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到的時候,老木匠和小兒子王墨鬥正在一起吃飯。


    吃的是玉米麵調高粱麵餅子配鹹帶魚。


    帶魚特別是翁洲帶魚絕對是華夏海鮮一霸,新鮮時候油炸清蒸很美味,當地甚至有名為帶魚飯的美食:將帶魚和米飯一起蒸,不但腥氣不大反而有鮮美滋味兒,備受歡迎。


    可鹹帶魚不行!


    這玩意兒沒有油水隻有鹽巴,王憶接受不了。


    王憶敲門進來笑道:“老高伯,吃著呢?”


    老木匠家裏院子挺大,裏麵零零散散各種木材和桌椅半成品,有老母雞在木屑中啄食,它們不怕生,看到王憶來了用雞眼瞥了瞥又繼續低頭吃了起來。


    老黃跟在王憶身後,它很有規矩,沒有跟著進人家家門,就在門口劈叉坐下打了個嗬欠。


    王祥高放下筷子迎了上來,臉上笑嗬嗬:“王老師來了?我說喜鵲早上叫,原來貴人上門!不過我榆木腦子,沒給你準備好飯,你吃了沒有?沒吃過來湊活點?”


    他轉身拿出個瓶子,瓶口包著塑料袋,裏麵是酒。


    王憶趕忙攔住他說道:“確實吃了,您坐下、別忙也不用招唿我,咱都是一家人。”


    王墨鬥笑道:“對,都是一家人。”


    王憶把缽子放下:“我知道你們剛吃飯,所以趕緊過來送點,還行,沒錯過你家飯點。”


    王墨鬥一看裏麵油光光的糯米飯,下意識吞了口口水。


    有筍幹有蘿卜幹,不管它們此前有多幹此時都油光光,看著就好吃!


    王祥高沒有矯情,在鄉村裏人家送飯上門沒有再推出去的。


    他樂嗬嗬的說道:“哎喲,王老師,豬油蒸飯,難怪支書要批評你大吃大喝,你這用的豬油不少,這一缽子飯的油夠炒三天菜了!”


    王墨鬥給老爹撥拉一碗又給自己撥拉一塊,在缽子裏留下半份給王憶。


    王憶擺擺手:“我確實吃過了,你們爺倆吃,這次我過來是想打聽一下你給我那塊驚堂木,老高伯,那驚堂木怎麽迴事?”


    王祥高說道:“就為了這事你還給我捎一缽子的好飯?嗨呀,你這孩子怎麽這客氣!你托人說一聲我就去學校給你說說了,還費你跑一趟腿!”


    他繼續說:“那塊木頭是好東西,它其實是兩塊,一麵是紫檀一麵是海沉木,六幾年的時候我去市裏上海工,當時那個情況你也了解,然後有一次我碰見一幫孩子去砸了個戲班子。”


    “那場麵亂七八糟,戲服呀化妝盒子呀都給燒了,然後這塊木頭也要被燒了——應該是戲班子唱戲用的驚堂木。”


    “我識貨,一看這是好木頭,當時就以為是整個紫檀木的,趕緊找了個由頭把它偷偷的保下來帶迴咱這裏。”


    “迴來我仔細看,原來它是榫卯結構的兩塊木頭,一塊紫檀一塊海沉木,隻是它榫卯的好加上日子久了起包漿,不仔細看以為它們是整體的呢。”


    王憶點點頭,海沉木也是陰沉木的一種。


    有些地方還叫水浸木、古沉木、烏木,號稱樹中之精、木中之魂,是木材經過天災被埋入海底湖底曆滄海桑田而成,古人將之視為避邪、納福、鎮宅的寶物,有“縱有黃金滿箱,不如烏木一方”的說法。


    王祥高繼續說:“我後麵偷偷打聽了一下,這驚堂木可不止是戲班子唱戲用的道具,他們這確實是從一個衙門收到的好東西,是民國那陣衙門被革命軍打敗了,衙門東西流落到民間了。”


    “然後我看著挺好,挺沉的,就想著留著給孩子寫大字當鎮紙,結果我家這些孩子沒一個出息的,一直沒用上!”


    王墨鬥抱著自己飯碗狼吞虎咽,筍幹蘿卜幹嚼的咯吱咯吱:“有啥用?要我說這東西就是禍害,爹,那海沉木上寫的是殮文,晦氣,要我說就該燒了算逑……”


    王憶吃驚的看向他。


    寧就是敗家子?


    他也吃驚另一件事:“你們還認得海沉木上的字是殮文?”


    王祥高笑道:“認得,我們老輩幹木匠的當時要拜師,然後學《魯班經》,哈哈,你是不是沒聽說過這東西?”


    王憶說道:“聽說過,相傳是木匠祖師爺魯班所創作的一本奇書,上麵記載了厭勝術?”


    這下子輪到王祥高吃驚了:“大學生就是學問高,現在都說這是封建迷信不讓提了,我以為年輕人不知道我們的《魯班經》了。”


    王憶訕笑。


    不是大學生學問高,是後世網絡太多了,隻要是靈異文提到木匠肯定會提一嘴《魯班書》或者《魯班經》。


    王祥高說道:“《魯班經》分陰陽,陽經寫木工活、陰經寫厭勝術,我還記得陰經開頭呢。”


    他接著念道:“叩請此間土地神最靈,通天大地,出入幽冪,與吾傳奏,不得留停,墨馬土地前去迎請……”


    “爹,人王老師問殮文,你扯這些封建迷信幹啥。”王墨鬥放下碗抹了把嘴,手上頓時油光發亮。


    王祥高好脾氣,他笑道:“對,人上年紀就喜歡嘮叨。那個《魯班經》的陰經就是殮文寫的,所以我認得。”


    王憶問道:“那海沉木上寫的是什麽字呢?”


    王祥高說道:“有兩個字是伏誅,我學《魯班經》時候看到過,另外兩個不認識,沒見過。”


    王憶點頭表示明白,然後他說:“老高伯你吃飯,先吃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個耽誤不了。”


    他該了解的信息已經都了解了,便起身將身邊酒桶和工具箱推出去:


    “老高伯,你給我的驚堂木是個挺好的東西,我沒什麽好迴報你的,聽說你愛喝酒,這次去城裏我給你打了點散酒——不是什麽名牌酒,好歹是純糧食的,你喝喝是不是順口……”


    “草,這一桶全是酒?”王墨鬥下意識驚唿一聲。


    王憶笑道:“你聞不出來?這酒味早飄出來了!”


    王墨鬥訕笑道:“聞見了,可是誰敢信這麽一桶是酒呀?”


    王祥高也難以置信。


    這一桶酒是十二瓶瀘州老窖,放在這年頭說一句家裏有礦才能拿的出來不算誇張。


    像外島人喝的都是香精勾酒精的勾兌酒,連自己釀的高粱酒、包穀酒都少有,畢竟糧食金貴。


    王憶買的瀘州老窖六年窯頭曲確實不算好酒,但起碼是純糧食釀造且多年發酵而成,放在這年頭的外島也就富貴人家才能接觸到。


    王祥高無論如何不敢收下這樣一份厚禮。


    王憶擺擺手:“你們不收我的東西,那我也沒臉收你們的東西,那我把驚堂木給送迴來?”


    王祥高說道:“你送迴來吧,讓人知道我給你塊撿來的老木頭換你這麽一大桶的酒,還不得讓人戳脊梁骨?”


    王憶沒想到老爺子這麽剛。


    可我不想把它還迴來啊!


    他無奈的說道:“老高伯,你那天就說了它是什麽官衙老木頭而不是普通木頭,它確實挺寶貝的,算是古董呢。”


    “行了你們收下酒和這套工具,特別是這套工具,我之前托郵遞員同誌給滬都的同學打電話郵寄過來的。”


    “屁的古董,就是封建東西,而且上麵有殮文,不是好東西。”王墨鬥對此很忌憚,“我那天去給你送的時候想跟你說這迴事,但你在講評書,我也不好說,我還想勸你別要呢!”


    這事王憶有些印象,好像王墨鬥當時確實想說話但沒說。


    王墨鬥還說道:“前兩年我大舅來我家看見這木頭,他也說是古董想要走,我跟他說了這上麵有殮文不吉利,好一頓勸才勸得他沒要這木頭!”


    王憶聽到這話愣住了。


    這……


    以後家裏的親戚就別再聯係了,能躲就躲躲吧。


    王祥高不跟兒子爭辯,他笑道:“王老師,那木頭要真是古董也挺好,送給識貨人了,你是不知道我這個三小子,他就覺得這木頭不吉利,家裏有點啥不好的事就往這木頭上扯,還說等我沒了他就給我燒了!”


    “我沒娶上媳婦兒就是這木頭的事!”王墨鬥不高興的說道。


    王憶說道:“得了得了,這樣正好,這木頭歸我了,讓它去禍害我。你們爺倆繼續吃,這酒正好送來了,你們爺倆喝兩口。”


    “還有這套工具,老高伯你留下,你肯定用得上。”


    他擺擺手趕緊離開。


    兩人勸說不成,一直追到門口最後隻能迴來。


    迴來以後看著這一大桶酒心裏可真是滿滿當當。


    對於好酒的王祥高而言,這東西的價值就跟一倉的糧食一樣。


    他擰開蓋子聞了聞,濃鬱的酒味往外冒。


    王墨鬥跟著老爹沒少喝酒,他算半個行家,聞了聞酒香後讚歎道:“爹,這酒可不孬,比你的酒強多了!”


    “不孬?”王祥高冷笑,“你不識貨,這是正經好酒!這是正經糧食酒啊!”


    王墨鬥說道:“王老師從哪裏能弄這麽大桶的糧食酒?還有這個桶,這什麽桶?跟海水一樣的藍色,真漂亮呀。”


    兩人圍著一桶酒嘖嘖稱奇,然後王墨鬥反應過來:“爹,看王老師這意思,你那塊驚堂木可能還挺值錢?”


    王祥高說道:“值錢也是在人家手裏值錢,在你手裏你就老想燒了,是不是沒把木頭給王老師那等我沒了你就會燒掉?”


    王墨鬥嘿嘿笑:“妥妥的,主要是你稀罕,那我讓它陪你一起走。”


    他上手想倒酒。


    王祥高拍了他一巴掌:“不過年不過節喝這樣的好酒幹什麽?留著,以後你要是娶媳婦兒,這酒就是你結婚酒!”


    王墨鬥哼哼道:“我媳婦兒還不知道在哪裏呢,哎爹,這裏還有個盒子,王老師說給你的工具箱,這是啥?”


    工具箱有卡扣,他研究了一下才打開。


    然後平鑿、扁鑿、扁鏟、鑿刀、手工雕花刀……


    一套嶄新錚亮的工具出現在爺倆麵前。


    王墨鬥當場搓搓眼。


    確實沒見過這樣整齊統一的木工工具!


    別說他了,王祥高幹了四十多年木匠活同樣沒見過!


    “這是寶啊,”老木匠下意識的說道,“這是能傳家的一套家夥什,老宋老拿他爺爺傳下來的那套家夥什給我現眼,他那套可比不上人家這套,這不是鐵家夥,是鋼材呀!”


    他拿起雕花刀在手上試了試。


    一塊老繭輕巧脫落。


    王墨鬥拿起一柄羊角錘,他看向錘子長柄說道:“爹你看,上麵還有洋文——這是洋文對吧?不是殮文吧?沒見過啊。”


    “是你娘的批!”老木匠罵了一句,“天天殮文殮文的,不懂別瞎咧咧。”


    他拿起錘子看了看,看清上麵字母後說:“你真沒文化,以後有掃盲班你趕緊給我去,這叫拚音!”


    “m,a,d,e,in,ch,i,n,a——媽的銀吃呐?”


    王墨鬥愣了愣:“這是什麽話?爹,不像好話啊。”


    老木匠眉頭微微一皺,說道:“你不懂,這好像是我們《魯班經》裏的一句咒,現在破四舊不讓搞這一套,我估摸著工廠的師傅就給用拚音拚在上麵。”


    王墨鬥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媽的銀吃呐?這能是什麽意思?”


    老木匠不理他。


    跟個文盲兒子有什麽好說的?


    他的注意力都在這套工具上。


    一套工具琳琅滿目,銼子鑿子刀子齊活!


    老木匠珍惜的撫摸著這套工具,歎氣道:“王老師太講究了,我個農村木匠能用上這樣的家夥什,這輩子的木匠活沒白幹、沒白幹!”


    他扭頭看看家裏:“咱家還有啥人家能看上眼的東西嗎?給王老師送過去。”


    “那估計是沒有了,不過王老師稀罕古物,我也聽大舅說現在古物不算四舊了,城裏還有人專門收呢,那要不咱給王老師找個古物。”王墨鬥說道。


    他琢磨了一下又問:“對了爹,你不是說你師傅家裏那本《魯班經》是古物嗎?明朝的祖師爺傳下來的對不對?”


    王祥高搖頭道:“估計找不見了,前些年這些老物件都被燒掉了,即使現在留下了人家也不能給咱,那是人家的傳家寶。”


    “這樣,迴頭我給你倒一斤酒,你帶去找你大舅,你大舅不是稀罕搗鼓這些東西嗎?去他那裏看看有沒有好物件。”


    王墨鬥說道:“那行,爹,這豬油飯挺膩的,我看你十有八九下不了嘴,那個要不我吃了……”


    “你敢再給我動一筷子,我用這銼子把你鼻子挫下去!”老木匠一拍工具箱,怒氣突然上湧。


    這小子剛才趁自己跟王老師說話,端著個飯碗吧唧吧唧的吃個不停,可把自己給饞壞了。


    噢,你小子已經吃過一份了現在還想獨吞?


    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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