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正宅邸在汴梁城西,地方雖然偏僻,但出西水門,金水河對岸綿延百裏皆是花圃,一年四季花木皆繁盛可觀。學正府邸本身占地約十畝左右,前後兩進四合院落,後麵附帶著一個大小適中的庭院並雖無遊廊假山之繁,園圃中種植的除了姚黃魏紫,朱砂紅、玉板白這些名種牡丹之外,還種著韭黃、蘭牙、薄荷、紫金瓜之類時鮮的蔬菜。數條曲徑蜿蜒於花圃樹叢之間,園中有清水一池,池中有鯉魚,旁植修竹約百竿,銀杏、七葉木各數棵,樹下是金蛾、玉羞、素馨、茉莉、含笑之類的芳草。竹林西麵還築有雞舍。


    此時朝廷以詩賦乃是末技,州縣官學乃至國子監都禁絕不講詩賦之學。而士大夫則往往延請名師在家中為子弟授課。晁補之乃是大詞家蘇軾的入室弟子,李格非、晁補之與趙行德之父趙惕新皆出自號稱“相三朝,立二帝”,當政十年的已故宰相韓琦門下,亦同列為元祐黨人。於是李格非請晁補之到家中為自己的子女教授詩賦之學,也叫趙行德一同來聽講。


    授課的地方是在水池旁的一處亭中,晁補之高居上座,下麵依次坐著趙行德,李格非的次女李若雪與三子李若虛。李家大公子李若冰文才武略皆極出眾,以太學上舍生考評第一的身份外放為元城尉,近日又調任平陽府司錄,乃是年輕一輩士子中的翹楚人物。


    趙行德原本就沒再詩賦上下多少工夫,昨夜照抄後世名家章句,被邵武貶斥得一文不值,此時聽晁補之講課也就打起精神,頗有孺子可教之狀。但和旁邊李若雪頻頻向晁補之發問請教,甚至時時有獨得見解相比,他對詩賦之學的理解隻能說是接近於無。與他同病相憐的是李格非的三子李若虛,夾在出類拔萃的兄長和詞鋒銳利的姐姐麵前,李若虛多少顯得有點拘謹膽怯,反而與趙行德更加親近。


    晁補之身著一襲圓領大袖的青袍,容顏頗有滄桑之色。因為趙行德和李氏姐弟都是故友的子弟,神情和藹,語氣溫和,目光落在李若雪身上,若有憾焉,蓋因此女才華高絕,若生為男兒,成就當不在乃兄之下。而落在趙行德的身上,則有嘉許之色,他已看出趙行德在詩賦上的底子薄弱,但這也是因為當前科舉不取詩賦,士子亦不用心研習的緣故,而元祐黨人的流放,趙惕新的早逝,都讓趙行德根本沒有學習詩賦的機會。趙行德身上有一種堅韌的求學態度,與晁補之幼年家貧苦讀的情形相似,晁補之也就當他是本家的子侄輩一樣悉心的教導。


    授課完畢之後,晁補之便讓趙行德與李若雪、李若虛隨意發問。趙行德正在盤算著如何將話題導入到夏國的情勢上去的時候,李若雪倒先將問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元符三年夏人入寇洛陽,白牡丹果真是被柳將軍擄去的麽?”李若雪的眼睛很大,透出好奇的光芒。元符三年,宋朝又有伐夏之議,卻被夏國先發製人,夏軍出函穀關,圍困西京洛陽達兩月之久。新崛起的夏國將軍柳毅率軍駐於於汴梁和洛陽兩京之間,連敗西援的大宋禁軍,迫使宋朝續訂和約之後,夏軍方才還軍關中。洛陽與汴梁相隔不遠,這兩個月間汴梁一夕數驚,此後朝中再無伐夏之議。


    民間相傳,夏軍臨退去時,柳毅將洛陽名妓白牡丹擄迴了關中,再後來結成了夫婦。也有人說當時夏軍攻城不下,正欲抄掠鄉野,白牡丹舍身赴義,麵見柳毅陳說厲害,才免去了洛陽左近的一場兵災。


    這段故事在民間傳說得活靈活現,就連趙行德這十年寒窗之人也有所耳聞。洛陽圍城期間,晁補之、李格非均在城中,又是官員,對事情當然了解的最為清楚。


    晁補之臉現難色,這柳毅擄去白牡丹,起因還在二十年的一樁公案,涉及恩相韓琦的清名。他遲疑道:“此事的來龍去脈,文叔兄也是清楚的,侄女何不去問乃父?”


    李若雪怏怏不樂道:“我問過好幾次,可父親就是不許我再問而已。”她原本容色清麗,氣質嬌柔,此時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到似有多哀怨一般。趙行德在旁邊也替她難過起來,頗為憐憫地看了她一眼。


    晁補之對李若雪這個女弟子極為看重,甚至常常在人前嘉許。此刻不禁暗歎她一身如斯才華,最終也隻有相夫教子,妯娌姐妹之間,可不隻能閑聊這些麽。他沉吟片刻,見趙行德也在望著自己,歎道:“也罷,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頓了一頓,道:“本朝秉承以文禦武,守內虛外之策,當年韓忠獻公尚且是樞密副使兼西京留守,狄青為河洛駐泊行營都部屬,將相二人原本和睦,並立經略西京,伺機經略關中。狄青天下名將,眾人鹹稱其賢,軍卒多願為其效死。韓忠獻公顧慮,如此下去又成前朝藩鎮跋扈之狀,於是有意折辱狄青。”


    晁補之見趙行德、李若雪都凝神在聽,歎了口氣,接道:“一日,韓忠獻公宴客,叫來洛陽名妓白牡丹即席向狄青勸酒說:“勸斑兒一盞”,意在譏笑他臉上的黥文。又有一次,狄青宴請韓忠獻公,布衣劉易作陪。席間“優人以儒為戲”,劉易大怒曰:‘黥卒敢爾’”罵個不歇,狄青唯恂恂謝罪而已。還有一次,韓忠獻公要殺狄青的舊部焦用,狄青立在階下為焦用求情道:‘焦用有軍功,乃是好漢。’韓忠獻公答曰說:‘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漢,此豈得為好漢耶!’就在他麵前把焦用殺了。狄青為人謙遜,氣度寬宏,但韓忠獻公如此待他,不免心懷怨恨,每對人言說:‘韓樞密功業官職與我一般,我少一進士及第耳。’狄青攻夏被俘之後,柳毅得了他的兵法傳授,攻洛陽之時韓忠獻公,當初羞辱狄青的白牡丹均已逝去,擄去的那個隻是又一代的洛陽花魁而已,這柳毅亦知道的,他此舉不過是借此為狄青鳴冤,使韓忠獻公之過昭彰於天下罷了。”


    趙行德聽到此處,不免暗道柳毅工於心計,韓琦在大宋素有賢相之名,柳毅若是一味指責韓琦,誰人聽他分說,他幹脆以為狄青不平為名擄去了白牡丹,世人出於好奇之心,難免會尋根問底,韓忠獻公的君子之過,不免昭彰於天下。


    李若雪想不到此事居然涉及賢相韓琦之過,沉默不語,年紀尚幼的李若虛卻道:“狄青出戰不勝,苟且偷生,還有何麵目鳴不平?”


    晁補之看了李若虛一眼,緩緩道:“關中兵敗,狄青被俘,在夏國學士府幽囚了三四十年,並未有叛國降敵之事,我朝使臣入夏,夏國皇帝亦讓使臣與其相見,每次兩國會盟換約,我朝提出讓狄青歸國之議,都被夏國一口迴絕。如此而已。”


    李若雪歎息了一聲,卻嬌聲道:“可是街坊傳說,柳毅與白牡丹卻成了一段佳話呢。”


    晁補之點了點頭,道:“正是。當年柳毅將白牡丹擄迴關中後,當即將她釋放,隻不準她返迴洛陽,白牡丹無處可去,亦不願再迴洛陽的勾欄,索性居住在柳毅的府上,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段姻緣。”柳毅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之才,與白牡丹結為眷屬後,再未另娶。


    李若雪若有所思,頗有憧憬之色,不經意間瞥了趙行德一眼,俏臉生暈,趙行德的心跳慢了半拍。


    時候不多,趙行德見李若雪似乎還要追問下去,連忙搶先道:“聽聞夏朝兵力雄強,近百年來戰事不斷,北威大漠,西略河中,連吐蕃故地也被其收拾的差不多了。元符年間,夏國軍隊一戰攻破函穀新關,兵圍洛陽而汴梁不能救,為何沒有乘勢東進,席卷天下呢?”


    晁補之吐了口氣,他也委實被李若雪給問得怕了,對趙行德點了點頭以示嘉許,答道:“一是因為元符年間,我朝名臣盈朝,擯棄新舊黨爭之見的話,司馬光、文彥博、範純仁、蘇頌、章惇皆是名相能臣,又得熙寧變法之力,朝廷國庫充盈,禁軍整訓精強。是以夏軍圍洛陽兩個月而不能拔之,而我朝聚集於汴梁的四方勤王之軍過三十萬眾。夏國若不願以傾國之軍與我朝相戰的話,是占不到什麽便宜。二是因為自從夏朝開國皇帝陳德以來,便不斷用兵於西方。河中乃四戰之地,夏國與突厥人、大食人、羅斯人之間戰事不斷。就在洛陽之圍解去後半年,夏國便和羅斯又打了一場仗。”晁補之嘿然一笑,哂道:“當時朝中對洛陽之圍心有餘悸,連趁虛襲取關中的想法都沒有了,還嚴令河洛駐泊諸軍不得擅開邊釁。”


    李若虛對史書上常見的突厥和大食大都知道,唯有一點不解,便問道:“先生,羅斯人是什麽狄夷?”


    晁補之想了想,解釋道:“羅斯乃是居於石山以西的一個種族,高鼻深目,碧眼黃發,每戰則四處搶掠屠戮,模樣和行事大約於五胡亂華時候的羯人相似,隻是人口更為繁盛,估計有五百萬之數。”五胡亂華時候的北中國胡人總數亦不過數百萬而已,與夏國相互攻戰的胡人,僅羅斯一國,就超過五百萬了。


    “羯人?”李若雪和李若虛都驚唿了一聲,史書上關於羯人殘暴的記述真是罄竹難書,若不是冉魏王將他們大部分都驅逐出中原,當時的北中國隻怕要成為鬼蜮了。


    “嗯,”晁補之點了點頭,迴想起那些曾經被羅斯人屠戮過的部落慘景,眼神頗為鄭重,沉聲道:“不但有羯人的樣貌,而且兵甲犀利,好利薄德、狡詐善變,行事殘忍,如出一轍。”


    晁補之乃是朝中難得對夏國情勢了若指掌之人,抬手喝了一口清茶,緩緩道:“夏國之製,有戰國秦漢遺意,頗有尚武之風。關中之地,戶皆有馬,童子騎羊,人習戰鬥。”語氣間有些悠然神往,顯然在夏國的歲月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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