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午時,湯江城外的林路,蟬鳴乍起,噪得人耳朵發疼。


    薛通抹了一把臉上的塵煙,如狼的目光,不時四顧相望。在他的身後,攏共有二十餘個官兵,皆是帶刀披甲,騎著烈馬同行。


    烈馬是四大戶供的,算是額外之禮。當然,薛通原本就不打算相還。


    “薛頭,前方有武職戰死。”策馬而迴的一騎斥候,聲音驟沉。


    武職,是兵營之中,對於友軍的稱唿。


    敢出手殺官軍的,隻有那些俠兒。


    薛通皺了皺眉頭,並未去查看情況,時間不多,這兩三日的時間,他務必要殺死那位小東家,才能得到這筆富貴。


    “莫理這些,常家鎮還有多遠。”


    “薛頭,還有五十多裏。”


    從鞍褥裏撈出酒葫蘆,薛通仰頭飲了一口解渴,繼而才冷著臉色,目視前方。


    “急行軍!”


    二十餘騎的官軍,循著常家鎮的方向,踏著馬蹄急奔。


    ……


    午時的烈日,似要把身上的每一寸膚肉,都灼燒爛透。


    連著喝了幾口水,徐牧才緩過了神。


    “周遵,還有多遠。”


    “東家,不到二十裏了。”


    徐牧點頭。去常家鎮,並非是避難,而是去留一處周轉。


    “東家,馬兒焉了。”


    這麽烈的日頭,也跑了幾個時辰,別說是馬,連人都受不了。


    “司虎,把馬車駛入林子,暫緩一下。”


    幾匹馬真要跑死了,哭都來不及。


    “牧哥兒,好、好多人呐。”


    徐牧怔了怔,從馬車裏探出頭,眼色一下子繃緊。


    不大的林子裏,至少有十幾個男子,或躲在樹杈上,或縮在樹洞裏……見著徐牧幾人進來,滿臉都是驚恐。


    “東家,是避禍的。這些人估計家有老小,又怕被抓,又不敢跑得太遠。”


    在城裏的或許還好些,多少會貼出布告。


    但在鄉野之地的,若是不逃,隻等大禍臨頭之時,官家用哨棍砸暈了頭,縛了身子,便隻能二千裏邊關赴死。


    “司虎,把車推遠一些,莫擾了人家。”


    司虎臉色悶悶,充滿了不甘。按著他的性子,早該反了他娘的。


    “列位莫慌,我等也是避禍之人,途經此處,有見勿怪。”


    “周遵,留一袋糧。”


    按著徐牧的意思,馬車隨身攜帶的,不僅有幾袋米糧,還有一些應急的物件。


    幾個貧苦的鄉民,猶豫著把糧袋拖了迴來。


    在林子休息了半個時辰,徐牧才重新上了馬車。


    “列位,此處並非福地,若是還有腳力,不妨多去幾裏,避入深山。”


    十幾個鄉民沉默不答,盡皆抱著身子,再度隱匿起來。


    徐牧沉沉歎出一口氣,天道不公,這等的世道,隻求平安活下去,卻成了一種奢望。


    “司虎,行車吧。”


    天色近了黃昏,乍起的蟬鳴,終於慢慢退去。涼風透過密林,吹得人發梢蕩起。


    馬車碾過棘草,順著蜿蜒的林路,不多時,便去了半裏之地。


    ……


    喀嚓。


    黃昏之下,薛通抬起手裏的刀,捅入麵前一個白袍青年的胸膛。


    白袍青年麵色堅毅,滿嘴噴血,但即便如此,還是冷冷不吭一聲。


    “俠兒?救國救民,好威風啊!”薛通怒極反笑,將刀反複捅了幾輪,直至白袍青年再無力氣挺住身子,整個人軟綿綿地癱倒。


    取了酒葫蘆,薛通佯飲半口,噴在刀刃上,並攏二指,冷冷把血跡拭去。


    “多謝列位武職,這些個狗屁俠兒,自詡救國救民,但說到底,終歸是一幫烏合之眾。”


    “薛都頭可是護國營裏的步軍教頭,果然身手了得。”


    薛通沒有說話,心底湧起一股煩躁。但路遇官兵被俠兒伏殺,他總不能置之不理。


    在他的麵前,五個俠兒都被捅爛了身子,死的不能再死。


    “江山霧籠煙雨……”


    踏。


    薛通惱怒地又走前幾步,抬起雲頭靴,踏碎了一個俠兒的腦袋。


    “列位武職,告辭。”


    將靴上的血跡碾去,薛通才沉沉翻身上馬,領著身後的二十餘騎,再度往前急奔。


    “薛頭,林子有人!”奔行到一處林路附近,先行打探的一騎斥候,策馬迴報。


    薛通麵色狂喜,帶頭撲入林子,待看見那些避禍的男子之時,急忙從懷裏掏出小東家的畫卷。


    對比一番後,整個人變得惱羞成怒。


    一個鄉民轉身要跑,被薛通馬上飛弓,穿碎了胸膛,伏屍在草地上。


    “講!可曾見過此人!”


    攤開畫卷,薛通聲音爆吼。有個結巴的男子,說話隻磨蹭了些,便被他抽刀砍下,半邊身子染紅。


    “我、我等見過。”


    “此人往林路北麵去了,還扔了一袋糧……”


    收起畫卷,薛通難得露出了笑容。


    “諸位鄉親莫怕,本都頭在抓拿賊人。請好生躲著,躲過了三日,便無事了。”


    “記得莫要亂跑,外頭的官家多著,抓了人就殺。”


    十幾個百姓不敢多言,盡皆垂頭發抖。


    薛通帶人衝出林子,緩了緩馬蹄,語氣變得好笑起來。


    “點糞煙,請附近的武職來拿人。賤民便是賤民,死不足惜。”


    抬起頭,薛通凝視著前方的林路,隱隱的,還看得見車軲轆的印子。


    一時間,他的臉色,又頓時變得狂喜起來。


    “急行軍!”


    林路邊的一群雀鳥,被驚得紛紛撲上天空,匆忙飛逃。


    ……


    蜿蜒的林路。


    坐在馬車上,徐牧皺眉抬頭,看著天空之上,一行掠過的雀鳥。


    林驚鳥飛。


    揮散車軲轆打起的煙塵,徐牧探頭後顧,看了久久,才沉默地轉迴了身。


    “東家,離著常家鎮,不到十裏地了。”


    “再快一些,催馬。”


    過了常家鎮,往後便是野山林子,大不了便在林子裏過個幾日,等抓壯丁的事情平息了,再出山迴城。


    喳喳——


    林驚鳥飛,又是一行雀鳥,急匆匆從頭頂掠過,映著將要下垂的天色,越飛越遠。


    “東家,天色尚早,今日定能趕到常家鎮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徐牧再度把頭探出馬車,麵龐一下子發冷。


    無端端的林鳥驚飛,必然是事出有妖。


    “司虎,把馬催快一些。”


    迴了身,徐牧索性解下了劍,抱在懷裏。


    抬起頭,目光所及之處,一輪惶惶的落日,開始往西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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