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和韋伯產生衝突, 淩恆還以為是狂信徒的報複。


    是的,世界上有很多神的信徒,有的低調,有的貪婪, 像淩氏這樣的資本家也不見得少。但最可怕的莫過於狂信徒, 他們已經摒棄了“自我”, 選擇成為“神之仆從”,會做出極其匪夷所思的舉動。


    人祭、殺戮、自戕……瘋狂到普通人無法理解他們的腦迴路。


    所以,淩恆聽到他說淩氏是瀆神者, 便當做對準淩家來的。可沒想到, 兩人動上手後沒多久, 韋伯問他:“你是在等安保嗎?他們不會過來了。”


    淩恆問:“你殺了他們?”


    “雖然隻是一些小蟲子,但我畢竟是個醫生, 濫殺不是我的風格。”韋伯醫生笑了笑,“他們接到了臨時通知, 全都離開了。”


    停頓了下, 意味深長地補充:“其他人也一樣,都安安靜靜地睡著了,不會有人來幫你,也不會有人知道今晚發生了什麽。”


    他沒有直接公布答案,卻也無甚差別。


    實驗室的安保團隊忠誠度極高, 能夠讓他們毫無疑慮離開的, 隻有淩老先生一個人。


    於是, 淩恆也懂了, 韋伯來找他並非巧合,而是……“我爺爺讓你來殺我的,是嗎?”


    “這可幫了我大忙, ”韋伯推了推眼鏡,和煦一笑,“不然,我很難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你留在這裏,現在可方便多了。”


    淩恆霎時啞然。


    他原以為淩老先生隻是貪戀生命,不信任他,所以另外安排了一支隊伍研究迴溯藥劑。因此,他雖然為此難過,但也理解,並且願意為自己的祖父安排另一條折中的退路。


    誰想不過一廂情願。


    淩老先生更希望他去死。


    是啊,想想也對,他是經受了神眷的人,給他點時間,必然威脅到淩老先生的地位。不如趁他年紀還小,受家族桎梏,再壓榨一次,為研製藥劑出力,等到實驗成功,幹脆利落地抹殺。


    多麽果決,多麽明智。


    不愧是淩氏的掌門人,商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鱷魚。


    淩恆不知道是自己一直沒看清祖父的真麵目,還是時間長了,人就會變。


    他仍然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去迪士尼樂園,戀戀不舍,怎麽都不肯迴家,非要家裏人把樂園搬迴家裏去。


    淩夫人哄他,說家裏也有,確實,家裏有三個大房間打通做的玩具屋,滑梯、泡泡球、攀岩壁、秋千,樣樣齊全。


    可畢竟不是樂園。


    樂園這麽大。


    他不肯走,直到淩老先生過來,一把抱起他,承諾說:“小恆喜歡,爺爺就送你一個,我們就建在家門口,每天都能去。”


    淩老先生一言九鼎,很快便拍下了瑪格烈的一塊地皮,建了座大型的遊樂場。那裏一直開業到五年前,才因為設施老舊關了門。


    他很早就不喜歡遊樂園了,但坐車路過標誌性的摩天輪,便會想起家人對自己的寵愛。


    實驗室也是。


    去了人家學校參觀,非常想要一個一模一樣的,淩老先生便同樣買了昂貴的儀器送給他,也不在意他當時隻有十一歲。


    還有很多……很多……


    都是假的嗎?


    明明說過“小恆要什麽爺爺都會給你”,明明誇獎過“小恆是淩家的驕傲”,明明……曾對我這麽好。


    為什麽今天,居然能狠下心來,讓別人殺了我?


    此時此刻,渾身浴血的淩恆,走到了親生祖父麵前,問他:“我做錯了什麽,你非要這麽做?爺爺,你為什麽要殺我?”


    旁邊的言真真都驚呆了,張張嘴,說不出話。


    淩老先生反應遲鈍,這才認出了淩恆,含糊不清地說:“你背叛了我……你根本不想我活著……”音量越來越高,幾乎咆哮,“我不殺你,你就要殺我!難道我要任你宰割嗎?你不能、不能!!”


    “我從來沒想過殺你。”淩恆從口袋裏掏出一支藥劑,“看到了嗎?這是二代產品,已經提煉好了,可以讓你活十年。”


    淩老先生說:“隻是十年。”


    “十年還不夠嗎?”淩恆怒極反笑,“對,你覺得不夠,不然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韋伯給你的藥吧,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活了兩百多年?”


    “韋伯、韋伯,凱瑟琳,都騙了我!”淩老先生狂怒不止,“你們都一樣,憑什麽你們可以長生不死,我不可以?”


    “你氣什麽?現在的你也可以一直活著了。”淩恆冷笑,“你為什麽不高興?”


    淩老先生逼近,融化的身體像是冬天凍結的油脂,光膩惡心:“不,不行,這樣不行,我要變迴原來的樣子!淩恆!把我變迴來!!”


    淩恆看著已然癲狂的祖父,平靜地說:“我不是神,辦不到。”


    淩老先生並不相信,兇惡地撲了過來。


    油膩的脂肪和腥氣的血液交融在一起,仿佛融化的熱蠟,灼灼蔓延。這黏稠的液體有著可怕的腐蝕性,所過之處,燒掉了厚厚一層,刺鼻的白煙升起。


    言真真戳戳淩恆的後腰:“他進化了,快點解決。”


    “你到樓梯上去。”淩恆輕輕說,“別弄髒了鞋。”


    言真真鼓了鼓腮幫子,不太情願地挪動小碎步,退到了樓梯口。


    淩恆沒有動,任由黏液沒過腳下:“是韋伯找到你的嗎?你知不知道,他們想殺了淩家所有人?”


    “嗬嗬,隻要我能成功,又有什麽關係?”淩老先生怪異地笑著,“我不止淩誠一個兒子,也不止你淩恆一個孫子。”


    他活了一把年紀,真的看不出韋伯和凱瑟琳的古怪之處嗎?不,他們未必有多麽認真地掩飾,正如他也未必一無所知。


    每個商人都知道,風險和機遇是並存的。


    雕像在他手中握了那麽多年,卻始終感應不到任何夢境,神是如此吝嗇,從來不給予他任何關照。


    不甘心啊。


    什麽都不做,他必然在數年後病魔纏身而死,搏一搏,也許就能真正掌握淩氏的力量。


    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默認。


    “這是筆劃算的買賣。”淩老先生隻有一個遺憾,“我沒有時間了,不然,我也不會信了凱瑟琳。”


    他是一個老辣的獵手,對親生的孫子猶且不信任,怎會輕信外人呢?假如時間充裕,定然會好好檢查韋伯的藥,確定無害後再吃下去。


    可時不我待。


    前兩天,他收到檢查報告,顯示癌症有複發的征兆,這才一時焦急,信了韋伯的話,決定賭一把,直接把藥吃了。


    現在這樣,是賭贏了,還是輸了?


    “爺爺弄錯了,這是一筆買賣,但不是你和韋伯的。”淩恆緩緩道,“永生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範疇,必須付出代價——這是你和神的交易。”


    “神?”淩老先生古怪地扭曲麵孔,“世界上真的有神嗎?”


    淩恆說:“有的,你馬上就要見到祂了。”


    話音未落,一切變了個模樣,天空陰沉,鮮亮的色彩退去,天地間隻有藍白灰的色調,陰鬱而邪異。


    滴答。


    外麵的雨停了,室內的積水卻蕩出一圈圈的漣漪。


    水波阻擋了熱蠟般的膿液,使之無法靠近寸步。


    淩恆久久凝視著自己的祖父,似乎想從那張浮腫變形的臉上看到往日的痕跡,然而失敗了。


    那張醜陋腫脹的麵孔上,寫滿了貪婪、狠辣、殘酷、驚懼,卻唯獨沒有一點點熟悉的疼愛。


    在他吃下藥物,獲得永生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不,或許……做出選擇的時候,爺爺就死了。


    淩恆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抬起手臂,沾滿血漬的襯衫衣袖中,伸出了一條強勁粗壯的觸手,外表與章魚的腕足無比接近,柔軟而有力,以看似柔緩實則迅疾的力道,直直穿過了層層蠟液包裹的身軀。


    如熱刀切黃油,順滑無比地透胸而過。


    滴答。


    一滴水珠落下。


    淩老先生遲鈍地發現,場景變化了。


    這不再是主屋的三樓,而是茫茫的大海,放眼望去,陰沉的天空下,深灰藍的海麵無邊無際,平靜地如同一麵鏡子。


    他就站在海上,對麵是謀殺他的親孫子。


    “你要、殺、了我?”他艱難地問。


    淩恆說:“死亡是一個美好的結束,但現在太遲了。”


    海浪湧來,巨大的浪頭打向他們,將他們送下深深的海底。


    淩老先生被海水束縛,無法抑製地往下沉去,胸前的傷口並不疼,可令他無法再改變自己的形態,整個人猶如打了鎮定劑,神智清醒,身體卻無法動彈。


    “你要幹什麽?”他有點慌了。


    淩恆沒有迴答他。


    他們不斷下沉,光線愈發微弱,隱約瞥見各種魚類在身邊遊過。


    但過了會兒,情況又有變化。


    沒有光,他卻能“看見”了。


    幽深而寂靜的海底深處,矗立著奇怪的綠色石柱,到處都有粗獷又精美,曲折又筆直的巨石雕刻,石頭上遍布黑色難聞的苔蘚,浮雕上的圖案怪異無比。


    從這個角度看去,那裏有一扇石頭拱門,可下沉一段距離後再看,那又是一座凹陷的祭壇,視覺錯亂,空間扭曲,叫人本能地產生不適。


    淩老先生不懂藝術也不懂建築,但審美還是有的,眼前的這一切卻完全違背了正常人的審美觀念,花式挑戰人類的反感極限。


    他覺得十二萬分得不舒服,並且無緣由的變得焦躁不安。


    “你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他怒吼。


    淩恆抿緊唇角,身體驟然下沉。


    咕嚕嚕,白色的氣泡縈繞在他周圍。


    淩老先生被他牽著,也不得不繼續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淩恆突然停了下來,站在了一個地穴門口。


    這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海底洞穴,漆黑濕滑,猶如海洋的一道傷口,深不見底,與其說似洞穴,不如說是險峻的懸崖。


    人類與之相比,不比塵埃顯眼多少。


    洞穴的邊緣是一圈難以辨認的奇異浮雕,腳下的淤泥像是某種生命體,緩慢地起伏,似乎在唿吸。紫色又近乎綠色的瘴氣浮動在水波間,偶爾能看到幾隻眨眼的綠色眼珠。


    再仔細一聽,似有若無的呢喃與歌聲從地穴裏傳了出來,聖潔而邪惡,令人忍不住想頂禮膜拜,又迫不及待地想轉身逃走。


    “韋伯醫生說得對。”懸崖陡壁之上,淩恆慢慢道,“幾百年來,我們向神明祈求了太多,卻沒有奉獻過什麽,是時候償還代價了。”


    淩老先生不蠢,或者說到海底後,他混沌的思路反而變得清晰:“你想幹什麽?”


    “隻有侍奉神的仆人,才能得到永生。”淩恆收迴了觸手,衣袖中垂落的又是尋常的人類手臂,“爺爺已經得到了恩賜,當然該履行職責了。”


    “你要把我留在這裏?”淩老先生怒極反笑。


    淩恆走上前,眺望黑暗的地穴:“爺爺是淩氏的董事長,淩家的長輩,沒有誰比你更能體現我們家的誠意。”


    他轉頭,淩老先生崩潰的身體逐漸凝結,變成一個巨大的肉塊,問道:“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我可……”淩老先生的話尚未說完,就看到淩恆伸出了手,輕輕推了一下他的後背。


    非常輕巧的動作,力道卻超乎尋常得大。


    淩老先生的身體就好像一隻被打出去的網球,不可抑製地飛了出去,墜入深不見底的洞穴。


    “不!!!”他淒厲地尖叫。


    淩恆勾起嘴角,像笑,也像哭:“爺爺,恭喜您得償所願了。”


    肉塊墜入深淵,歌聲自地穴中飄蕩而出,是嘉獎的讚美,是獻祭的歡頌,是饜足的滿意。


    “你得到了真正的永生,與地球共享漫長壽命。”


    奇異的,淩老先生的恐懼莫名消散,他覺得自己本該憎恨憤怒,但是相反,無邊的喜悅開始湧上心頭。


    “你將一切奉獻給神,等待祂從長眠中蘇醒。”


    內心被極致的愉快填充,隻要一想到能夠侍奉偉大的神祇,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人世的富貴權力,血緣的親近眷戀,感官的所有享受……這些與靠近神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永遠,永遠。”


    淩老先生心頭的怨憎都消失了,他的臉上浮現出夢幻般的笑容,心滿意足地朝深淵張開了懷抱。


    啊,多麽幸福的感覺。


    今後,他將生活在奇跡與榮光之中,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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