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爭吵,威脅著要如何如何,摔了一地的茶碗盤子,其實都是想有人來哄,最後還是會自己把滿地碎瓷片撿起來。真正決定要離開的人,隻會穿上最平常的衣裳,平靜的出門,一如往常,卻再也不會迴頭。


    中元節的那一天,柳娘早早起來梳洗,換上幹淨衣裳布鞋,挎上香燭籃子,如以往一般出門。出門的時候白大嫂和劉二嫂一個在打掃院子,一個在擇菜,看到柳娘,白大嫂裝作沒看見,使勁兒把揚塵往柳娘身上招唿。


    柳娘冷哼一聲,不和她計較。


    “大嫂,這又是何必呢?”劉二嫂勸道。


    “做什麽高人一等的模樣,不過是落地鳳凰罷了,還以為王先生能死而複生拉拔她呢!早晚……哼!”白大嫂“哼”迴去,不知想到什麽美好場景,掃地都歡快了幾分。


    親戚或餘悲,他人且已歌。王先生去世才多久,已經少有人記得他了。村長、裏長早早打聽過了,縣令大人不會來、王先生生前交好的大商人不會來,他們自然不會來沾這個晦氣。早起的村民從籬笆縫隙看到一如往常上墳的柳娘,笑著和她打招唿,讚她知恩圖報。


    柳娘慢慢走到山腳,上香,叩頭,默默祝禱:“王爺爺,多謝您!”


    上墳完就往王家老宅走,老宅隻有一對老夫妻看守,旁人都知道這是縣令大人的房子,更何況裏麵早就搬空了,辦葬禮的時候村民都看見的,少人來往。


    柳娘從王家後院牽出一頭皮毛光亮的驢子,老仆出來看見她,笑道:“又要去鎮上啊。”


    “不是,這迴要出遠門,先生的墳塋就交給阿翁照看了。”柳娘笑答。


    “好,好,放心吧,大人也有交待呢!”老仆拍胸口保證。


    柳娘騎著毛驢往縣城去了,走到縣衙,掏出一封書信遞給衙役請他交給縣令。柳娘與縣衙的人十分熟悉,守門人也不勒索她要兩個跑腿錢,反而熱情問道:“怎麽不親與大人?師爺交待了,您來一定往裏麵請呢!”


    “今日中元節,家家戶戶忙祭祀,我就不去湊熱鬧了。路上買了兩個炊餅,錢大哥不嫌棄,當做早飯吧。”


    “不嫌棄,不嫌棄,柳哥兒就愛說玩笑話,一聞就知道是老劉家的炊餅,裏麵都是肉,平日可舍不得買。”所以守門這些人對柳娘熱情是有道理的,碰麵大多會給些實惠,更可貴的是態度誠懇,並不嫌棄他們這些胥吏。


    這些人都不知道柳娘是女兒身,自從柳娘和縣衙打交道之後,穿的都是男裝,平白無故的,誰有和誰說呢。因此保持著知道的知道,不知道的不知道,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


    柳娘與胥吏笑談幾句,牽著毛驢往市場上去,把毛驢賣了,買了早就看好的駿馬。柳娘又去了一趟錢莊,拿信物取出了當初押在這裏的百兩黃金。取到黃金柳娘鬆了一大口氣,她時刻防備著縣令變卦,早就把這些年賺到的錢兌成了金葉子,縫在裏衣上,隨時穿著,以防萬一。而今這筆錢不丟,柳娘對劉縣令又添了一層好感。


    柳娘把黃金包了幾層,裝進包袱,猶如平常衣物那般隨意掛在馬鞍上。一個躍身跳上馬背,催馬噠噠往城門方向跑去。


    柳娘前腳取走錢,錢莊掌櫃後腳就到了縣衙求見。縣令大人早有囑咐,若是柳娘來取錢,一定要來通知。


    可惜今日中元節,縣令大人太忙,下麵人通報耽擱了,等到縣令見著錢莊掌櫃的時候,柳娘已經走遠了。縣令得知消息匆忙而來,大驚之下以為柳娘是騙錢的,正要點齊人馬往村裏拿她的家人,師爺趕緊拉住,說剛整理門貼,發現有柳娘送上的信件。


    縣令忙不迭的拆開,發現上麵隻有一行字,“幼主紫微,十四年。”且不知上麵的是用什麽顏料寫的,打開接觸空氣沒多久,字跡就開始黯淡。縣令不敢怠慢,趕緊派人去查柳娘到哪裏了,可有和什麽人接觸,並派人往西北方向追。忙慌慌一陣忙亂之後,縣令再看緊緊拽在手上的信件,已經是一張白紙了。若不是手中的汗濕提醒著自己,縣令幾乎以為這原本就是一張白紙。


    縣令派出的人馬著急忙慌追出來的時候,直接打馬向北而行。殊不知兩個時辰前,柳娘快馬從此經過,出的是北門,卻繞行南下,往高淳而去。


    在高淳,柳娘到自己的院子換好男裝,又把院子賣給了牙行,她的金葉子就是在此地兌換的,和相熟商人說了要外出走商,不要惦記。態度如常,仿佛三五天就要迴來。柳娘不慌不忙在縣城酒樓吃了晚飯,在最好的客棧休息一晚,才施施然打馬,繼續往南而去。


    等到了晚上,趙家人才發現柳娘沒有迴來,剛開始還不以為意,以為她搬就兵去了,趙二郎狠狠道:“看她最後能請來誰!”等到第二天早上都不見人影,家裏人才慌張起來,派趙大牛、趙二牛去找。趙二嬸帶著幾個媳婦兒去翻她的屋子,發現東西都在,什麽也沒少,趙二嬸鬆了口氣,拍著胸脯安慰自己,肯定是臨時有事兒耽擱了,若是早有預謀,怎麽會不收拾東西呢。


    趙大牛兩兄弟自然是找不到人的,趙二牛迴來稟告爹娘,“王家看門的老翁說柳娘昨天早上騎著一頭毛驢去了鎮上。”


    “她哪兒來的毛驢!”趙二嬸驚叫道。


    “有沒有其他人看見?”趙二郎掐了趙二嬸一下,讓她別添亂。


    “有,鄰居是看見她出門的,說出門的時候還和大嫂、我家裏的打過招唿,一路都有人看見,就挎了個淺底的竹籃子。去鎮上的時候,也兩手空空,連個包袱都沒有。”趙二牛說的很清楚,他也相信柳娘隻是有事耽擱了。別說她一個女孩子沒有那麽大膽子離家出走,就是要走,難道不需要收拾細軟嗎?


    趙二牛給自己打氣,可心裏總是惴惴不安,他明白自己這個妹妹,最不能以常理推斷,若是這兩天找不迴來,那就真的一輩子找不迴來了。


    趙二郎卻沒有這樣的覺悟,想了想,憤恨道:“肯定是找縣令老爺做主了,不行,不能讓她在青天大老爺麵前胡說,我要去一趟縣裏!”


    一家子為了去不去、誰去,還吵了一架,最後成行已經是第三天,趙二郎帶著兩個兒子一塊兒去了。


    縣令自然不可能為了趙二郎父子找人,更是一推二五六,說根本沒見過柳娘。心中卻為柳娘讚歎,為了完成先生遺願,連家人都隱瞞了,頗有古仁人君子之風,不愧是大才王先生調/教出來的弟子。相比之下,這仨農家父子就太不不識趣了,劉縣令當初著急柳娘為什麽還不動身北上就去查過,這家人把他給柳娘的銀子全貪了。劉縣令麵色不好的嗬斥他們幾句,看在柳娘的麵子上沒有拿他們下獄,但也毫不客氣讓衙役推了出去。


    趙二郎父子麵麵相覷站在衙門口的大街上,難道就這麽算了嗎?


    趙二郎父子有何打算,柳娘全不關心,她到高淳取了備用身份戶籍,做男子裝扮,取道溧陽、宜興,往蘇州而去。柳娘打算在此走水路南下,誰說她要北上的?


    蘇州自古就是魚米之鄉,又有大運河貫穿,為南北交通樞紐,人傑地靈,走到這裏,街上穿長衫帶儒巾的人多了起來,就是平常人走在大街上,衣裳、風貌都比溧水要好些。


    柳娘此時化名王柳,身份也沒大改,乃是溧水縣和爺爺相依為命的可憐人,如今爺爺死了,往貴陽投奔親友。


    柳娘在碼頭不遠處賃了間客房住著,又讓小二幫忙打聽著可有南下的船隻或商隊,能到貴陽最好,就是不能,江西、湖南也成。


    柳娘就這麽堂而皇之的當起了小公子,每日在蘇州遊玩。


    有一日她逛到碼頭,卻發現有人拉著一隊奴仆下船,其中有個小奴婢倒在地上,監工押人的去打,又有人去拉,還有奴婢護著那個暈倒的。碼頭上頓時亂臣一團,引起眾人圍觀。


    碼頭維護秩序的人趕緊過來,大聲嗬斥,那監工的小頭目不敢亂說、亂動,惡狠狠扯著身子把人拉走了。


    柳娘好奇向旁邊人打聽,“老哥知道那是什麽人嗎?恕小弟眼拙,那些該不是奴才吧,細皮嫩肉的,說是哪家小公子都有人信。”


    “小兄弟有見識!可不就是公子小姐淪落成奴才嗎?”旁邊任由解惑道。


    柳娘縮著脖子,小聲道:“官奴啊?”可官奴為什麽拉到蘇州來?


    “嗤——官奴都在京城或南京變賣了,哪兒會拉到蘇州來,那些是罷鳥案牽連的!”


    “小弟愚昧,還未聽說過罷鳥案,老哥哥與我細說。來來來,咱們去樓上細說。”柳娘熱情的拉著人往旁邊茶樓而去,這種完全不忌諱與男子有身體接觸,甚至比常人熱情的舉動,你說誰會懷疑她是個女人?


    “唉,這不是先帝去了嗎?太後,哦,現在是太皇太後她老人家一向厭惡先帝玩物喪誌,更恨那些進宮玩物的官員、商人,下令‘罷去玩好之物’,咱們蘇州產蟋蟀,多少人為‘罷蟲案’丟了性命,剛才那些是為先帝進宮鸚鵡、畫眉等等鳥雀的,聽說景德鎮禦窯廠還殺了一批督窯太監和窯工呢!”那老大哥也不故弄玄虛,直接說了事情。


    柳娘感歎,宣德皇帝愛好還真多,除了在皇家園林扮農夫,還喜歡抖蟋蟀、玩兒鸚鵡,宣德爐之類的器物也是心頭好。喜歡就喜歡了,反正帝王之尊誰還能攔著,可惜他這喜好死後也給他添罪孽,罷蟲案、罷鳥案、罷瓷案……一國之中玩樂這些的有多少人為此喪命,怕是現在都不敢玩兒了。


    柳娘感歎過後也未把此時放在心上,這不是她能插手的,沒想到幾天之後在集市上,卻有看見了這天在碼頭上見過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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