站在馮憑榻首,拉著她放在床畔的手,一直低聲啜泣,兩隻眼睛都哭紅了,小嗓子都哭啞了。


    到晚間時,馮憑醒來了一次。


    醒來,記憶還在,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的,並沒有失憶。


    她真希望自己可以失憶,那樣便不必痛苦了。


    宏兒見到她睜眼,可憐巴巴的,像條小狗兒看著她,眼睛擠一擠,濕潤潤的想哭,又怕她生氣,不敢哭。


    她看也不看宏兒。


    楊信喂她吃了藥,又吃了一小碗清粥。她麻木的吞咽著,嗓子裏疼的像著了火,頭疼,身上疼,哪裏都疼。


    她還是要見拓拔泓。


    楊信不敢讓她見拓拔泓,隻是想方設法地找借口推脫。她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動彈,連撞死自己的力氣都沒了。


    楊信不知道該怎麽勸她。


    人活下去,是需要一點動力的。


    有人為了父母活,有人為妻子丈夫活,有人為了兒子女兒活。有人為了升官發財活,有了為了報仇雪恨活,有人為了理想抱負活。總歸得有一個念想在那裏。楊信的理想是升官發財,為了升官發財,他什麽苦都能受。而她呢,說榮華富貴,她早享也享夠了,說身份地位,對於一個女人,她也到了頂。塵世間讓人留戀的親人,她也一個沒有。


    原本她是愛宏兒的,而今看她這樣子,對太子她心也冷了。


    她喃喃念著要見皇上。


    楊信將她額頭的傷換了藥,被子蓋好,勸她休息:“等傷好了咱們再去見皇上。”


    她睜著眼良久,啞聲歎了口氣:“他在哪啊……我好想他啊……”


    楊信握著她手:“還有臣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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