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可欺, 公道在人心。老衲如今一身皆是修行所得, 幸甚。”道衍雙手合十, 低聲頌揚佛號。


    柳娘挑眉, 並不言語, 笑道:“大師屋裏請, 窮家小戶,寒門鄙陋,還請大師不要見怪。”


    “陳涉甕牖繩樞之子, 有亡秦之功;先帝建不世功業, 亦淮右布衣而已。唐姑娘, 妄自菲薄了。”道衍微笑看著他, 仿佛不知自己說了什麽驚天動地的話。


    他們此時正在一間農家土屋之中, 屋頂低矮、光線昏暗, 正如道衍所說,甕牖繩樞,貧困異常。可有他們幾人站在這簡陋的茅屋中,好似光亮聚集在一起, 逼仄簡陋的環境隻能增加他們的高度、襯托他們的威儀。


    柳娘不接這話茬兒, 揮手讓跟在自己身邊的幾個人出去。道衍亦揮手讓自己的兩個徒兒退下,房中隻剩他們兩人。


    柳娘伸手做請的姿勢,請道衍炕上坐, 三月的山東,依然冷得緊。


    “大師心誌之堅,天下少有。”柳娘坐在道衍對麵, 用粗陶碗給他斟上一碗茶葉沫子潑出來的陳茶,簡陋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此話怎解?”


    “我行走北方,見過許多人,卻從未見過和我一般的人,大師是第一個,想來世間如大師與我這般的人並不多。本以為大師就算不太瞧得上我,大約也不會對我有惡意。一個人走在這茫茫荒原,眼前皆是異類,好不容易見了個同類,怎麽也該心生歡喜吧。大師倒好,真怕我活得太好了。”柳娘含怨帶笑的埋怨道。


    道衍也半真半假道:“我等修行之人,本是逆天而為,有同伴固然心神歡喜,無,也不必放在心上。不過唐姑娘的指責老衲不敢認領,此番求見唐姑娘,不正是向而往之嗎?”


    “倒是姑娘鎮定一場,泰山崩於眼前而麵不改色。”道衍反著讚迴去。


    “此話怎解?”


    “姑娘見了老衲,麵無驚詫之色,看來是預料到老衲這坐不住的膚淺之人,定當前來拜訪。”


    柳娘莞爾一笑,“想著有人要來,本以為是瞿通父子,沒想到是大師。看來我裝相的本事不錯,連大師都瞞過去了。嗯……以後行走江湖,能忽悠更多人了。”


    你來我往兩個迴合,道衍和柳娘都對對方的書評有了直觀的認識。


    道衍端起矮桌上的粗陶碗,笑道:“借花獻佛,敬姑娘。”


    “大師客氣,您先請。”柳娘也做出迴敬的姿勢,幹了這陳茶,一切盡在不嚴重,兩人已經有了默契。


    一碗粗茶下肚,兩人簡單氣氛突然輕鬆起來。


    道衍從懷中取除一冊泛黃舊書,遞到柳娘麵前,道:“這是我機緣巧合與寺廟中發現的,可惜此卷經文與佛法無緣,老衲修習不得,贈與姑娘,也算是它的造化。”


    柳娘接過一看,是一本講述有仙緣的人如何增進自身修為的辦法,偏於借力,正是道衍走的路子。柳娘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翻過一遍,也就記住了,不解問道:“不正是大師正在做的嗎?”


    “非也。老衲一生,雖是逆天而行,祈求長生,卻更懂順勢而為的道理。燕王殿下雄才大略,有龍氣加身,當為天下共主。”道衍是好不掩飾他的想法,他就是走扶住天子登基,從而獲得信仰,以國運供養自身的路子。從龍之功這四個字的誘惑,不僅對凡俗眾人,對走入修行之路的人同樣具有吸引力。


    柳娘搖頭,“自古求賢問道之人,從未有過帝王將相之尊。此消彼長,天道平衡,此乃至理。”何曾見過坐在龍椅上的帝王長生不老,真有健康長壽之人,也是隱逸於山野間的得道高人。據柳娘所知,道衍也不過耄耋之年就去了,從沒聽說他羽化登仙,依舊是凡人一個。


    “姑娘見麵就歎天道可欺,怎麽此時卻又如此篤信什麽至理。”道衍笑道:“彭祖壽八百,乃彭國始祖,類於今日坐龍椅上的,這姑娘又如何對天道說?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卻又追求天道平衡,祈求天道的認可、寬恕,如此謬論……嘖嘖。”


    別“嘖嘖”啊!本來是一帶高僧,一吧唧嘴,形象都崩了!


    “為何會不信呢?若是今天大師一身黑氣纏繞走進來,我可是早就長劍出鞘,不敢耽擱,先保命要緊了。”柳娘笑著繞開最開始的話題,她是想做一個女俠或者修道有成,可她依舊生活在世俗中,誰也不能容忍一個有稱霸野心的民間組織存在。可柳娘也知道這樣野心是說不清楚的,道衍不會聽她的解釋。


    “姑娘還會武?”道衍挑眉,他自己精通儒道釋三家,當時名士大家,還以為求仙問道的都是博學大家之才呢。


    “學過皮毛,當世大約能排前十。”柳娘毫不謙虛道。


    “這話老衲堅信,畢竟能於重重軍營中去錢明等人首級,非武功高絕不能為。”道衍垂下眼瞼,他還以為當初夜闖軍營的是柳娘的屬下呢。現在想來,一年之前,她恐怕還是孤身一人吧!這樣一想,危機感更重了。短短一年,就從一個什麽都需要親力親為的刺客、莽夫,變成了號令三省綠林的掌教,如此迅速崛起,怎能不讓人心驚!


    錢明?道衍和尚不說她都忘了,此生一過來,她最先做的,不就是為原身複仇嗎?正是殺了錢明等幾個身上冒黑氣的人,讓她修為大漲,柳娘才會定下積德行善、以殺止殺的方法論,準備一路殺到修行這條康莊大道上。奈何這條路上人怎麽少,現在一切反而都要自行解決了,連個參考都沒有。


    “姑娘若不介意,可否談談您的道,老衲洗耳恭聽。”若是他的查的沒錯,這唐柳娘在一年多以前,還隻是一個會些粗淺拳腳功夫的普通農女,怎麽可能突然之間拉起這樣的隊伍來。可惜唐柳娘的父母都去了,家裏又是逃荒過的,五服以內的親戚都每一個,端的是滑不留手。這樣一個人,一年期間幾乎讓北境幾個省都改了姓,如何能不讓道衍忌憚。


    “坐而論道,相互印證,是我的幸運才是。”柳娘笑道。柳娘講了她的體會,在修行的路上,道衍才是前輩。雖然柳娘諷刺他竊取國運、期滿天道,為一己之私鼓動燕王發動靖難之役。不過柳娘堅信自己的道偷不走,刪繁就簡、去偽存真之後,天下道理就那麽幾條,可每個人從中衍生的意思都不一樣!道是柳娘自己的,誰也偷不走,誰也抹殺不了。


    道衍聽了搖頭,道:“黎民黔首不可依賴,今日信我,明日信他,懂什麽道義。即便你今日救了他們,不過這三五日的感激涕零,再過三五年,恐怕此時為你立的長生牌位都砍了當柴燒。你既然也走這懲惡揚善的路子,何不與我同行。”


    柳娘就說,什麽值得閻王坐下第一謀士親自出馬,原來是想為燕王招攬她這個人啊!柳娘心裏好笑,堂堂化外之人,摻和進朝廷權力鬥爭中,怎麽可能對修行有好處!


    “大師放心,我心寬得很,並不因此氣餒。我做的,問心無愧,他日是永墮阿鼻地獄,還是飛升西方極樂,都無甚掛礙。”那些或忘恩負義、或感激涕零的人不過凡人,會對她有什麽影響不成。


    “綠林、黃巾、赤眉……千百年來,百姓重未消停過,難打姑娘要把自己一生功業,即若在這些人身上嗎?”


    “哈欠——”柳娘長打一個哈欠,笑道:“不好意思,大師剛剛說什麽,一下子走神了。無禮得很,請大師恕罪。”


    現在就桌上一碗粗陶茶水,想端茶送客都找不到理由,柳娘當機立頓大了個哈欠。


    道衍會意,起身道:“老衲今日叨擾了,姑娘若有決定,可來延壽寺尋我,此乃信物,若是便,也可直入軍營。此次大戰,乃是燕王殿下親自指揮。”


    柳娘不接話,隻把道衍送的泛黃古籍還給他。“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師請。”


    道衍已經出兩步了,突然又迴到問道:“姑娘篤定我家王爺一定會輸?”


    “不,正好相反,我信燕王殿下必定以弱勝強,中間一二曲折,不過是光明前途上的崎嶇坎坷,很快就會過去。”


    “既如此……”


    “大師請——”


    見柳娘如今堅定,道衍突然改了主意:“今日已晚,厚顏請唐姑娘收留幾日。我等老的老小的小,實在不適合晚上趕路,還請唐姑娘寬容,容我日後還有與掌教切磋的機會。”道衍厚臉皮道:“姑娘把我們當一般流民便是。”


    得,還開始耍無賴了!


    柳娘心想,這人剛剛進來,不是分分鍾想走嗎?現在怎麽趕都裝不明白了呢?


    柳娘揚起禮貌的微笑,請人安排他們休息了。唉,請說瞿能已經快馬朝這邊趕了,得在瞿能過來之前把人趕走,不然這事說不清立場了。


    田采薇等人走路之後,悄悄問道:“師父,你們說什麽了?我站在門口,一句也沒聽懂。”


    “哦,我也沒聽懂,裝個高深莫測的樣子,讓他自己去猜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朝女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簡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簡梨並收藏明朝女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