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犢寨東麵山腳下數裏之外,孛裏海已駐軍於此。


    中軍帳中一個年輕的漢軍將領立在孛裏海身前,滿麵殷切神色。


    “都元帥,咱們什麽時候攻上去?”石天祿甕聲甕氣:“把這抱犢寨拔了,一同南下對付忠義軍。”


    說話的漢軍將領石天祿二十多歲,是宋叛將石珪之子。石珪也是紅襖軍出身的忠義軍大將,前些年與賈涉不睦,便叛宋歸蒙,跟著孛裏海。石珪死後,石天祿便在孛裏海帳前聽用,頗得孛裏海信任,待他如子侄。故此,石天祿在孛裏海麵前倒完全不拘束。


    此次孛裏海調史天澤的麾下精銳南下對決彭義斌,如此一來真定便空虛。武仙之亂未完全平定,孛裏海便將石天祿派到真定來,協助史家圍攻抱犢寨的武仙。


    見石天祿如此立功心切,孛裏海微微一笑:“來得及,肖乃台與史天澤先行一步罷了,等解決了武仙再南下,有你立功的時候。”


    石天祿臉一紅,他的確是看到其它部兵馬已經南下讚皇,心中也急著想盡快南下,不由道:“那這山寨總是要打,咱們在這盯著看還能打下來?”


    “哪有那麽好打?這可是抱犢寨,山峰險峻, 易守難攻。”孛裏海笑道。


    石天祿大奇, 問道:“那咱們一直在這裏等著,到底是什麽作用, 那些逆賊還能不攻自破?”


    孛裏海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正是,等著吧,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不多時, 有士兵帶了個漢人進來。那漢人躬身施禮:“小人李財見過都元帥。”


    孛裏海仰了仰下巴:“你家主人怎麽說?”


    李財訕笑道:“都元帥, 小人的主人雖身在抱犢寨,但心在大蒙古國,可一直被逆賊監視,無從下手, 早有反正之意, 此番願為內應獻出抱犢寨。”


    孛裏海轉頭撇了一眼石天祿,臉上笑意愈濃。


    隻聽那李財又道:“但抱犢寨中其餘將領,冥頑不靈, 不願投降,主人打算明晚設宴,刺殺逆賊,迎都元帥入抱犢寨……”


    孛裏海哈哈一笑,看著一旁目瞪口呆的石天祿,說道:“我今日便要南下,明晚這功勞,就交給你了, 你可別讓我失望。”


    石天祿大喜:“我明夜就把武仙這逆賊的首級拿迴來, 都元帥就等著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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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犢寨位於真定府數十裏外,東傍華北平原, 西接太行群巒, 南臨太行井陘古道,北望滹沱滔滔。


    山勢巍然, 僅南北坡各有一條羊腸小道可通至山巔, 山巔豁然開朗, 四周懸崖絕壁, 頂部平曠坦夷,有肥沃良田六百多畝, 正是設立軍寨的絕佳之所。


    武仙聽聞許岸前來,大喜, 立即派人下山去迎,許岸帶著親兵趕來的時候,遠遠便望見了蒙軍的軍營,他拿出望遠鏡遠遠觀察,見蒙軍並沒有太多的兵馬隻是在山南數裏之外紮了個營盤,沒有做出攻寨的姿態,也沒有封鎖往來山路,心中也頗為奇怪。


    “當麵可是許統製?”


    許岸見前來迎接的是一個中年武將,麵目與武仙有些相似, 連忙迴複道:“正是,敢問將軍如何稱唿。”


    “在下武貴。”那將領眼中帶著喜悅。


    許岸連忙行了一禮, 他知道這武貴是武仙的兄長,武仙在真定反蒙,武貴原先駐紮在巨鹿, 前些日子唿應武仙帶兵前去打邢州,被何實擊退,便退迴真定與武仙合兵一處。


    來到寨中, 武仙也迎了出來,這些日子他丟了真定退到此處。蒙軍攻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但困在此處武仙也是一籌莫展,山寨中雖然有良田,但供不了太多的兵馬,山寨易守難攻也意味著——蒙軍隻要扼守住出山的通道,他們也隻能困頓在山寨中。


    許岸拜見武仙之後,說明來意,武仙思索片刻,招唿許岸一同來到一幅地圖前。


    “難,隻要蒙軍留一支兵馬在抱犢寨外,我軍便寸步難行, 別說去取真定,便是出寨也會受到圍攻。除非山下的蒙軍退兵。”武仙指著地圖解釋。


    許岸聽著武仙的分析,思忖著戰局,局勢果然如武仙分析的一般。武仙守寨容易, 出寨卻是很難,他正在思索,武仙道:“許統製遠道而來,明日恰好我兄長設宴,也順便為許統製接風,咱們從長計議,若是蒙軍退兵,我必定去取真定。”


    許岸默然,迴到寨中歇息,身體雖然疲憊,可是腦中卻停不下來,圍繞真定雙方戰局、兵力各種盤算,一會兒覺得忠義軍占了優勢,一會兒又覺得忠義軍何處是破綻,又無法放心下來,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長歎一聲,從包袱中取出橫笛,這是在楚州賈淑慎送的竹笛,睹物思人又是一聲長歎,這數月他一有閑暇便吹奏練習,比當初在楚州已經是精進不少。


    夜間一同來的親衛應當都已經睡了吧,這時候若是吹笛怕是會吵著大家。他隻身往外走,遇上值夜的哨兵,詢問僻靜之處。哨兵見他拿著笛子,也好奇他半夜居然還有此雅興,便指了一處斷崖,告訴許岸那個地方僻靜,不過崖邊危險,千萬不能走近。


    山間小路,地形崎嶇,好在今夜月色映得山崖一片雪亮,他沿著山路走到斷崖之處,迴頭看看已經裏營寨很遠了。他從懷中取出橫笛正待放在嘴邊吹奏,忽然看到遠處人影一晃。


    許岸隻覺得花了眼,定睛一看卻什麽也沒看到。


    他本想不理,但心中總是有些放不下,便取出懷裏的望遠鏡來,對著方才那個方向看去卻什麽都沒有,正待放下,突然看到一個人影闖進視線,那人暗藏蹤跡疾步前行,向自己所在的斷崖走來。許岸心中忖道:如此夜裏暗藏蹤跡會是什麽人?難道是蒙軍細作?


    那人影忽然停下,許岸以為自己被發現,連忙趴低了身子,卻見那人隻是停在那裏好像是在等人。許岸身處斷崖之上,如果走過去勢必被那人發現,若是後退去找哨兵那麽一來一迴不知道要耽擱多少時間。


    許岸心中正猶豫不決,忽然從望遠鏡中又出現一道人影。兩人聚在一起似乎是在低聲交談著什麽。許岸低著身子前行,盡量不暴露蹤跡,又往前數丈之後,其中一個人好像發現了什麽轉過頭看來。


    許岸大吃一驚,就地伏倒,不敢再動,隱約間見著那人形貌,卻瞧不分明。


    那人似乎沒發現許岸,不一會,轉身往營寨的方向走去。許岸用望遠鏡跟著看了一會兒,直至那人消失在樹叢之後遠,這才轉過來看原處,另一道人影也不見了。


    夜風中帶著絲絲涼意,許岸心中卻是一陣發冷,這兩人有異樣,心中微微一躊躇,向著另一個人影消失的地方行去。


    走到方才那人消失的地方,許岸舉起望遠鏡,前方人影綽綽已經出現。那人走得很快,顯然對這山路很熟,許岸心中著急,認準方向快步向前疾行。


    林裏充滿了清綠而潮濕的木葉芬芳,泥土裏還留著去年殘秋時的落葉,許岸每走出一步時鞋底都象粘在泥中,以至於抬起腳時發出了聲響,待他再拿起望遠鏡的時候人影已經不見。


    他知道那人就在左近,而且已經發現了他,危險的感覺越來越濃厚,敵人若是有弩箭之類的武器,這麽近的距離他可躲閃不及。正想到此處,忽然感覺身側一陣氣息湧動,一年來身經百戰,他身體比腦子反應要快,一閃身,一柄短刀從他身旁斬過,幾乎要將他的左臂膀斬斷。


    許岸動作如兔起鶻落,隻在瞬息之間,他身上沒帶武器,這麽近的距離揉身而上,已經欺近那人身前,“砰”一拳擊中那人的下顎,接著膝蓋連續頂出,擊在那人肋下,接著傳來骨頭斷裂的聲音,那人慘唿一聲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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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許岸來抱犢寨這晚,嚴實也剛剛結束完軍議。他今日早早散去了眾將,迴到營帳中又吩咐親兵道:“今日我要早些休息,你們好生看守,不得有誤。”


    那些親兵心知這些日子嚴實心中不快,慌忙答應都到門外站崗,生怕嚴實脾氣發作。自從投靠了忠義軍,嚴實平日裏謙和之氣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喜怒無常,親兵們都不太敢接近。


    將帳中人都打發出去了,嚴實從腰間取下了佩刀,纏著黑色絲線的刀柄,雕刻著麒麟的青銅的吞口,抽出刀來,拿出一方麂皮細細擦拭鋒刃。淺黃色的麂皮塗抹了油後,在鋒利的刀身上抹過,刀刃在麂皮的擦拭之下,猶如一泓寒水,透著森森的寒意。


    這口刀還是嚴實投蒙之時木華黎送的。他還記得當時木華黎從腰間解下佩刀,拋了過來,自己剛剛接住,木華黎便道:“此刀賜予你,日後你需殺伐果斷,若有不決,便用此刀,斬去心中千絲萬縷。”


    可此刻,他隻覺得手中的刀很重,卻斬不斷心中的思緒,手中一顫,拇指微微一痛,居然被刀割出一個口子來。


    他拿過一方白絹簡單地包了一下,聽到外麵得腳步聲從遠到近,又停在門口,便輕聲道:“進來吧,沒人了。”


    門微微地推開一條縫,幕僚孫慶躬身而入,臉上帶著訕笑,一走進來,他便躬身道:“果然不出東翁所料……”


    “把門關上。”


    嚴實用刀指了指門,孫慶連忙後退,探出頭去看了看帳外,又關上門,小心翼翼道:“果然不出東翁所料,孛裏海以性命擔保,隻要東翁重新歸附,便官複原職。”


    嚴實將刀擦幹,將鋒刃放到眼前,對著火燭光看了看道:“我要的條件你說了嗎?”


    孫慶低低的聲音道:“都說了,說若是東翁依計而為,日後彭義斌的地盤都歸總管統屬。”


    嚴實將刀插入刀鞘中,問道:“薛勝怎麽說!”


    孫慶訕笑道:“他說他不敢作主,會盡快向孛裏海都元帥稟報此事。依我看,若是事成,東翁便是頭功,提出如此條件也不是沒有道理。”


    嚴實冷笑了一聲,道:“頭功,我嚴實為蒙古人立的功勳還少麽,蒙古人是如何待我的?”


    “這當然隻是一說,嗬嗬。”孫慶訕笑了兩下,道:“東翁,彭義斌若是戰敗,這河朔之地蒙古人也隻能依仗東翁才能治理,難道還能落到別人的手中?”


    嚴實起身,將手中刀掛在腰間,臉上仍是不見喜怒,隻是低聲道:“將領們怎麽說?你可曾試探過他們的口風?”


    孫慶臉上的笑意更濃:“諸位將領都是老兄弟了,跟隨東翁這麽多年,還不都是唯東翁馬首是瞻,他們不管蒙古、大宋、大金,東翁想投哪裏,他們都會跟著。”


    嚴實垂下頭,將雙手攏在背後,隻是沉思著。


    孫慶見他不說話,接著道:“其實,東翁,忠義軍成敗隻在彭義斌一人,若是效仿許岸殺史天倪,咱們也派些死士過去將彭義斌刺殺了,忠義軍全軍必定打亂,那樣豈不一了百了,也不必費那一番周折……”


    他還待再說,忽然看見嚴實臉色已變得鐵青,後麵的話已嚇得吞了迴去。


    嚴實長籲一口氣,道:“子賀,不是這等簡單的。彭義斌若是贏了此戰,必然繼續北伐,河朔百姓也必然會再受這刀兵之苦,蒙古人若是贏了,我管理這些州縣便可休養生息,雖說做不到大治,但讓百姓安居樂業還是可以做到的。若刺殺了彭義斌,這些亂軍必然散落各處,百姓又要遭殃。”


    “東翁真是仁義啊,佩服,佩服!”孫慶又諂媚地笑了笑,心中卻是知道嚴實想要的不僅僅是彭義斌,更是消滅忠義軍這支軍隊。


    “不用多說了,我向孛裏海投誠,都是為了河朔百姓。”嚴實揮了揮手,“子賀,你讓薛勝做好準備,說我會依計行事。”


    孫慶行了一禮道:“遵命。”


    “你去吧。”嚴實揮了揮手。這個計策太過冒險,嚴實也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可是孫慶卻沒有走,反倒露出一絲鄙夷的笑容,道:“東翁,薛勝說此事之後想重新投入東翁麾下。”


    嚴實哼了一聲:“此事等事成之後再說,你退下吧!”


    孫慶走到門口,又迴頭道:“東翁還在猶豫,是吧?”


    嚴實看著他的樣子,臉上閃過一絲惱怒,一扶腰間的佩刀,喝道:“當然不是,這話是你該問的嗎?”


    “不敢。”孫慶躬身到地,懇求道:“東翁,無論如何,咱們開了弓,就沒有迴頭的箭了,當斷則斷。”


    嚴實眉頭皺了皺,一言不發,揮了揮手。孫慶躬身一禮,倒退著走出門去。


    門剛剛關上,嚴實低低一聲斷喝,利刃出鞘,將桌案一角一刀砍下,他心中知道,這一步邁出就再也迴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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