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一口茶噴濺了出來。


    自覺得失禮。


    忙是放下了茶盞。


    一旁的蕭敬,則手忙腳亂的為弘治皇帝擦拭。


    弘治皇帝擺擺手,示意蕭敬退下。想要開口說什麽,可看著一臉耿直的張懋,竟不知該說啥。


    劉健心裏,有一種日狗的感覺。


    這話是咋說的,就不能舉點別的例子嗎?英國公,你這得有多恨內閣哪。


    謝遷和李東陽,索性當做沒有聽見,這是‘玩笑’嘛,能說啥,大家開不起玩笑?


    英國公是不是祭祀祭多了,天天和鬼神對話,不會講人話了?


    隻有馬文升有點懵,他打了個寒顫。


    英國公張懋是啥人,他的話,是絕對可信的,他既說是如此,那麽勢必是如此了。


    王恭廠當真不如……西山?


    馬文升覺得自己又被那些個豬隊友們坑了。


    他是兵部尚書,現在細細想來,這些年造的孽,竟無一不和兵部上下,那些該死又無能的家夥們有關,馬文升臉又青又白,竟是不知說什麽是好。


    張懋卻是激動的道:“陛下,不隻如此,這炮,還精準的厲害,一炮一個準哪,大明有此炮,如虎添翼。”


    弘治皇帝倒是不得不關注起來:“真有如此厲害?”


    張懋頷首:“老臣豈敢虛言?”


    弘治打起了精神,倘若如此,這當真是祖宗有德啊,列祖列宗保佑,他看向張懋:“此乃方繼藩所繪的圖紙,何以西山能鑄出,而王恭廠卻鑄造不出,反而引發了事故?”


    “這……這……”馬文升沒法兒解釋了,隻好跪下:“臣萬死。”


    心都涼了。


    張懋搖頭:“臣……臣竟忘了問。”


    弘治皇帝皺眉深思,這個疑惑,他解不開,按理來說,王恭廠自文皇帝時建立以來,一直為大明提供武器的製造,可結果呢?結果竟不如一群野路子。


    每年國庫撥付王恭廠的錢糧,可是為數不少啊。大明為了對抗韃靼鐵騎,對於火器的製造,格外的看重,正因如此,王恭廠上下,在編的匠戶,就有千戶之多,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徒工,又有宮中、兵部、公布的監督,銀子花了,飯管夠,朝廷重視,人手也足,你們連浪花都折騰不出一個?


    弘治皇帝道:“召太子和駙馬都尉方繼藩入宮。”


    這……得問個明白。


    似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陛下的喜怒。


    喜的是,這火炮或許當真可能扭轉大明對韃靼人的局勢,憂的卻是,王恭廠到底出了什麽問題,竟是連區區一門火炮,竟都不能造好。


    馬文升倒是有些惶恐了,這事兒,有點大啊。


    所揭露出來的,卻不知是多大的事。


    方繼藩和朱厚照隨即入宮,見了弘治皇帝鐵青著臉,還有那馬文升麵如死灰的樣子,心裏一下子明白了。


    朱厚照心裏忍不住嗬嗬笑,論起坑人,老方實是高明的很。


    難怪當初,方繼藩不按圖紙先造炮,而是先獻上了圖紙,十之八九,是早知道能坑人一把。


    弘治皇帝的禦案上,還擺著圖紙,他捏著圖紙的一角,將圖紙揭起來:“英國公已眼見為實,親眼看到了此炮的犀利,太子和方卿家造炮,功不可沒,真是勞苦功高啊。”


    一聲誇獎之後,還不等朱厚照和方繼藩客氣。


    弘治皇帝又道:“此炮射的遠,威力大,且精度還遠甚其他的火炮,是嗎?”


    方繼藩搖頭:“陛下,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什麽?”弘治皇帝和劉健人等心裏咯噔一下。


    居然……還有殺手鐧?


    這一門火炮裏,到底還有多少秘而不宣的東西?


    馬文升心沉到了穀底,難道……還有……


    這下完了。


    弘治皇帝目光發亮:“還有什麽?”


    方繼藩鄭重其事的道:“陛下,還有仁義!”


    “仁……義!”滿堂皆驚。


    啥意思來著?


    方繼藩道:“此炮,彈中藏珠,臣在研製之時,也曾想過,若是其中藏有砒霜等劇毒之物,勢必威力更勝一籌。可臣是個善良的人,在陛下諄諄教誨之下,心懷仁義,我大明曆來對天下施之以恩德,才使四海賓服。臣正是以此為方針,絕不濫用砒霜等等下三濫之物,此炮,是以仁義為先,以德服人為主,此乃仁義之炮,良心之炮。被此炮所擊者,若能得知兒臣研製苦心,勢必痛哭流涕,心懷大明雨露之恩,被此良心和道德所感化,使他們無不懷念大明教化天下的初衷,為陛下之仁義所折服。陛下,臣三觀奇正,為人耿直,心懷恩義,此炮,便是兒臣之人格寫照,兒臣……以為,明軍,乃仁義之師,當如兒臣一般,受陛下感化,以德服人為主,而以殺敵為輔,如此,四海歸心,天下賓服之日,也就不遠了。”


    “……”


    弘治皇帝感覺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劉健等人……恨不得想上前去將這方繼藩拍死,這家夥的口氣,怎麽越來越像清流了?能好好說人話嗎?


    弘治皇帝撫案,這方繼藩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還能說啥?隻好頷首點頭,感慨道:“卿有此心,朕心甚慰。”


    心裏卻想,此炮還能添砒霜?


    在這暖閣的,都是心腹,弘治皇帝有點沒忍住:“若是添了砒霜,威力能更勝嗎?”


    意思是,你小子別囉嗦,炮都出來了,這是要殺人的,你以為朕是傻瓜?


    既然能加砒霜,那就加嘛。


    “這個……”方繼藩臉一紅。


    姿勢有點不太對啊,陛下好像不太喜歡以德服人。


    方繼藩忙搖頭:“不能加,不能加,砒霜價格昂貴,添了,也沒多少效果,反而增加了成本……”


    “……”


    這就是你以德服人的理由?


    弘治皇帝無言以對。


    劉健差點沒噎死。


    弘治皇帝決定不和這家夥胡攪蠻纏下去:“卿家立了大功,嗯……很好,而且,此乃仁義之炮、良心之炮,那麽此炮,可有名嗎?”


    方繼藩毫不猶豫道:“陛下,名字有了,叫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苦笑:“隨卿便是。隻是……朕還想問問你,為何,這圖紙相同,可是王恭廠造不出,西山卻是造出來了?”


    方繼藩毫不猶豫:“陛下,兒臣不想對王恭廠說三道四,王恭廠上下,這些年來,為朝廷造火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兒臣怎麽好在他們的背後,說三道四呢?”


    “……”弘治皇帝皺眉:“說實話!”


    方繼藩隻好道:“兒臣細細想來,王恭廠之所以造出來,大抵的問題,出在了許多方麵,若是一一羅列,隻怕一天一夜都說不完,既然陛下問起,兒臣隻好得罪他們了,今日,就講三點吧。”


    “……”馬文升想起。


    三點已經夠他受了,可馬文升一點脾氣都沒有,能咋說呢,已經沒法兒解釋了啊。


    弘治皇帝陰沉著臉,頷首點頭:“卿家講來便是。”


    方繼藩道:“其一,王恭廠人浮於事,其中最大的弊病就在於,匠戶的傳承問題。想當初,太祖高皇帝得天下,在編的匠戶們,功不可沒,因而,又有祖訓,在編的匠戶,其子孫仍為匠戶,當初的匠戶,還是靠手藝得以製出精良的火器,可他們的子孫們,明明沒有天賦,許多人,更是對技藝一竅不通,卻必須承襲父職,依舊製造火器,而今,已經傳承了數代了,這些匠戶們,早已沒了父祖輩們對技藝的熱愛,因循苟且,正因為有了匠戶的身份,所以認為其生生世世,都以此謀生,朝廷對濫竽充數者,又不能革除,而這天下,無數心靈手巧之輩,哪怕技藝精湛,卻非匠戶,無法被招募,如此一來,敢問陛下,這王恭廠的技藝,除了踟躕不前,還能提高嗎?”


    這是大明的老問題了。


    當初太祖高皇帝編匠戶、軍戶、民戶、商戶,確實依靠這個政策,很快穩定了天下。可問題就在於,這麽多年下來,這等毫無轉圜餘地的戶籍政策,卻開始弊病重重起來,這匠戶的問題,尤其的嚴重,因為工匠,本來就涉及到了技巧的問題,怎麽能說承襲就承襲?


    而且,又因為這個關係,絕大多數人,對技藝並不看重,因為你手藝再好,又能如何,領的還是這份口糧,反而可能會被其他濫竽充數的匠戶們敵視,你做的這麽好幹啥,讓不讓大家混飯吃了?


    劉健等人心裏咯噔一下,他們終於明白,為何方繼藩突然矛頭直指王恭廠了,這是要掀桌子啊。


    弘治皇帝皺眉,陷入深思。


    這個問題,作為天子,弘治皇帝也略知一二,事實上,早有人上過類似的奏疏。


    不過,想要改變,涉及到了太多的飯碗,反彈肯定不小。


    若不是因為這一次造炮,如此直觀的暴露出了如此嚴重的問題,弘治皇帝大抵也隻是明知這其中有弊病,也不願有足夠的動力去改變。


    可這一次,問題太大了,你們王恭廠拿了這麽多錢糧,造個火炮還能炸了,你們……這不是詐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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