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說。”


    季明左右看了一眼,緊張的道:“張叔,相信我,博得孝名的故事我多得是,不缺這一個。”


    張獵戶沒放下弓箭,反而拉得更滿一分。


    “孝義黑大郎,叔當然信你。


    你打小就表現得不同尋常,少言語,喜怒不形於色,神異得很,又多受寨中本宗照拂,叔實在是害怕你啊!


    不過叔也打點過,不求你鬆弟名聲聞達於州府,隻求傳誦於鄉裏。”


    “波~”


    一聲弦響,箭矢飛出,張獵戶眉眼一怔,卻見季明主動迎著飛矢舉拳而上。


    身中箭矢,季明一拳打出,正中張獵戶肚腹,打得他弓在地上,大口吐著酸水。


    趁此時刻,季明一腳踢翻了張獵戶的箭壺,踉蹌了一下,深知中箭的自己,勇力不能持久,接著猛的衝入叢中。


    他一邊奔跑,一邊高聲唿喊,試圖引起其它獵戶的注意。


    張獵戶緩了過來,也不管地上散落的箭矢,隨意的抄起一支,便踉蹌的追了上去。


    二者一前一後,在林中飛奔。


    張獵戶緊追不舍,這個博取孝名的好故事,他今天是要定了。


    別怪他,要怪就怪這個世道——老鼠的兒子永遠都是老鼠。


    張獵戶這樣想著,步伐更快一分,手中拉弓搭箭的動作更是順暢了許多。


    “王路,別再喊了,省一點力氣,獵隊早已迴寨。


    待你死後,鬆兒被保舉當個小吏,我一定讓他照拂你們一家,一定讓他記著你這哥哥的好。”


    季明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張獵戶一喜,以為季明被他說動,趕忙將弦再度拉滿,說道:“放心,叔的箭很快的,不會讓你疼太久。”


    “張叔,希望咱們下輩子見。”


    張獵戶神情一怔,不明白季明的意思,但是獵人的本能讓他注意到了這裏的危險。


    等他定下神來,這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追到山中虎穴之前。


    他一下明白過來,這小子是故意引他到這裏的。


    “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啊!”


    張獵戶持弓的手臂微顫,額冒虛汗,已是一副完全慌了神,破了心防的樣子,甚至崩潰的悲泣起來。


    季明忽覺荒謬之極,將他逼到險境中的張獵戶,竟是露出這樣的醜態。


    可笑,太可笑了。


    此山中的大蟲,傷人無數,乃附近有名的一頭兇獸。


    山下一十三所大寨早將它的虎穴位置、活動範圍傳告於諸寨中,令寨民們在這山中能早早的避開此地。


    季明引張獵戶來此,便存了同歸於盡的心思。


    “大不了…大不了我再轉世一次。”


    季明恨恨的想道。


    “吼~”


    低垂的林梢內,閃過充滿活力的橙色皮毛。


    那大蟲正緩步而行,兩肩高低聳動,緩慢的繞行於季明的身邊。


    季明還在失血中,大蟲唿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臉上,讓他直泛惡心。


    當他看到了那一對虎眼,立馬就想起了上一世遇到的魚霸。


    大蟲帶來的強烈視覺衝擊,加上失血的狀態,季明很快便當場暈厥過去。


    當他醒來,已在虎穴裏。


    有兩隻幼虎在虎穴的深處,或立或臥,一直在注視著他。


    那一頭斑斕惡虎,正自穴口而來,虎口猩紅一片,其中隱隱含著什麽物件。


    在這個時候,季明才真正有機會仔細的觀察起這一頭惡虎。


    它的身軀龐大而強壯,橙色皮毛上點綴著鮮明的黑色條紋。


    頭部寬大,雙眼炯炯有神,透露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一對耳朵微微前傾,似乎在聆聽每一個細微聲響。


    步態透著優雅而從容,尾巴隨著步伐輕輕搖擺,時而卷曲,時而伸直,仿佛是它表達情緒的標誌。


    當它停下腳步,目光凝視著遠方,整個山林似乎都因它的存在而屏住了唿吸。


    悶雷似的吼音在它的喉間滾動,讓季明大氣不敢喘一下。


    惡虎對於季明的恐懼很是滿意,它並不急於吃了眼前的人。


    轉過頭,張著染血的大口,朝著穴洞的深處緩步走去。


    在那兩頭幼虎麵前,吐出張獵戶的那一顆發白的死人腦袋。


    季明嚇得往後一倒,倒在一堆屍骸骨堆之上,那骨頭嘩啦啦的滾落下來,砸在他的背上。


    “這…”


    骸骨堆上腥臭撲鼻,蟲豸裏外的鑽探著。


    在上麵附著層層的血痂肉渣,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破布爛衫。


    季明忽然明白他沒被即刻咬死的原因,不過是這惡虎想在穴中保存一份新鮮的儲備糧罷了。


    到了這地步,他心中反而坦然,隻是可惜這一世的人生匆匆而過,未有什麽重大收獲。


    季明餘光一掃,注意到了在骸骨堆中,那露出的書冊一角。


    趁著那穴中惡虎消食的功夫,他將一隻手悄悄的伸到背後,緩緩的抽出那一本書冊。


    在這書冊泛黃老舊的封麵上,書有「控鶴」兩個古篆,再小心的翻開,內裏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的唿吸有一些急促,沒人比他更明白這個時代文字的珍貴性。


    “你竟然識字?”


    在耳畔旁,傳來一道人聲,季明抓住書冊的手掌,猛得一個哆嗦。


    他茫然四望,左右無一個人影,而那惡虎的兩耳一動,似在仔細的聆聽著什麽。


    “小兄弟莫要害怕!”


    那一道聲音再一次在季明耳畔旁響起,溫和的道:“大王讓你且讀上一讀。”


    “你是?”


    季明對麵前的空氣問道。


    在空氣中的“隱形人”,開始自我介紹起來。


    他自稱馬寧,一介寒士,客死山中後,便被惡虎收作倀鬼,自此便一直為那惡虎出謀劃策。


    季明暗道難怪這惡虎成了氣候,為附近一十三所大寨所忌憚,竟是一頭有了道行的虎精,還有個為虎作倀的陰鬼。


    他在一瞬間中,聯想到了很多東西,神鬼、妖魔、仙家什麽的,一時間麵上的表情極為精彩。


    “吼~”


    那虎精伏在地上,吐著熱氣,低吼不斷。


    “大王說了,被他擄至穴中的人,少說也有雙十之數。


    可是在這一些人中,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冷靜的,還注意到了他塞在屍骨堆中的那一秘本。”


    這馬寧在說話間,沉默了一會兒,似聽到虎精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語。


    “大王還說了,隻要你...配合他,好好的學習這秘本上的法門,大王會考慮給你一個「為虎作倀」,同享長生富貴的機會!”


    季明心中一陣冷笑,哪裏會信了這一番鬼話,但在麵上卻是表現出一副歡喜感恩的模樣。


    他忍著箭傷,艱難的拱手,虛與委蛇的道:“小子願為大王效力。”


    “哈~”


    虎精打哈欠一般,哈出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在半空中凝而不散,化作了一股盤旋無定的溫暖流風,滲入到了季明的身體中。


    在他身上的箭傷,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


    季明拿起那一秘本,問道:“馬寧兄,我該怎麽學這秘本?”


    “不知道!


    秘本來自於一些闖山的江湖客,他們有的是被那十三大寨重金請來對付大王的,有的則是單純的遊曆到這裏。”


    “秘本有很多?!”


    “不少。”


    “那這一秘本一定很特別吧!”


    “你小子的腦筋倒是轉得快,那一些江湖客被殺後,他們所遺留下的秘本,雜七雜八的都有。


    大王特意將這一本放在顯眼處,便是因為唯有這一本,來自於一位真正可以威脅到大王的...道民。”


    “所以我得自學?”


    “沒錯,你得自學。


    這是一本基於俗體肉胎而創造出來的秘本,大王學不了上麵的一點皮毛。


    不過大王希望可以通過一位學成它的人,真正的弄清楚它在肉體經脈中運作的方式。


    或許可以借此觸類旁通,從而悟出一門大法來。”


    季明驚訝的看向那一頭虎精,沒想到這還是一頭有著科研精神的精怪,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在虎穴中,季明開始認真閱讀「控鶴」一冊。


    這書冊中的古篆字體,他看得是頭昏腦脹的,一些看不大懂的古篆,還得通過上下文來試圖理解它的意思。


    不得已,季明厚著臉皮,主動請教那一個倀鬼馬寧。


    在虎穴之外,天色陰沉沉的,山中的林梢隨風晃動,這裏隨時有一場豪雨落下。


    許是上一世投生草魚的緣故,季明很是喜歡這一種陰雨天,覺得這是上天在衝刷著塵世中的汙濁。


    馬寧坐在季明的對麵,見其還有心思享受大雨來臨前的涼風,心中頓覺不可思議,同時暗生一點惡意。


    季明的淡定自若,讓他想起自己生前在這裏的醜態。


    “你好大的膽子。”


    雖然清楚這一介凡人,根本看不到他的陰身,但是對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是讓馬寧感覺一陣的不自在。


    季明何止是膽子大,要不是有這一秘本在手,他早給那虎精一巴掌,好盡早的轉投於下一世,省得他在這虎穴中一直擔驚受怕的。


    “要是大王知道你識字不全,本事稀鬆,怕是要一口一口的,活生生的吃上個把月。”


    馬寧陰笑著,像是抓到了季明的把柄。


    他想看一看眼前這個凡人慌張的表情,可惜季明終究還是讓他失望了。


    眼前的季明似看透生死一般,從容的在骸骨堆旁端坐著,脊背挺得筆直,沒有一星半點的焦慮,身上自然的流露出一股定氣。


    “好吧!


    好吧!”


    馬寧服氣一般的道:“讓我們看一看這秘本上,你有哪些不認識的篆體。”


    一人一鬼,在累累的骸骨堆前,麵對而坐,恰如老師和蒙童一般,在豪雨下的溫暖穴洞中,一起研習著秘本上的古篆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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