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幾個月, 言真真再次坐上了淩家最正式的餐廳。


    今天沒有人關注她的衣著了,大家的表情都很微妙——淩老先生處變不驚,淩夫人微有慮色,淩妍滿臉不爽, 淩凡饒有興趣, 淩先生不動聲色, 淩恆十分不爽。


    一桌淩家人,各有各的心思。


    冉染小心謹慎,眼觀鼻鼻觀心, 不輕易注視任何人, 尤其注意淩凡, 不敢與他隨意對視。


    而言真真截然相反。


    她重點關注淩凡,瞅了他好幾眼, 直接導致坐在旁邊的淩恆看不下去,狠狠踩過一腳。


    言真真對他怒目而視。


    發覺了他們小動作的淩妍對她發來死亡視線。


    也僅僅是視線而已。


    爺爺、爸爸、小叔三尊大佛杵在那裏, 她再莽也不敢隨意嚷嚷。


    ——盡管大人們的氣氛, 看上去似乎很和諧。


    淩先生語氣輕鬆,閑話家常:“我之前聽說過x公司,還奇怪國內什麽時候出了這一號人物,沒想到大水衝了龍王廟,居然是自家人。”


    “小打小鬧而已。”淩凡笑了笑, 眉宇間滿是閑聊的隨意, “現在大家都在籌備遠程醫療, 我隻是運氣好, 前幾年就有了些眉目。”


    淩先生道:“預判東風是眼光,你也太謙虛了。”


    “和淩氏相比,當然隻能算運氣。”淩凡握著烏木筷子, 輕輕一戳,濃油赤醬的紅燒肉便輕鬆撕開。他抬首,似笑非笑地說:“大哥就不要笑話我了。”


    氣氛詭異起來。


    連對家族生意最不上心的淩妍都知道,假如這位小叔沒別的意思,為什麽其他行業不做,偏要和淩氏一樣涉及醫療呢?


    寂靜中,女主人不得不出麵調節氣氛,嗔怪丈夫:“難得今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你就不要說生意上的事了。爸,今天的菜怎麽樣,合不合胃口?”


    淩老先生年事已高,胃口不佳,隻用了幾口湯羹。他沒迴答兒媳的話,問道:“小恆的生日準備得怎麽樣了?”


    “尋常的都差不多了。”淩夫人用詞巧妙,有尋常的,自然也有不尋常的,含蓄地請示,“爸爸有什麽吩咐嗎?”


    飯桌上又是一靜。


    淩先生和淩夫人沉得住氣,淩妍卻不可抑止地露出了緊張之色,生怕爺爺腦子一抽,決定將小兒子確立為繼承人。


    她想說什麽,但強壓之下,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一個字也吐不出,隻能不安地等待結果宣布。


    萬眾矚目下,淩老先生卻隻是緩緩問:“小恆有什麽想法?”


    “我討厭這個生日。”淩恆抬頭,目光落到祖父身上,“一點也不期待。”


    暗中觀察淩凡的冉染,敏銳地注意到淩凡微微挑起了眉,仿佛對這個答案感到意外——事實上,在場的人無一不驚訝。畢竟大家都在為他的繼承權擔心時,當事人自己跳出來啪啪打臉,簡直嘲諷力max。


    也就隻有在小白言情裏,會有如此清新脫俗的男主角了。


    冉染抿了口香檳酒,靜候下文。


    “小恆,不要任性。”淩老先生大概很看重這個後輩,並未惱怒,隻是略微加重語氣,“你有什麽打算?”


    淩恆低下頭去,挑著碗裏的魚刺:“吃晚飯再說吧,我不想破壞胃口。”


    冉染拿著水晶杯的手微微一頓,深覺不可思議。


    在淩家這種父輩乃至祖輩掌握話語權的家庭,為什麽男主能如此理所當然,覺得全家都圍著他一個人轉?她隻在無比溺愛孫子的家庭見過這種無法無天的“小皇帝”。


    呃,淩家確實有不輸於王室的資產要繼承。


    可選擇又不止他一個,淩凡不必說,淩妍不行還能招人入贅,再不然,淩誠夫婦歲數不大,再生一個亦無不可。


    這般有恃無恐,真是槽多無口。


    豪門內鬥能寫成愚昧家庭的鬧劇,原作者的水平一言難盡。


    更讓她無語的是,淩老先生真的不再問了。


    “爺爺。”淩妍雖然老和弟弟吵架鬥嘴,但不熟的小叔和親弟弟,傻子都知道該站在哪一邊,竭力拉迴感度,“你就問小恆不問我,我也很久沒見您啦。”


    淩老先生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妍妍也長大了,你們有給她考慮婚事嗎?”


    “小妍今年才上大學。”淩夫人的笑容十分勉強,“等她畢業了再考慮婚事也不遲。”


    淩老先生可有可無地說:“早點相看起來,有合適的先訂下。”


    “是是,我一定留意。”淩夫人賠笑。


    然後,這頓飯就沒有然後了。


    淩老先生喝了幾口湯羹,吃了幾口魚和豆腐,便沒了繼續吃飯的胃口,說要去休息一下,晚點再叫他們去書房談話。


    隨即,淩先生表示自己吃飽了,陪同父親一起退場。


    剩下的人不由多看了眼淩凡。


    他似乎一點不怕淩誠搞什麽小動作,悠哉悠哉地繼續吃,時不時還讚一聲大廚的手藝,堪稱全場最從容的人……之一。


    另一個從頭吃到尾,毫無壓力的例外,自然是言真真了。


    粵菜清淡且個頭小,許多菜都是一口一個。她吃相不算粗魯,速度卻很快,每道菜分配到碗裏沒多久,就被吃了個幹淨。


    沒人留意的時候,淩恆還把自己的一碟蝦餃推到了她手邊。


    她吃得非常痛快。


    但眼緣這種東西奇妙就奇妙在這裏,言真真的“特別”,落在淩恆眼裏,緩解了他糟糕的心情,而在他小叔淩凡那裏,卻是從頭到尾的無視。


    他對冉染更感興趣。


    一刻鍾後,菜都上完了,也意味著今天的飯局到了尾聲。


    淩恆起身,手肘“不經意”地撞了撞言真真的肩膀,丟給她個“趕緊迴去”的眼神,而後才在母親和姐姐的擔憂下走向書房。


    不過,裏麵的氣氛遠比飯桌上輕鬆。


    淩老先生拿著一支密封的試管,饒有興趣地問:“已經做過實驗了?”


    “這是初始版本,效果不大,但副作用被控製得很好。”淩先生說。


    淩恆的目光頓時凝結在上麵,狐疑迭生:“什麽東西?”


    “是k的最新產品。”淩先生大有深意地看著兒子,“你對醫學也有興趣了?”


    淩恆坐到沙發上,看著父親與祖父,看著淩家的前兩代人:“為什麽這些年,淩氏一直往醫藥發展?”


    “我們享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應該好好利用優勢。”淩先生道,“衰老和死亡是人類必須克服的天敵。”


    淩恆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麵無表情道:“你們要永生很難嗎?說到底,不過是既想得到無窮的壽命,又不肯放棄陸地上的享受。”


    “有什麽問題?”淩老先生渾濁的眼中透出冷漠,“像魚一樣永遠留在海裏,永生不死又有什麽意思。”


    “爺爺,你太貪心了。”淩恆抿緊唇角,卻不知該如何勸說。


    或許,也無法勸說。


    淩老先生嗤道:“你年輕,自然可以無關痛癢地教訓我,可我老了,不貪心就隻能等死。”


    “爸,小恆不是這個意思。”淩先生打圓場,“他是關心你,畢竟以人力實現神跡,難度太大,我們努力幾十年,也隻是摸到了皮毛。”


    淩老先生卻沒有被輕易安撫住,冷睨著孫子,嚴厲地質問:“你對這方麵真的一點天賦都沒有嗎?”


    淩先生代為迴答:“他對計算機更感興趣。”


    “讓他自己說。”淩老先生的目光鷹隼般犀利,似能穿透皮膚,剜出心髒。


    淩恆滿腔憂慮瞬間澆滅。他終於肯承認,數百年來,淩家都沒有後悔過當年做出的抉擇,甚至因為嚐到了甜頭,愈發不肯放手。


    他說:“我可以有。”


    這是個令人滿意的答複。淩老先生的表情緩和下來:“你是淩家的奇跡,你有的一切,都是先祖們犧牲自己換來的。”


    淩恆轉過臉,牢牢閉著嘴巴,生怕克製不住翻湧的情緒。


    “那麽,先進k吧。”淩老先生說,“計算機、數學、天文……這種東西可有可無。”


    淩恆問:“淩凡是怎麽迴事?”


    “他呀。”淩老先生笑了起來,不以為意,“他在商業上很有頭腦,也是淩家的人,我打算讓他幫忙做些事。”


    於是,淩先生也笑了起來,寬和地說:“一家人麽,分什麽你我。”


    淩老先生十分滿意,允諾道:“自家事自家清楚,你放心,沒人能威脅到小恆的地位,我不行,你也不行。”


    “爸,小恆還小呢。”淩先生似乎感到好笑,指著兒子說,“你要他現在繼承淩氏,他都不願意,小孩子的心都野。”


    淩老先生笑得更是開懷,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空氣中充滿了父慈子孝的美好氣氛。


    表演了十來分鍾,淩老先生露出疲憊之色。他年紀不算大,可動過兩次手術,身體遠不如外表看著強健。


    “您休息吧。”淩先生摁了鈴,叫護士過來照顧老人,“凱瑟琳,麻煩你了。”


    護士微微笑了笑,拿了藥品進來,蹲下來給老人注射藥物。


    淩恆瞥了眼對方。


    這護士約莫三十出頭,是典型的白色人種,皮膚白中帶著褐色斑點,棕色的頭發盤起,發根處有一個淡淡的瘢痕。


    不知道為什麽,他有點在意,多看了兩眼。


    “小恆。”淩先生摁住他的肩膀,身體恰好擋住了視線,“幹什麽甩臉色?爺爺年紀大了,你要多體諒。”


    淩恆收迴目光,淡淡道:“我什麽都沒說。”


    “全在臉上,還用說?”淩先生失笑,“你太年輕,等你老了,自然會諒解。”


    淩恆也沒糾纏這個話題,問道:“k什麽時候開始做那個的?”頓了下,壓低了聲音,“前兩個月,它們總是出來,和你有關嗎?”


    他一直覺得奇怪,前幾個月,言真真遇到了太多次“意外”,根本不符合它們一貫的習性。今天看到那管藥劑,總算有了頭緒。


    這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引誘了它們上岸。


    “你不能命令它們,自然要用別的辦法。”淩先生輕描淡寫,“林管家已經告訴我了,你處理得很好。”


    淩恆很想問,湘姨是不是也和你有關,但忍住了。他轉移話題:“你真的要讓淩凡插手淩氏?”


    淩先生笑了起來,眉宇間閃過冷嘲:“那個東西還在你爺爺手上,暫時別讓他老人家生氣。淩凡就算知道一點,也絕不會太多。”


    父親總以為兒子們能夠和睦相處,然而事實上,在兒子們的心裏,兄弟永遠都是外人,哪裏比得上自己的兒子?


    故事一次又一次重複輪迴,永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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