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


    山風嗚嗚刮過,山林裏偶爾傳來幾聲夜梟淒厲的啼叫,但願不是傳說中的兇兆。


    黑龍灘依山而紮的吳軍大營燈火闌珊,一片靜謐;除了值崗巡邏的士兵忠實的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其他將士都已入睡,對於這些久經殺場,見慣了人頭和血腥的大老爺們來說,打仗這玩意就跟普通人過家常小日子一般,並不影響應有的睡眠質量。


    吳世璠獨坐大帳,俯視著麵前的堪輿圖,無法入睡。


    這一場大戰關係到大周的國運,打贏了局麵煥然一新,打輸了將迴到比之前更為糟糕的局麵。


    打贏了,證明曆史的軌跡並非不可改變;打輸了,整個吳周政權將會被曆史的鐵輪無情碾過,得到它原本該有的曆史結局,而自己穿越數月以來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將成為一個螳臂擋車般的笑話。


    在這個時空裏,沒有人能理解他的這種情懷,除了他自己。


    真是寂寞啊。


    腦子裏除了思考明日戰場的各種可能性,同時也不斷浮現出那些新兵蛋子的麵孔。他們個個精神飽滿,鬥誌昂揚,洋溢著一股混不吝的狠勁;其實,他們是沒有經曆過真實的戰場,不了解戰爭的殘酷和血腥。


    老兵們為了打消他們對戰場的恐懼,按照朕的要求刻意美化過,某種程度上算是一種忽悠,雖然是善意的。


    這場仗打下來,不知他們還有多少人活著,朕希望他們都能完整無缺的活下來,跟朕一起見證接下來的那份氣勢恢宏,驚天動地的曆史偉業!


    “張繼宗,朕當著將士們的麵說過,如果你立了軍功,朕會幫你找一個漂亮賢惠的媳婦。


    朕說到做到,但是你一定要活著迴來。


    朕命令你,你必須要活著迴來!”


    ……….


    朝陽從東邊的山頭冉冉升起,萬道霞光普照在山峰穀陵,茂林深壑間;大自然展示了它亙古不變的大方和慷慨,殊不知這條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道上,一場數萬人類的殊死搏殺即將上演。


    吳世璠身披甲胄,在一群將領的簇擁下出了營帳;眾人跨上馬,策馬來到水沼邊。


    眼前這片水沼長達數裏,雜蔓叢生,有蘆葦,菖蒲,水草,青苔,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腐植。


    裏麵散布著許多年來不小心陷入其中的動物殘骸,白骨森森,散發著陣陣惡臭;幾隻老鴉上下撲顛,擇腐肉而噬。


    一道淙淙山溪不知從哪裏流過來,漫過水沼,經過一道小小缺口又不知流到哪裏去。


    遠處的察尼大軍營帳,延綿不見盡頭;次第有序,充分展示了謹慎二字。


    吳世璠拿起胸前的西洋望遠鏡仔細望了望,眉頭漸漸皺起。


    一旁的江義道:“皇上勿憂,此地占盡山形水沼之利,易守難進,縱使察尼軍人數數倍於我,也休想從此處過!”


    “江提督,身上的傷好些了麽?”吳世璠沒有直接迴應,卻問了這麽一句。


    “謝皇上關心,臣一身硬骨糙肉,那點傷對臣來說不算個事!”江義豪氣十足的道。


    吳世璠點點頭,接過方才話頭道:“江提督,假如你是察尼,這一仗會怎麽打。”


    江義想了想,迴道:“說真的,臣隻想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還真沒想過察尼會怎麽打。


    但臣以為清軍要想拿下黑龍灘,必定從水沼兩邊通道擁擠而過,人數優勢將不複存在,我軍固守通道,敵人過來多少就殺多少!”


    “若敵人不從此地過呢?”吳世璠又問。


    江義望了望四周地形,自信的道:“方圓一帶皆山峰穀陵,臣已安排無數暗探,敵軍有翻山越嶺,包抄我軍後路的企圖,不可能瞞得過。若有異動,臣隻需派少數精兵扼守山隘,居高臨下,敵軍除了送人頭,討不到任何便宜。”


    吳世璠微笑道:“江提督思謀也算周密,但如果你仔細看看地圖,就發現其實還有一個漏洞!”


    “哦,什麽漏洞!”江義微微一驚。


    這時,吳世璠卻突然一指遠處,“快看,察尼那狗賊現身了!”舉起了望遠鏡。


    ………….


    雙方主帥隔空一照麵,彼此凝視片刻,立刻遠距離感受到了對方身上的那股殺氣。


    察尼放下望遠鏡,遙指冷笑道:“諸位,本貝勒爺剛才瞧見偽帝吳世璠了!當年在海岱門額駙府曾經見過這小子,當時還隻是一小小稚童,沒想到這些年過去了,這小子居然成了咱的強勁對手!


    吳三桂能有這樣出色的一個孫子,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杭奇哼了一聲,放下望遠鏡,不屑的道:“貝勒爺何需漲他人誌氣,瞧著他倒令末將想起一句漢家成語,叫作沐猴而冠!


    一隻猴子戴上冠,活靈活現整得像個人似的;你且看他一身甲胄,身披大紅披風,裝模作樣,不就正是麽。”


    周圍將領一陣哄笑。


    察尼怒哼一聲,斷喝道:“我軍連連遭敗,皆你等自大狂妄之故!今不知反省,思謀如何破敵,依舊耍著無端嘴皮子,叫本貝勒爺該如何數落你們才是!”


    這一聲斷喝,頓時把眾將喝懵了,齊齊噤了聲。


    過了良久,伊裏布輕聲進言道:“貝勒爺息怒,末將倒有一條破敵之策。”


    “講!”


    “我軍可正麵佯攻,吸引敵方主力,暗裏派一路精兵,沿後方數十裏外的一條幽穀潛上鷹愁峰,順峰而下,堵截黑龍灘和辰龍關吳軍的聯係,再來個前後夾擊,吳軍必敗!


    貝勒爺勿疑,這道幽穀非常隱蔽,常年豺狼虎豹出沒,人跡罕至,遠離此處,足以避開吳軍暗哨,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過去。”


    察尼沉思片刻,道:“此計可行,速速派人去辦,記住,必須隱蔽到位,否則就是白送人頭!”


    “明白!”


    “另外,如何正麵突破才是破敵關鍵,諸位都出出主意吧!”


    副都統賽格道:“末將以為吳軍占盡地利,我軍強攻必定損失慘重,不如派人挖土填沼,一步一步填過去,直至把水沼填為平地,如此吳軍地利優勢將不複存在。


    我軍如履平地的殺過去,吳軍必抱頭鼠躥,狼狽逃奔也!”


    “好!這主意好!”眾將齊聲讚道。


    “嗯,是不錯!”察尼微微一笑,“填水沼這活,照例落到綠營兵頭上!傳令下去,就按賽格的計策辦!”


    “貝勒爺英明!”


    察尼兜轉馬頭,正準備迴營,忽又勒住馬,驚問:“吳國貴已迴雲貴平亂,但胡國柱和吳應期尚在辰州,大戰臨前,為何對麵吳世璠身邊沒見這兩位老對手的身影!


    再說此地吳軍營帳並未增多,其餘的吳軍都跑到哪裏去了!”


    這確實是個問題!


    眾人均是一怔,杭奇率先笑道:“此事易耳,聽聞吳氏叔侄不合,兼吳應期當年有倒賣軍糧與我軍之荒唐事,被小皇帝囚禁至今;胡國柱不出意外,應當是率主力鎮守大本營辰州城了!


    很顯然,黑龍灘吳軍留有後路,如抵擋不住我軍進攻,便會後撤至辰龍關或辰州城!”


    “嗯,應該就是這麽迴事!”


    “對,是貝勒爺多疑了。”


    “吳軍將帥不合,乃大兇之兆也,哈哈。”


    ………


    貝勒爺一聲令下,還是相當管用的,綠營兵工兵營的五百人便開始忙和了。


    兩旁山穀峰陵之土壤本就酥鬆,挖起來毫不費力,工兵營開始熱火朝天的幹起來。


    同時,數十門火炮推至前沿壓陣,五千綠營兵亮著兵器,嚴陣以待。


    不得不說,清軍這種戰法雖笨了點,倒也不失穩妥。


    反正這等粗活累活該綠營兵幹,輪不到八旗大爺們動手。


    隨著一筐筐土壤倒入水沼,再用腳踩實;不到一個時辰,水沼竟給鋪平了十數丈的範圍,照這般進度下去,數日內即可鋪平這片水沼地。


    察尼穩坐中軍帳,和諸位將領一起拿著解食刀,愜意的吃著烤羊肉,喝著糜子酒。


    一向輕佻的杭奇又忍不住哈哈一笑,叫道:“吳軍妄圖憑地利之險,阻止我大清王師突進,真是自不量力,癡人說夢,哈哈!”


    眾將跟著大笑。


    這迴,察尼沒有出聲怒斥,而是趁著啃羊腿的機會,很隱蔽的微微一笑。


    眾人正得意著,一軍士掀幔而入,“貝勒爺,不好了,吳軍準備挖坑!”


    挖坑,挖什麽坑?


    深知吳軍詭計多端的察尼顧不得啃羊肉了,慌忙放下解食刀,羊腿,起身走出營帳,跨馬直奔前陣而去。


    眾人來到水沼邊,隻見水沼那邊百步開外,數百吳軍分成三股,每股間隔五十步,正拿著鐵鍬挖坑。


    後麵也是火炮壓陣,無數吳軍亮著兵器,虎視眈眈。


    “不好,吳軍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準備挖深溝組擋我軍前進,縱使我軍費盡周折鋪平水沼,麵臨的又將是數道,不,無數道深溝,根本就無法通過呀!”


    察尼瞧出了名堂,駭人大唿。


    你能填土是吧,咱就來挖土,看誰玩得過誰。


    你能破壞咱的地利,咱就創造出新的地利。


    吳世璠就是準備這樣玩的。


    半個時辰不到,三條延伸至兩旁峰穀邊,寬約十步,深約尺許的土坑便顯現出了雛形。


    問題是寬度和長度差不多了,但深度還在不停的繼續!


    還有,既然吳軍能挖三條深溝,同樣也能挖三十條深溝!


    縱使察尼有數十架隨軍雲梯可用,但不過是讓綠營兵充當活靶子而已,起不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如此,雙方沒有動一刀一槍,一炮一彈,而是用這種另類的方式鬥起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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