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這裏如何?”鄭紹帶著田師爺走出灰塵飄飛的工地, 身後是被他派來這邊, 紀錄這個每日一變的北州的文員,司馬菁。


    鄭紹昨天將自己知道的關於廣東水師提督的信息都與子鼠說了, 不過, 好些話並不能隻靠轉述, 所以他也請了林瑜來東番一趟。在此之前, 他想著, 親眼去看一看司馬菁筆下的那個光怪陸離的北州。


    工地之外是井然有序的小商鋪, 來來往往的人步履匆匆,臉上是忙著自己分內事情的急切,但是微微發亮的眼睛卻顯示著他們對生活的滿意。


    這叫習慣了講究一個緩而雅的讀書人的排場的田師爺有些不大習慣,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不欣賞這樣整體蒸蒸日上的氛圍。


    他點點頭笑道:“城區秩序井然,雖然還到處都是正在施工的地方, 卻看得出來,整個北州建設好了之後能吸納很多的人口。”這些人口被集中起來了, 就是一份巨大的財富。


    司馬菁見他們想要到對麵去,忙上前悄聲道:“前麵有專門供人穿馬路的人行道。”


    兩人被提醒了也不覺得惱羞, 一抬頭,正好看見文員所指的方向有幾個穿著灰色襖子的人,他們正用兩條木製的柵欄攔住了兩側, 攔出一條道來。


    一群留著各式各樣小揪揪的小兒手牽著手從他們特地攔出的道路上走過, 還不忘嫩生生地抬頭對著那些穿著灰衣服的人道謝。


    見此情狀,幾人不由得都露出一個微笑來, 而兩邊的馬車都耐心的等待最後一個孩子走過去,木柵欄撤了之後再揚起馬鞭,整條街道這才重新開始流動。


    “這就是小學?”鄭紹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的心情,有些酸澀又有些莫名的激動。大約就是這十幾年他一直頂著朝廷那邊的心思沒有白費,但是自己又的確沒有林瑜做得好。


    “那隻是幼稚園。”司馬菁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在王爺有需要的時候站了出來,領下了前往北州的職責。本以為這是個注定叫人厭惡的職位,畢竟在北州的人看起來,他就是一個光明正大放在他們這邊的釘子。


    的確,一開始他是招了一些人的白眼,更多的人選擇了無視他的存在。但是在一日,林知府親自領著他到處走到處說了各處的功用,又說他對這一座城市的期許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對他冷目相待。


    同樣的,他心裏漸漸地立下一個誌願,他想親眼見著、親筆寫下這個自古從未有的城市建立起來。他不敢與寫下史記的司馬遷相比,但是,他願意效仿這一位和他同姓的先人。


    心裏這般想著,文員接著解釋道:“這裏的小學隻收年紀滿了六歲的孩子,男女不限。不過,女校現在隻有一所,小學生也少一點。”要不是小學是免費的,大約送過去的孩子更少了。


    當然,這也是沒辦法的。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林瑜一定要建一座女校出來一樣,不過,在見過了這位知府的高瞻遠矚之後,文員也隻是默默紀錄,並不多做評論。


    就像是林瑜說得那樣,女子的智慧從來不屬於男人。盛唐之時,女子能當家做主的更是普遍,所以,在這個北州,女戶是被允許的,更是被保護的。


    “哦,還有女校?都教些什麽?”鄭紹饒有興趣地問道,邊上的田師爺麵上露出不大苟同的神色來,但是卻沉默不語。


    司馬菁擺擺手道:“女校男子是不能進的,差得嚴著呢。”不過,教些什麽他都是有些耳聞,“具體內容和小學沒什麽區別,似乎就多了一門刺繡的課。”


    “走,我們去小學看看。”鄭紹聽了興起,問道,“這會子下學了不曾?”


    司馬菁掏出懷表看了一眼,道:“應該下課了,但還沒下學,這時候去正好。”他引著兩人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一行三人走了一會子,將工地上的喧鬧給拋在腦後。


    “這裏倒是僻靜。”田師爺看了看,納悶道,“怎麽這麽多的商鋪?也不見人前來買東西。”他大約是沒見過私塾邊上會有這些商鋪的,是以一時覺得奇怪。


    倒是司馬菁早就看習慣了,不以為意,道:“每逢上下學的時候人就會多起來了,都是一些小兒喜歡的小東西小吃食。”如今北州的工人凡是勤奮一些的,都能攢上一筆不錯的銀錢,家裏的小兒一鬧,少不得花上幾個子,不是什麽貴價東西,就當是哄孩子罷了。


    他上前和大門處門房說了幾句話,又將什麽證件之類的東西給他看了看,見對方點頭了,這才迴來引著兩人進了大門。


    黑油的大門一打開,就見裏麵別有洞天。小兒們特有的細細的笑聲隱隱約約的傳來,嘰嘰喳喳地格外清脆。


    “這時候正在校場上練武。”說是練武,其實也隻是跑跑跳跳而已,和林瑜當初那樣的差得遠了。不過,先生們看見好苗子也不會吝於多操練幾番。


    “還要練武?”田師爺覺得這大概是他見過的最奇怪的私塾了。是的,就算林瑜取名為小學,但是在他的心目中這依舊和私塾沒什麽兩樣,區別隻在於官府的府學不會從普通一等,而是能考上生員的人才有機會。


    “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啊!”自己的父親和自己就是武將出身的鄭紹對此適應很良好,大約是當初林瑜和他描繪的漢唐風采如今一點點借由著各種跡象展現在了他的眼前的緣故。


    三人沒有驚動任何人的轉了一圈,又躲在一邊看了看校場上肆意奔跑、小臉蛋一般紅撲撲的孩童們,就悄悄地離開了。


    “不是說都在校場之上嗎,本、我怎麽看見好些孩子還在念書?”出了大門,鄭紹翻著手上簡單的課本,問道,“這曆史,編得有意思。”課本上圖文並茂的描述了漢家的由來,從三皇五帝到秦漢一統,甚至還附上了一張粗糙的地圖,直白地將諸夏民族的先人是怎樣一步步擴大著地域,一手執劍一手捧書地化夷為漢的。


    這一本曆史書在小學裏按照規矩是不能帶出去的,還是司馬菁做了擔保,又和做校長的見了麵亮了鄭紹的身份,這才拿了一本出來。


    書上還標著編號,鄭紹手裏的就是一連串的零,原本那個校長準備自己收藏的。見鄭紹喜歡,他為了不妨礙了大爺的大計,這才忍痛割愛。


    田師爺摸了摸胡子,道:“可不能叫朝廷那邊的瞧見。”


    “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在這之前,做好準備就是了。”聽聞了鄭紹前來的辛宗平親自出麵,正好遇上了從小學裏出來的三人,道,“見過郡王爺。”


    “切莫多禮。”鄭紹擺擺手,眼睛還盯著手裏的書本子,問,“這是哪一位高才編的?”


    辛宗平笑而不答,鄭紹身後的司馬菁就笑道:“迴王爺,這人就在您眼前。”


    “哦!”鄭紹終於從書本上抬起眼睛來,讚賞道,“懷瑾麾下怎麽就招羅來這麽多的人才?”


    “王爺謬讚了,是大爺提供的思路,在下不過是將此完善而已。”辛宗平謙虛道,絲毫不提自己在這一過程中苦心積慮地將其盡量寓教於樂的過程。


    鄭紹卻惦記著來時辛宗平的那一句做好準備,不禁開口詢問。


    辛宗平像是知道這位郡王爺會有這樣的一問一般,微躬身道:“在下這就帶您去看。”


    很快,鄭紹就知道這個準備指的是什麽了,就在新開辟的鹽田的邊上,一大群穿著窄袖戰襖的兵士喊著號子從他們的麵前經過,看見他們這群生人也宛如未見。


    倒是前頭領頭的那個對身後的人說了一句,叫他領著人繼續跑,自己向著一行四人處走來。


    “辛大人。”黃仲招唿了一聲,又對著後麵的熟人司馬菁點點頭,問道,“這為是?”


    “黃百戶,來見過郡王爺。”辛宗平引著雙方見過了,然後道,“王爺想知道大爺口中的準備是什麽。”


    又道:“在下府衙還有好些事務亟待處理,失禮了。”


    黃仲點點頭,明白了,道:“交給我吧,王爺請隨我來。”


    司馬菁轉頭興奮地在軍營裏四處打量,如果整個北州府還有什麽地方他不能進的話,軍營算得上是一個。今天有這樣的機會,可不能錯過。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本小冊子還有一支短短的炭筆,做好了準備。


    黃仲瞥了他一眼,道:“可以記,但是走之前給我看一下,不能有機密內容。”


    司馬菁點點頭,道:“這是自然。”


    軍營裏頭其實沒什麽好看的,這是在看到這群令行禁止,連動作的角度都恨不能一模一樣的兵士的時候,鄭紹臉上的輕鬆之意完全消失了,田師爺更是覺得自己再一次遭受到了衝擊。


    當初怎麽跟自己說得來著,在知道林瑜和前明後人有關係的時候開始,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能夠叫自己驚訝的了。是的,他完全將林瑜的解釋當做了不願意暴露身份的借口。


    不說此人不靠譜的猜測給後世帶去了相當豐富的野史,此時的田師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捉對廝殺的兵士們,那殺氣十足剛勁利落的身手瞬間激起了他全身的寒毛。


    在這個軍營之中他們見不到任何一個和懶有關的詞匯,每個人的腰板都是挺得筆筆直的,就算是在集體上課的時候。每人一支筆一個本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麵前,有什麽要記下的就刷刷地寫一會兒,寫完了就重新將手擱在膝蓋上。


    “此乃百勝之兵。”田師爺目光呆滯地喃喃了一句,而邊上的司馬菁更是雙眼發亮,一手捧著冊子一手執著筆刷刷刷地寫得特別興奮。


    黃仲對著看過來的同樣穿著窄袖軍服正在給底下的兵士上課的軍士擺擺手,然後就帶著一行三人繼續往前走。等走出了上課的範圍,這才道:“哪裏敢說百勝呢,如今除了分隊演習之外,也就欺負欺負周邊的土人。”


    “演習?”鄭紹嘴裏嚼著這個詞匯,乍一聽,還以為是演戲。


    “相當於沙盤推演。”黃仲解釋了一下這個詞匯的具體意思,然後道,“諸位來得不巧,上一場演戲這才剛過去半旬,等下一場還得好幾天。”而這個郡王爺顯然是不可能在北州待到那個時候的。


    “是個好法子。”就是有些耗費錢財,但是些許銀錢和兵士的能力相比又算得了什麽。他暗自盤算著哪天將手下的兵士拉出來也這樣來幾次,也省得在日益安穩的環境中失了血氣。他這麽想著,又對黃仲道,“哪一日也叫本王麾下的兵士和你們來一場!”


    黃仲點點頭,毫不委婉地道:“那我就替千戶應下了。”


    鄭紹就喜歡這爽氣勁,拍了拍小夥子寬厚的肩膀,讚賞道:“就這麽定了。”


    他覺得今日看得差不多了,就準備離開。他是知道還沒有關於武器的部分,但是一來他覺得今天看到的眼睛足夠多到證明他之前的決定並沒有錯誤,二來,武器往往是軍營機密的重中之重。他還不至於那邊失禮的要求看這個。


    倒是黃仲開口挽留道:“大爺早前交代了,剩下的一樣您照樣能看。”又笑道,“已經快午膳的時候了,若王爺不嫌棄,看完之後正好試試咱們軍營裏麵的餐點。”也有外頭全都清空,沒有一個商戶的緣故。若是鄭紹執意出去再用餐的話,恐怕要走很長的一段距離才能找到商家。


    鄭紹就不是一個扭捏的,欣然表示:“走。”林瑜都不怕,他怕什麽。再說了,他本來也沒有別的心思。


    離著靶場越近,越是能聽清楚隱隱傳來的炒豆一樣的聲音。等到了眼前的時候,聲音已經很清晰了。黃仲推開圍牆邊上開的一扇小門,裏麵並不是鄭紹想象中的一個露天的靶場,而是一個大大的房間,裏麵有著一個個的小格子將人分了開來。


    “這裏是練習手槍的。”黃仲引著鄭紹在一個小格子麵前站定,從走過來的軍士手裏拿過一把手槍,還有好幾副耳塞,一人分了一個。領了槍和子彈後,他在那個軍士遞來的冊子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槍的槍管裏麵已經有了膛線,子彈也是定裝的。之間黃仲熟練地將裝著子彈和火藥的紙筒給撕開,掰開手槍的槍膛,比了比麵前的人型靶子,毫不猶豫地就是一槍。


    鄭紹幾乎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一套的動作,直到黃仲重新裝了一個子彈,將手槍遞給他,才反應過來。


    身為東番之主,他自然是玩過手槍的。而源源不斷前來的西洋人也送給過他好幾支燧發火槍,但是這樣的手槍據說產量並不高,裝填的效率也遠遠比不上眼前的這一支。


    他舉起槍來,對著五十步開外的人型靶子放了一槍。黃仲拉著身邊的一根繩子,將遠處的靶子拉到近前。之間靶子上頭部胸口各有一個洞,就笑道:“王爺好槍法。”


    鄭紹愛不釋手地把|玩著手裏的槍,不過他也看到剛才黃仲是簽了字的,還是將手槍遞還給他,道:“比不上你,老咯!”他知道自己是對著胸口的,但是眼前的年輕人卻正中頭部中心。這一番的槍法不用比,他就知道自己輸了。


    更重要的是,他為之自豪的火槍隊也輸了。手銃的殺傷力並不強,他怎麽會不知道,但是這樣的一把卻能達到五十步的射距,這代表了什麽意義,不問自明。


    當他看到分作三排,在露天的靶場端著長長的那種常見的火銃進行射擊訓練的兵士時,心中的猜測徹底落到了實處。


    同樣快速的裝填速度,趁著裝填快速變換的隊伍,無疑表明著這樣的一支隊伍會有的殺傷力。鄭紹心中五味雜陳,半晌,才對著田師爺道:“這才是百勝之兵。”


    就連一開始筆走龍蛇手下不停的司馬菁也放下了手中的紙和筆,相對於鄭王爺的複雜,他心中更多的是驕傲。也許在這個北州待得時間長了,看著它一點點的被建設起來,他不自覺的對這裏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自豪感和歸屬感。


    這一頓午膳,除了黃仲還一切照舊之外,其他的幾個人都吃得心不在焉。大鍋的飯菜,不能說味道有多麽的好,和郡王爺的膳食肯定無法相比。


    但是看著其他的兵士在吃得幹幹淨淨的時候,他們不由得也將盤子裏的東西全都吃了下肚。鄭紹也身先士卒過,更是知道這樣的飯食在軍中的不易。盡管,都不是什麽好吃的魚肉,但是卻能將一個兵士養得足夠強壯。


    迴去的路上,兩人相視沉默了良久,鄭紹方道:“本王總算明白了朝廷那邊流傳的那一句話是什麽感受了。”


    田師爺苦笑一聲,道:“生子當如林懷瑾,果然不虛。”或者說,他們兩人看到的才是更真實的一麵,感受也更加深刻。


    鄭紹仔細地迴想了一下他的兩個兒子,然後不忍直視般地閉了閉眼。忍不住道:“若林懷瑾這樣的是本王的兒子,東番也不必麵臨現在這樣不尷不尬的處境吧!”就算知道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還是這般說道。


    等一下,兒子?兩人對視一眼。


    田師爺眼前一亮,壓低了聲音道:“這不是還能認幹兒子麽?”


    “是啊!”鄭紹興奮地搓了搓手,心道,有了這樣一個名分,這樣他將這個東番交出去也就名正言順了。這段時間他一直考慮這個問題。


    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知道,外強中幹而已。現在,他在的時候,還能鎮壓得住底下蠢蠢欲動的勢力,但是等他一旦離開,會發生什麽幾乎可以想象。


    是的,東番並不是全然的一塊鐵板。應該說任何勢力都不可能是完完全全的毫無縫隙,特別還是在東番的未來幾乎看得見的時候。他手下的幾個將領都不是什麽笨人,以兩個兒子的能力自然不足以壓服他們,除了到時候他可以絕對放心的幾個心腹。


    這筆賬他心中有數,但是現在這個問題幾乎能夠得到解決。鄭紹相信以林瑜的能力,那幾個蠢蠢欲動的家夥蹦噠不出什麽幺蛾子出來,他的心腹更不用擔心。


    唯一可慮的,就是他的兩個兒子。


    這還隻是內患,而在廣東水師,還有方玨那個反複小人虎視眈眈,隨時等著他走後,就要從東番身上狠狠地啃下一塊肉來。


    這也是他要請林瑜過來,麵對麵說話的原因。


    林瑜接到子鼠傳信的時候,將興化府的事務交給柳秋池,就在醜牛的安排之下乘船上了東番,甚至還沒來得及去看北州一眼,就被碼頭來接人的護衛請進了馬車,直奔郡王府。


    “這麽說,這是個反複小人?”林瑜聽著鄭紹口中如今的廣東水師提督方玨和鄭家一係的糾葛,心中暗思。


    這個方玨原是國姓爺父親的手下,早年隨之降了靖。後來,不知怎的,又追隨過國姓爺一段時間。據鄭紹的說法,其人驕矜跋扈,早有反心,種種矛盾之下,再度降靖。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已經難以辨別,鄭紹也隻是一麵之詞。但是,對林瑜來說,此人反複是事實。仇視東番更是事實,以後肯定有一場仗要打。


    “也就是說,此人一旦有了機會,一定會主動發兵東番。”林瑜敲了敲桌麵,道,“此人在財物上如何?”


    說到這裏,鄭紹臉上露出一個輕蔑的笑來,道:“其人貪酷,在家鄉圈了大量的土地,竟有方家田之稱。”又道,“他是泉州府的人,你問一下你身邊的那個常家小子就知道了。”


    林瑜點點頭,笑道:“貪酷好啊,此次廣州開埠,他一個水師提督忍不住伸手最好,到時候就能一本將他參了。”從皇帝的錢袋子裏搶錢,也不就是找事麽。若真如鄭紹所說,就算此人一時忍得住,他也會讓他忍不住的。


    畢竟,本朝第一次開埠,是個什麽章程也就少數人心裏有數。而粵海關的關稅會變成本朝皇族享樂的重要來源,除了有著後世視覺的林瑜,誰都想象不到。


    等到了第二年,自然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但是,林瑜卻能利用其中的時間差,將這個方玨從自己的眼皮弟子之下調走。隻要讓他離開了廣州府,後續的事情就簡單多了。


    “這般容易?”鄭紹卻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看來現在的官員貪都算不上什麽弊病了,自然,北州是一個例外中的例外。嚴格來說,那邊也沒有什麽官身。除了一個兩榜進士的辛宗平,身上還有一個興化府的同知,但是據稱到了今年年底就會辭去。


    “從百姓身上刮錢,朝廷自然不管。從皇帝的內庫裏頭偷錢,您說當今會不會忍?”林瑜輕笑了一聲,格外的嘲諷,“當然,懷瑾也是這麽準備的。”橫豎,所謂的開埠在皇帝的眼中隻是供他們享樂的禁臠,還不如他將這部分的錢給截下來,花在有用的地方。


    聽到這一聲,鄭紹瞬間明白了所謂廣州開埠的真相,他搖搖頭,臉上同樣露出一個譏刺的表情來,正要開口說什麽,就聽外頭傳來一陣規律的敲門聲。


    他不悅地皺起眉頭,正要嗬斥,就見對麵的林瑜整肅了表情,道:“這是有大事,不可耽擱之意。”見鄭紹肅容點頭,林瑜才道,“進來。”


    子鼠輕輕地推開門,滑步進來,見自家大爺端坐不動,就知道他並不在意叫鄭紹聽見,就開口道:“北邊有信傳來,嘉興府有饑荒前兆,流民初顯,當地知府無作為,至今壓著沒有上報。”


    林瑜麵無表情道:“知道了,通知辰龍收流民,該怎麽做他知道。”


    等子鼠應下走了,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夏天的時候,通州府剛鬧過一迴饑荒。”就算流民變多,意味著北州的建設速度的加大,以及他軍營的擴增,但是這並不久代表著他喜歡看見一迴又一迴的鬧饑荒。


    “這才多久。”鄭紹同樣低低地道,冷哼一聲,“好一個愛民如子。”


    “自本朝建立以來,年年饑荒,不是這裏死了人,就是那邊大饑。”林瑜沉著臉,這也是他實在快看不下去的原因。中原自一統以來,除了戰亂時期,從未有哪個穩定的王朝統治下,會出現在這樣頻繁的饑荒和災難。


    若要和戰火比,就相當於整個個中原腹地局部一直在打仗。反正都是年年死人,隻不過死因不一樣罷了。


    “年年都在死人,這種饑荒的發生頻率也就元時可堪一比了。”鄭紹相比林瑜來說要淡定許多,或許是看得多了聽得多了。最初的憤怒都已經變成了現在的麻木,可能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的緣故。


    拿靖與元時相比,其中的原因不問自明。元時,曾經提出過殺五姓這樣慘無人道的政令,如今的靖,和那時候的元又有多少區別。明晃晃的屠刀和如今這般的軟刀子並沒有多少區別。


    林瑜的內心劇烈地掙紮著,他也是人,也有人共有的通病。以前隻是從紙上得來的消息,終歸覺得遙遠。算不上事不關己,但是在這樣的事情活生生地發生在他的眼前之後,那種撲麵而來的憤怒幾乎將他淹沒。


    就在今年夏季的時候,他組織著北州接手了一批來自通州的流民,那些流民的慘狀叫那個自認鐵石心腸的黃石都偷偷紅了眼眶。


    林瑜麵上不顯,實則迴去之後拖著子鼠在校場上狠狠對練了許久,直到發泄出了心中的鬱氣才算是停下來。


    “你做得已經很好了。”鄭紹見他這個樣子,心裏卻更滿意了。這樣一個對著普通百姓都有著一份仁心的人以後必然會善待自己的後裔,隻要他們自己不會蹦躂得太狠。不過,這樣的後患他會在全部交接完成之前就解決幹淨的。


    既然兩個人都沒什麽才能,以後鄭家就安安分分地做一個富家翁。看林瑜對著商戶的態度,也不是個排斥打壓的,以後日子應該會不錯。若是有幸出了一兩個有些資質的,相信有這一份人情在,鄭家想要再起來也容易許多。


    “還不夠。”麵對鄭紹不解地目光,林瑜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做到更多,畢竟他手下研究的良種已經初見成效。如今,土豆的畝產量不敢說達到了近代的畝產三千公斤的巔|峰,但是平均一千到一千五公斤還是有的。不過,他記得這時候的土豆在北方地區已經有了種植,這才是他沒有多此一舉的原因之一,“我記得前明末期的時候,就從外番引進了馬鈴薯,這種作物產量極高,這麽饑荒還是年年發生?”


    聽到產量極高,鄭紹才反應過來說得是什麽,他恍然道:“懷瑾說得是薯仔啊,那個產糧的確很不錯,幾乎是水稻的三五倍。”說道這裏,他麵色古怪地看了眼林瑜,問道,“今年興化府是商稅占了大頭吧?”


    “的確如此,是涉及稅收嗎?”林瑜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鄭紹的意思。興化府和東番都地處南方,常年氣候溫熱,種植水稻一季兩熟容易得很。像東番更南麵的地方,在農戶精耕細作治下,一季三熟也有可能。但是,土豆喜涼,南方就很少有人種植這個,他就忽視了這根本的原因。


    土豆的畝產太高,價廉。而靖承明製,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一條鞭法將原來的田賦,徭役,雜稅,“並為一條”,折成銀兩,把從前按戶,丁征收的役銀,分攤在田畝上,按人丁和田畝的多寡來分擔。


    這個前明張居正想出來的法子本是好的,隻可惜,本朝的苛捐雜稅極多,林林總總的一直在扒皮,逼得農戶不敢多種賣不出銀子的馬鈴薯。所以,就算有著土豆這樣的救命之糧,饑荒出現的時候,依舊攔不住。


    “我有土豆良種,精耕細作之下,可畝產至少兩千斤。”林瑜麵無表情地說,隻可惜,原本印象中畝產越多越好的糧食在這個時代卻成了雞肋。越是高產越是廉價,農戶就越是不敢種,這是一個死循環。


    鄭紹明白他的意思,在驚歎過之後,就道:“若是想借此減少連年的饑荒的話,並無可能。”


    林瑜就歎一聲:“我知道。”隻是更加不甘心了,這個時代太過愚昧,統治者完全無心百姓死活,否則也就不至於連這樣明顯的高產的、能活人性命的作物都不去注意。


    以北方有種植得情況來看,當今皇室顯然知道,隻是比起百姓的死活來,他們更關心自己的錢袋子、以及統治的穩固。


    畢竟,餓死了的百姓是沒有辦法反抗的。


    林瑜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齒冷,或許是這個世界沒有剃發易服、沒有嘉定三屠和揚州十日給了他一個溫情的假象。畢竟,看起來當今皇族是原本海西女真出身,這個部族在前明的時候漢化程度就很高,一直以來也常年做著向往漢學的表麵功夫。


    他們除了宗族祭祀,平日裏也穿漢服說漢話,看起來幾乎和漢族沒有多少區別。


    但是,一件又一件血粼粼的事件被攤了開來,放在林瑜麵前,告訴他,他錯了,這就是最大的區別。


    為了穩固少數人的統治,犧牲大多數人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唯一的選擇。隻要這個皇族還存在一日,他們就不會容許漢人做大,因為他們屁|股底下的龍椅會穩不住。


    如何在異族的統治下,壯大本族。這道題其實無解,唯一算得上是辦法的,就是掀翻這個大前提,變成如何壯大本族,這就容易多了。


    他之前想得太天真了,林瑜寒著臉想,數千年來,也就出了一個北魏孝文帝。而如今京城的情形來看,看似和睦,實則滿漢階級分明,兩族不婚乃是一條鐵律。他不能用自己有限的時間去賭一個縹緲的可能。


    所以,當鄭紹說出那一個認幹親的提議時,他眼都不眨的同意了。


    如果一個名分能叫他節省下蠶食整個東番需要花的幾年時間,用在建設和發展之上,何樂而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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