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記事以來,宇文曜眼中所見的,一直是兩個父親,一個父親,是北殷的皇帝陛下,他曾癡傻庸碌多年,後在晉王遇刺重傷、北境權勢鬥爭風雲詭譎時,出人意料地占得先機、奪掌大權、穩定政局,並在其後改朝換代,建立北殷,其出手之疾、勢力之廣,絕無可能是一朝一夕所成,世人至那時方知,原來長樂公常年癡傻庸碌,甘為世人嘲笑多年,皆為蟄伏,甚有傳言說,晉王遇刺重傷一事,乃是父親密謀而成,依父親執權後的件件雷霆之舉,所真正展露的冷戾手段性情,這傳言,也並非沒有可能,父親身在帝王之位時,他眼中的父親,是乾坤獨斷、喜怒不形於色的天子,掌著萬萬人之生死,微跺跺腳,即能叫江山抖三抖的一國至尊,但在身在母親麵前時,父親卻又成了另一個人,當身份轉為母親的丈夫時,父親,就成了另一個父親。


    那另一個父親,絕無可能在母親麵前露出半點嚴冷神色,也無可能用冷漠命令的語氣,同母親說上半個字,在見到母親時,父親總如春風中的芽柳,整個人的心情,都似飄飄然的,即使在上一瞬間,還在為某件朝事勃然大怒、殺氣凜凜,但下一瞬間見到母親,父親的神色,就能在一刹那間,從雷暴轉為晴天,在麵對母親時,父親總有好心情,仿佛與母親相守的每一刻,都是上天恩賜,當滿懷感恩地,珍惜享受與母親在一起的每一天。


    自古以來,哪有帝王空置後宮,身邊唯有皇後一人呢,但父親他,真就做到了,不要後宮三千,唯愛母親一人,有關父親和母親的情愛之事,他自小聽了不少,從初婚到和離,從死別到再婚,父親一直深愛母親一人,中間甚至為“母親之死”瘋了近兩年,母親是父親心中最最重要的人,甚比這北境江山更加重要,這一點,自小將父母恩愛看在眼中的他,從未有半絲懷疑。


    平日裏寵愛萬千,恨不能將天上的星星月亮摘送與母親,甚至因將母親看得極重極重,有時還會做出些啼笑皆非之事,譬如一次見母親為練箭傷手的少年九叔親自上藥,恰走至殿外瞧見的父親,對此,便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當然這不快,父親可不敢在母親麵前展露出來,隻是不久後即尋了個理由,將九叔遣出神都,宇文氏的一眾兄弟裏,也就九叔與父親、母親親近些,九叔對此沒有多想,隻以為是皇兄予他入軍鍛煉的機會,但目睹了那一幕的他,心裏卻有些覺出味兒來,聽說母親從前與大伯有些牽扯,想來父親因此對他的兄弟們,多少是有些心理陰影了。


    有心理陰影的,還不止這方麵,曾與母親“天人兩隔”的父親,將母親身體安康,也看得極重極重,但凡母親生病時,哪怕隻是風寒類的小病,父親也會放下一應朝事,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一口口地吹涼苦藥,送至母親唇邊,一年冬日,母親病得稍稍有些嚴重、幾日不能下榻,夜深人靜之時,他甚親眼見到坐在榻邊的父親,在凝望著榻上深睡的母親時,望著望著,雙眸通紅,生生掉下眼淚來。


    那是一朝皇帝,是天子,是至尊,但在那一刻,父親他,也隻是一個極其脆弱的男人,簾後望見那一幕的他,感受到了父親深重的恐懼,父親極其害怕失去母親,哪怕那失去的可能,隻是微乎其微,但擔得起北境江山的父親,也根本無法承受這份微乎其微,哪怕半分。


    對母親,父親付出了全部的愛,對他與妹妹兩個孩子,父親亦同樣愛著,隻是這愛,總是摻著些醋酸味兒,因為母親極愛極愛他們,為此分|身乏術,有時,不免有點冷落了父親,而父親其實和妹妹意兒一樣,是極黏母親的,一被冷落,就要晴轉陰雲,整個人悶氣沉沉,猶記有一次父親暗暗低落時,硬拽他在身邊陪著,他用一塊蟹黃點心,為父親換得了與母親親近的機會,但父親,似是沒能領情體會他的用意,事後,借母親的手,贈了他一碗味道特別的蓮子素肚湯,令他不得辜負母意地全喝了下去。


    盡管那碗湯,味道特別到讓他對母親有了新的認知,但他並不會因此,對借此整他的父親,有何怨意,就像母親私下同他說的,其實父親在家人麵前時,很多時候,都像個大孩子,他們三個人要一起,悄悄地包容照顧這個“大孩子”呢。


    隨著妹妹意兒一日日地長大,漸漸不再非得一天十二個時辰地黏著母親,他們家的“大孩子”,暗生悶氣的次數,越生越少,醋味兒也越來越淡,一家人守在一起時,空氣黏膩得,都像是甜絲絲的,但凡無朝事時,父親便會陪在他們身邊,有時在宮苑裏,有時帶著他們微服出宮,年年上元夜,神都燈火滿城時,北殷的皇帝一家人,皆會微服走在民眾之間,於這良辰美景之夜,共享佳節,一年父親興致上來,還拉著他興致勃勃地參加了燈會,為母親和妹妹,各贏了一盞花燈,盡管宮裏各式珍寶製作的宮燈多的是,但怎及他和父親,為母親和妹妹親手贏得的兩盞小花燈呢,記得妹妹那時候,天天拎著那盞小花燈在宮廊裏跑,笑音如清脆銀鈴,繞響在長樂苑上空,似是一支動人的小歌,永無唱盡之時。


    一年年,年華如歌,至他十五歲那年時,一日,他未在宮內見到父母親,卻在自己的書案上,看到了一道詔書,是父親的退位詔書,盡管之前父親屢屢誇他聰慧,表現出隱退之心,曾同他說過一次,道想早日退位為太上皇,將江山交予他,而後與母親自在度日,陪著母親遊山玩水、蒔花弄樂,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早。


    他是個生來沉靜的性子,很少為什麽事情驚訝,但此事,真是驚著他了,在詢問宮侍,得知父母親的去向後,他等不及父母暮時迴宮,就急急離宮去往京郊石溪村,下了車馬,遙遙見父母親正挽手走在田埂間,正是早春時節,細柳如煙,早長鶯飛,新綠的田野如星羅密布,父親母親,迎著溫暖春風,走在其中田野阡陌上,溫言閑話,並時不時相視一笑,和煦的春陽,暖照在他們的衣上發上,他望著他們在天地暖色中身影相依,一步步執手走在明媚春光中,眼前因燦陽閃耀一個晃眼,恍見父親母親,已然白首。,,網址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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