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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鹽溝密林之中,火光閃爍不定,陳德麵色冷峻,緩緩掃視著願意跟隨去河西的士卒。七千餘人來自被朝廷劃為廂軍轉運糧草的原河東軍,五千餘人來自龍捷、虎捷、控鶴、曉武等禁軍,他在心中微微歎了一口氣,從鹽溝退迴涿州的宋軍二十餘萬,三萬餘人願意留在鹽溝北麵阻截遼人,僅有五千人願意加入安西軍,朝廷大義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影響還是極大的。


    “楊老將軍,這些為大軍斷後敢戰之士,煩你帶到涿州,向朝廷上書為他們表功。”陳德對身旁的楊業拱手道,一邊指著另一旁坐在地上休息的兩萬多禁軍,“曹翰已在涿州糾合了**萬禁軍布陣,契丹人絕難討著好去。”楊業點點頭,神色複雜地看著陳德,半晌,方沉聲道:“陳節度,你這不告而去,與朝廷便勢成水火,日後即便是納土歸降,也再難取信。這一步邁出去,此後萬難挽迴,你可思慮清楚了?”


    陳德聽他語出肺腑,點點頭,道:“多謝楊老將軍關懷,吾意已決,男兒大丈夫,何必屈膝侍奉鼠輩。若朝中有奸佞與楊將軍為難,安西軍上下必定到履相迎楊將軍。”他語意鏗鏘,楊業聽他語中似有大逆不道之意,搖搖頭,不再多說,指著鹽溝中堆積的糧車,沉聲道:“此去河西路途遙遠,吾知你有辛古驃騎軍在塞北接應,隻是驟然多了這許多部屬,便把這些軍糧、馱馬都帶上,以備不時。”陳德也不客氣,拱手道:“謝過楊老將軍。”楊業歎息一聲,轉身離去。楊延昭陪在旁邊,對陳德道:“陳兄,保重。”亦策馬轉身而去,兩萬餘禁軍在楊家騎兵的整頓下起身,喧鬧了半晌方才整好隊列,眾人都知道契丹人數萬騎軍就在鹽溝北麵虎視眈眈,全都提著小心,也不舉火,摸黑順著鹽溝往南退卻。


    目送楊業父子引軍離去,陳德方轉頭對王侁道:“幽州之戰以令官家對你大失所望,秘權兄何不往安西一遊。”王侁卻遙望南方,緩緩道:“家父遺訓,王氏子弟雖然信奉聖教,但當始終侍奉中原正朔,不可忘本他投。”他的心情極為沉重,趙炅已經流露出疏遠之意,近來更重用那裝神弄鬼的奸佞道士。名相王樸傳下這條遺訓也有他的考慮,在他看來,五代時藩鎮並起,胡人屢屢侵犯中原,大量漢人中才智之士便投奔四方,最後都沒得好下場,正朔始終在中原不移,將來掩有天下,也隻可能是中原朝廷。


    陳德不便相強,以馬鞭輕輕敲打鞍子,思忖半晌,忽然開口道:“日前大軍中諸將有擁立武功郡王之意,秘權兄若是想要在中原令祆教興盛,不妨改弦易轍,與此子多親近來往。”王侁側目視之,道:“德昭雖得軍心,但陛下對他提防忌憚也極深,似吾這等朝臣,如果交往藩王,那是自尋死路。”陳德笑道:“明著交往藩王自然如此,似秘權兄這等手下人才濟濟的,自然有法子暗中往來。”王侁歎道:“陳兄,雖然你與朝廷勢成敵對,但吾仍然視你為友,你又何必利用我興風作浪,攪亂中原朝廷。”


    陳德臉色微窘,道:“趙炅乃見利忘義,欺軟怕硬之輩,若是由他當朝,北伐打不過遼人,必然會轉而向西,企圖在吾河西撈些好處。吾在朝廷之內給他找些麻煩,不過是自保存身罷了。”他頓了一頓,忽而又道:“不過以吾之見,這武功郡王恐怕活不過旬月了。”王侁雖然開口斥責於他,心中卻在盤算是否改弦易轍,畢竟趙德昭有石守信等宿將支持,潘美曹翰等態度也頗為曖昧,聞言不禁問道:“為何?”陳德沉聲道:“德昭深得軍心,必受趙炅忌憚,以他的剛強性格,原本就被趙炅竊取了大位,如今又受官家的申斥猜疑,隻怕要當即便要以死明誌。”王侁訝然,笑道:“陳兄此言太過,你與趙德昭話也未曾說上過一句,怎能熟知他的脾性,還直言他會尋死?”陳德笑道:“說來你也不信,吾昨夜昏睡中做了一夢,夢中德昭向趙炅進言,雖然幽州不克,但仍應發放三軍攻下太原的犒賞,誰知竟然觸了趙炅諱敗的逆鱗,對他大加申斥,趙炅原本喜歡將猜忌的心思藏在心中,情急之下居然破口罵道‘待汝自為之,賞未晚也’,德昭羞憤之下,迴府向家人尋利刃不得,徑自入書房取果刀自刎。”


    深信祆教的王侁聽陳德似自言自語一般說出這驚天動地的事,而且還是夢中預見到的未來之事,不由瞪大了眼睛,頗為驚疑,心道這陳德莫不是失心瘋了,還是給他的那些部屬奉承得迷了心智,竟以為自己是周文王,周公一類類的天生聖人,居然夢中能未卜先知。他心下輕視陳德,但轉念一想更怒:”吾視汝為友,汝卻如此消遣於吾,可是取笑吾信奉怪力亂神麽。”想到此處,他不怒反笑,拱手道:“真是有趣的夢境,陳兄每日勞心消思,居然連做夢也盼著朝中不寧,宗室相殘,當真費心。告辭!“說完也不待陳德迴話,徑自催馬南去。因楊業是深受朝廷忌憚的北漢降將,王侁不欲與他同歸,特意留下一會兒,卻被陳德裝神弄鬼地一頓譏笑,不由肝火上湧,也不管其它。


    陳德望著王侁憤然而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莫測的微笑,這個信奉神靈的王侁,在自己預言成真之後,不知會作何感想。


    張仲曜見外人皆已離去,便上來稟告帶去河西的萬餘軍士推舉各級軍官的情況,除了白羽軍外,一萬兩千餘軍卒編為三軍,大部分軍官都是牙軍營的老卒擔任,也有部分禁軍中素有威望的悍卒被推為十夫長、百夫長一級的軍官。陳德聞言點點頭,看著已經頗有行伍的營地,行軍路途漫長,必須建立起組織體係,而不合格軍官會在大比武和再推舉中被替換。張仲曜、朱導和李冉被推為三個新軍的指揮使,張仲曜還兼著承影營的校尉,已經分散入各軍的牙軍營則要在行軍中的重新選拔。陳德的心意,是要將禁軍和河東軍中有勇力,有頭腦,得到同袍擁戴的士卒選入牙軍營,一方麵將原有軍卒的小團體抽去筋骨,方便牙軍營老卒統帶營伍,另一方麵也仍是要將這些可以造就的軍士培植作為軍官種子和心腹。


    “三軍將士請主公賜下軍號。”張仲曜躬身道,陳德亦望著麾下期待的眼神,思索道:“新立騎軍可名為踏燕軍,新立兩支步軍,一為鐵骨軍,”他見底下來自禁軍各部的眾軍卒頭上帽子形製各異,心念一動,便道,“一為花帽軍。”張仲曜皺了皺眉頭,這花帽軍的稱謂與其餘各軍威風凜凜的軍號相去太遠,便道:“主公,這花帽的軍號好似有些不妥,是否可以更換一個更有威勢的?”陳德笑道:“仗不由口舌名號來打的,花帽紅襖,未必輸於捧日天武。”張仲曜無法,隻得將自己領那一軍號為花帽軍,而李冉麾下四千餘騎號稱踏燕軍,原牙軍營百夫長朱導則領鐵骨軍。


    眾軍得了軍號,便由各級軍將督促,偷偷叢鹽溝南麵撤出,順著桑幹河西去,於伏仁軌獨領兩千白羽軍斷後。臨走時依著古人成法,懸羊擊鼓,擾得遼軍一夜不得安生。


    次日天明,遼人欄子馬再探鹽溝,發覺宋人大軍已杳,四麵八方足跡散亂,有往南去的,還有往西去的。鹽溝往南便是涿州,曹翰原本已糾合九萬餘禁軍嚴陣以待,楊業又帶迴兩萬餘禁軍,聲勢大張,遼人欄子馬不敢靠近,隻遠遠逡巡。而沿著西去足跡探尋的欄子馬則被白羽軍迴身追殺殆盡,無一能迴稟消息,耶律休哥得知宋軍十餘萬人在涿州城下整頓,當即指揮五萬餘騎南下與曹翰對峙,數日後,耶律休哥方才迴兵幽州。


    “後來據細作探聽消息,日前在鹽溝與我軍對峙的不過是安西節度使陳德以數百親衛抓攏的三萬潰軍而已,當夜陳德便帶著願意追隨他的士卒向西進發了。”耶律休哥對韓德讓苦笑道,韓德讓在上京時便提醒他,中原新出了一豪傑,耶律休哥隻道漢人樂於互相吹捧,誰料卻真真在陳德手中吃了一記啞巴虧,未能一股作氣追到涿州城下,少收獲了了上萬首級,十幾萬奴隸。


    “耶律兄,雖然隻是潰軍,若是當時你揮軍直進,有把握將陳德抓攏那支潰軍一舉擊破嗎?”韓德讓給他端了一杯茶,悠然問道,耶律休哥迴憶當時安西軍前進後退的齊整陣列,不由得陷入了沉默。韓德讓早從屬吏口中得知了那一戰的情景,如今更是了然,他將茶盞遞給耶律休哥,笑道:“南朝與安西不睦久矣,好在這隻老虎迴去西北,於吾大遼相隔遙遠,現在要頭痛的,反而是南朝那個昏君了。有他在西北牽製,宋人不能專心東向。說起來,耶律兄縱虎歸山,對吾大遼,竟是有益的多些。倒是上京那些野心勃勃地昏庸之輩,要小心提防。”耶律休哥聽出他安慰之意,接過茶盞輕抿一口,將茶葉和水嚼了,點點頭。


    窗外,夜色如漆,幽州城內更鼓相聞,不見人跡,不少在宋軍圍城之際,在城內暗中為內應的漢人已被抄家關押,隻待擇日問斬,深牢大獄之中,依稀有數個幽燕漢子似在高歌相和:“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聲音雖然嘶啞,卻有滿懷悲憤之意在囚室四周彌散。以致在這幹犯人問斬之後,獄卒仍覺得牢室中隱隱有激越迴蕩之聲。


    作者:本卷“笑談渴飲匈奴血”到此結束,下卷“走馬西來欲到天”敬請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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