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門被推開,李望兒約莫是哭了一場,眼窩子邊上還凝著小冰霜。他雙手小心地捧著食案,走得很慢。


    食案上,還擺著一碗藥湯。


    袁陶接了過去,拾了木勺,無悲無喜地舀了幾口。


    “吾弟,請稍等一會,我替你引見個人。”


    徐牧穩穩點頭。


    很快,又有一道人影,急步踏了進來。


    待徐牧抬頭,才發現一個穿著文士袍的年輕人,不知覺走到了麵前。


    並未先打招唿,而是紅著眼去了袁陶身邊,端了湯藥,吹一口喂一口。


    “袁安,這便是我與你說過的小東家。”袁陶難得露了一迴笑容,指著徐牧開口。


    叫袁安的年輕文士,穩穩放下湯藥,起了身,對著徐牧平手長揖。


    “袁安見過小東家。”


    “有禮。”


    徐牧也起手迴禮。重新坐下,心底卻微微有些震驚,他猜得出來,這位袁姓的年輕文士,應當便是要新立的皇帝了。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當初第一次見袁安,他正背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凍傷路人,跑入豐城的醫館。”


    袁陶有些遺憾地抬起頭,“我時常在想,若是在金鑾殿裏的那位,有袁安這般的心境,這王朝再崩壞,終歸還有一份希望在。”


    “隻可惜。”


    袁陶垂下頭,冷不禁又咳了起來。在旁的袁安急急起身,幫著袁陶撫著後背。


    “袁安,日後我若不在了,你多聽小東家的話。”


    “小皇叔莫、莫急,我等會再去外頭的鎮子問問,或還有良藥。”袁安這一下,徹底紅著眼睛掉淚。


    “莫去了。”袁陶平靜地抬起頭,看向徐牧,“吾弟,入朝的事情,便交給你了。我與你家嶽祖,這一會不方便再入皇宮,除非是說,我要靠著自己的拳頭打進去。”


    徐牧起身,再度長揖。


    “先去外麵走走吧,你的嶽祖,估計也快迴了。得空的話,去見見楊複。”


    “多謝侯爺。”


    徐牧剛轉身,在後頭,袁陶又劇烈咳了起來。不多時,便又響起木刀刮毒的聲音。


    ……


    營地的東邊,徐牧停下了腳步,遠遠的,便看見了一個老將,也不戴頭盔,隨意地將滿頭蒼發披散而下。


    他正教習著兩個剛入伍的士卒,教得急了,會漲紅臉色,挨個踹了一腳。


    “滾去再練十遍。”


    老將迴了身,一眼望見麵前的徐牧。


    “徐牧拜見楊將軍。”徐牧躬身一揖,胸口酸得難受。


    “咦?你便是小東家,侯爺先前便與我提了。”楊複並無任何異常,拉了徐牧的手,便直接坐到了一截樹樁上。


    “說一說,你什麽時候入朝。”


    “便是這兩日了。”風雪中,徐牧聲音幹啞,“楊將軍,或者還有其他的法子。”


    “沒法子了。”楊複笑著擺手,“我與侯爺商量了許久,隻剩這個法子。”


    “那狗相狡猾得緊,你想瞞著他,並非是易事。三十萬銀子固然不少,但終歸還要有一件好的籌碼。”


    “你瞧著,我連發頭都削幹淨了,便是怕狗相認走了眼。到時候,若時辰不急的話,便讓我先喝一碗烈酒。”


    徐牧垂頭,緊緊咬著牙。


    “你低個頭作甚,老子這叫就義,快活得緊。這樣也好,去了下麵,與我那小賢弟結個伴。”


    “你約莫也聽過他的名字,大紀第一名將李破山。”


    徐牧揉了揉眼睛,抬起頭,滿臉都是愕然。


    “奸黨當道,隻可惜了我那位小賢弟,否則再給些時間,真能定了外患,內城也該穩住了。”


    外憂內患,幼帝權臣,加之民不聊生,早已經是亡國之兆。


    楊複聲音微顫,長長歎出一口氣。


    “我也六十有三了,要抬不動刀了。似我這樣的孤家人,若老死在寒屋破院,想想都會生氣。”


    “索性,便吊著卵再幹一把。”


    “嘖,你是個甚模樣。”楊複臉龐不滿,“與你講過了,我這叫就義,老子也不畏死。”


    “隻佩服楊將軍大義。”


    徐牧起了身,對著楊複又是一禮。這近一年的時間,他見過很多人,大多是作惡的官軍和富紳大戶。但在其中,亦有許多不惜命的英雄。


    望州城頭的老官差,赴死堵門的封秋,迷途知返的田鬆,還有小侯爺,老嶽祖李如成,麵前的楊複……


    有的人,即便病入膏肓,即便滿頭蒼發,但小小的胸懷裏,卻藏著家國與江山。


    “牧哥兒,你的眼睛怎的?”


    “沙塵大。”


    “嘿,這下雪連天的,哪兒有什麽沙子——”周遵直接塞了一個饅頭,堵住了司虎的嘴。


    ……


    直至黃昏,徐牧都沒有等到李如成迴營地。心底不放心,終歸是成一家人了。


    “斥候來報,遇著了堵路的營軍。”刮完毒,在袁安的攙扶下,袁陶小心地走了出來。


    “事情不打緊,我等會派人過去。”


    徐牧鬆了口氣。


    “迴去準備吧,入朝的那一日,你家嶽祖定然是不舍的,會來相送。”


    “吾弟,拜謝。”袁陶突然動作,艱難的一個長揖。


    “若非是我,你應當有了自己的路。此一番,不管結局如何,吾弟的這份大義,足以讓人心生大慰。”


    “侯爺謬讚,請保重身子。”徐牧也急忙起手迴禮。


    袁陶伸出哆嗦的手,握住徐牧,“大事的那一日,我便有力氣了。”


    在後的李望兒,沉默地垂下頭。


    “侯爺,常少爺那邊?”


    轉身之時,徐牧突然想起了這一茬。常四郎可是造反的主,這時候橫插一腳,事情會變得很壞。


    袁陶語氣平靜,“吾弟放心,已有對策。”


    這一句,讓徐牧不再多言,直直往前走,便翻身上了馬。在後的周遵等人,也跟著上馬。


    風雪中,二十餘騎的人影,很快消失在了營地之外。


    ……


    臘月二十,離著年關隻剩十日的時間。


    長陽城外,處處是巡哨的營軍。一個個肥將不斷抬著馬鞭,扯高氣揚地踏馬奔行。


    整個長陽,仿若又陷入了一場雪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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