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箱箱盤尼西林被搬出來的時候,許銳鋒好像是反應過來了。


    這東西哪來的?怎麽戰士會這麽快就找到?


    他走入房間,站在老馬身邊問道:“老馬,你要是不信我,何必將我留在老鴉窩?”


    老馬突然轉過身看著許銳鋒。


    “我不信你?”


    “我不信你連個暗號都沒有我敢帶著戰士們往陸家窩棚裏衝麽?我不信你,你站在房上一嗓子,我就敢頂著子彈不要命的往前跑?”


    許銳鋒也掐起了腰說道:“你那意思,打進大宅之前,你根本不知道陸家窩棚裏有這些東西?”


    “我知道啊。”老馬一點都不否認:“我不光知道,還是前段日子打陸家窩棚失敗以後憋了口氣,天天讓人盯著時,親眼看見的呢,有問題麽?”


    “這能沒問題?”


    “沒問題的話,你告訴我打陸家窩棚的原因是不能讓漢奸給小鬼子做軍裝,我還許諾給兄弟們每人做一身換季的衣服,結果打下來以後一箱子一箱子往外搬盤尼西林?”


    “我明白了。”


    許銳鋒很失望的說道:“原來陸明勳跟我說許家大公子把私房錢都藏在了莊子裏,藏的就是這些盤尼西林,合著人家的私房錢不是銀元、不是金條,是藥!”


    月色下,老馬轉過頭,身旁的戰士們往外搬藥時的模樣都多多少少有點愧疚似得,他這才說道:“老許啊……”


    “你可能還不太了解部隊。”


    他一字一句解釋道:“部隊這地方講的不是道理,更不是人情,講的是命令。”


    “有時候,上級領導隻會告訴你‘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你卻根本不知道,這場戰鬥需要你孤身攔截數萬大軍去給其他部隊爭取時間撤退;有時候,隻有一道‘奔赴某某高地,不惜一切代價拿下’的命令下來時,哪怕山上架滿機槍、全是堡壘你也得衝,你這一百多斤扛不住子彈的事誰都知道,可這個時候讓你用命去拚,自然有用命去拚的道理。”


    許銳鋒看著他:“你有什麽道理?”


    “部隊不允許問這樣的話,可我今天告訴你也沒什麽,我這次來北滿不光是養傷,更重要的任務是找藥。日本人在南滿的掃蕩日益嚴重,那兒的戰士們每天都在和傷病鬥爭,我這個做領導的不能看著他們沒死在敵人的槍下卻死在了缺醫少藥裏,老許啊,你明白嗎?”


    “我不想聽這些大道理,我問的是你為什麽不能直說!”


    馬軍長歎了口氣:“一個劉大撇子,讓整個奉天的地下組織全毀了;一個曲光,讓北滿的繡娘功虧一簣……怎麽直說?都是在老鴉窩頭挨著頭腳碰著腳滾一副炕的兄弟,你讓我懷疑誰?又心疼誰?”


    “幹脆,我誰也不告訴,這不就結了麽?”


    許銳鋒伸出一根手指頂在了老馬的胸口上,一字一句說道:“自從來了老鴉窩,我從裏到外的那麽舒服,可今天這事,你讓我不舒服了。”說完,他轉身就走,隨著戰士們走向了陸家窩棚之外。


    時間已經不允許老馬在私人感情上和許銳鋒沒完沒了了,他隻能伸手扛起一箱藥,大喊一聲:“快!都動作快點!”邁開大步向山區走去。


    這四十幾箱盤尼西林被搬出陸家窩棚的時候,許銳鋒看到的是街邊老百姓們的關注目光,這是他沒見過的,那種充滿了感激又不好上前的關注,竟然一時間令許銳鋒覺著有些親切。


    甚至老百姓也在納悶這些人怎麽打下了村子轉身就走,難道,這一迴,不用繼續被壓榨了麽?


    “四哥,我在裁縫店幹活,等迴去了,我用這匹布給你做身衣裳。”扛著布的小戰士好像終於想起來他們是幹啥來的,一路跟在四寶子屁股後麵叨叨個沒完。


    終於,一個包著頭巾的老漢站在路邊上大喊了一聲:“英雄,你們哪的,救了我們,也得讓我們知道該感謝誰吧?”


    歲數大的老漢似乎看懂了這群人的行為,他們不騷擾百姓,也不壓榨這個村子的有水,打下村子拿到自己所要的以後,轉身就走,跟沒來過一樣。


    許銳鋒停下了腳步,看著周圍的百姓越聚越多,他們跟著戰士們一步步從莊子裏走到了大門口,就這麽一路追著。


    如同剛剛卸掉枷鎖的奴隸,還有點不知所措。


    “老許,告訴人家啊,愣著幹啥?”


    馬軍長不計前嫌的從許銳鋒身邊經過時,說了這麽一句。


    在所有人都不張嘴的情況下,許銳鋒一個人迴了一句:“抗聯。”


    馬軍長突然厲喝:“大點聲!”


    那時,一股勇氣從心頭湧起,他現在已經不是見不得人的殺手了,更不是北滿城裏的漢奸,有什麽不敢說話的?


    “抗聯的!”


    一嗓子喊出來的那一刻,心中壓抑了許久的陰鬱全被衝破了,束縛了許銳鋒這麽多年的陰魂索命迅速消散。老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但,他真真切切的看見了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不再是渾身鮮血的模樣,那些人的身上也沒有了傷口,一個個宛如初見般露出笑臉,就這麽默默的轉身。


    這幫……


    這群……


    這些曾經因為自己貪財而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原諒自己了麽?


    還是他們終於看見了自己走上正路放棄了報複?


    許銳鋒又想起了自己的失眠症,好像自從進了老鴉窩以後,自己沒有一天晚上是睡不著的,有時候天一黑就會困的合不上眼。


    那一刻起,許銳鋒登山的腳步更有力了,向前的速度也更快了,他們在村子裏眾多百姓的注視下消失在山林之間。


    “痛快了?”


    馬軍長主動來到許銳鋒身邊,問了這麽一句。


    老許點了點頭。


    “扛著。”


    馬軍長卸下肩頭的藥箱,遞給許銳鋒說道:“扛著。”


    他脫下了上衣,左胸位置裹著清晰可見的紗布,紗布上正在往外滲血。


    許銳鋒認得那位置,這受傷位置再偏一寸,老馬這條命神仙也救不迴來。


    “咋整的?”


    許銳鋒將藥箱剛扛上肩頭,肩窩處的劇痛讓他差一點就給整箱藥扔進大山,要不是王銘眼疾手快接住了藥箱,這箱子藥就白瞎了。


    當許銳鋒也脫下了衣服,老馬和他兩個光著膀子的漢子同時看向了對方。


    好麽,兩個男人身上都沒有哪怕一寸好皮膚,除了鞭傷、槍傷、烙鐵傷之外,還有著各種各樣的傷痕,這一看就是吃過同樣苦的。


    剛才還吹胡子瞪眼的許銳鋒與老馬相視一笑,那身上的傷疤如同他們的榮耀一般,挺直了脊背的炫耀著,身上的傷口像是被這股榮耀感包裹住,仿佛也沒那麽疼了。


    “你也不行啊,在天王山受的傷怎麽還沒好呢?”


    “我是不如你,可剛才你好像說自己是來這兒養傷的,那意思,這傷口是在南滿留下的唄?”


    這倆人竟然相互攀比上了。


    深夜,老馬終於帶著人離開了危險區域,剛說了一聲:“歇了。”就被許銳鋒給攔了:“不能歇。”


    老馬滿是疑惑的問:“為啥?”


    “你不了解許大馬棒,更不了解奶頭山那些人。”


    “這是個錙銖必較的人,咱們掏了他的陸家窩棚,扛走這麽多箱藥,他不可能不追究。另外,我聽說奶頭山上可是有追蹤痕跡的高手,咱們要是在這兒歇了,沒準會被咬住。”


    老馬點了點頭,又喊了一句:“再往前走走,什麽時候天亮了,什麽時候歇。”


    戰士們、死囚們在這一宿的折騰下早已經精疲力盡,更何況這是扛著藥箱走山路,遠道無輕載啊。


    “老許,你的地盤不是在北滿麽?怎麽對濱綏圖佳的土匪這麽了解?”


    “你忘了,我爹可是天王山的大當家,我是打小兒在土匪窩長大的,那時候座山雕他爹還是綠林道上的小門小戶,許大馬棒還沒入行呢。”


    “那行啊,老許,你這肚子裏山林悍匪的故事得老了吧?給咱們再說幾個解解悶。”


    小戰士們通過這麽多天和許銳鋒的相處,就愛聽他講故事,他隻要一張嘴,講故事給你講述的傳神極了。


    “想聽啊?”這迴許銳鋒也不客氣了:“那我給你們講講我師父的故事,在大清朝,刀砍洋人、斧剁衙役的故事!”


    “大清朝?你師父得多大歲數了。”


    “還多大歲數,人都沒了!”


    1900年6月,八國組成聯軍,悍然發動侵華戰爭。大沽炮台淪陷,八國聯軍直逼天津。


    天津是京畿門戶,列強在天津紫竹林有租界地,天津成為清軍必守、聯軍必得之地。


    從6月17日至7月14日的近一個月裏,天津軍民在紫竹林與聯軍展開了一場生死戰,這是大清帝國最後一場有血性的城市保衛戰。


    6月12日,盤踞在紫竹林的八國聯軍蓄意挑釁,無故槍殺百姓,激起天津百姓極大憤怒,天津義和團替國發聲,聲稱要攻打租界。


    19日晚,義和團400多人殺向紫竹林,開始了攻打紫竹林的英勇戰鬥。


    當時雙方兵力懸殊到了極點,清軍四倍於敵,聯軍又處在被圍困之中,急待大沽支援。


    總兵馬玉坤率左軍七營參戰、直隸提督聶士成率武衛前軍三萬人助拳,誰能想到,在八國聯軍進北京之前,曾在天津紫竹林被清軍與義和團三麵合圍過,甚至逼得八國聯軍擺下了地雷陣來阻擋進攻。


    可惜,他們沒能擋住,張德成用火牛陣大破地雷群,不可一世的聯軍徹底領略一迴中國人的悍勇和無畏。


    老馬聽到這兒越想越不明白:“老許,照你這麽說,後來八國聯軍怎麽進了北京了?”


    很多小戰士也插嘴道:“是啊,後來怎麽輸了?”


    許銳鋒搖了搖頭,如同當年他師父講起這段曆史一樣,都是低著頭,默不作聲,無論是誰再問,都得不到任何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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