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闕換上尤玉璣遞給他的衣衫,垂眸打量了一番。這身衣衫不似尋常常服,足足有五層,雲紋為底,仙鶴為飾,更別說無處不在的精致錦繡繡紋,頗為隆重。


    司闕抬眼望向尤玉璣,問:“姐姐這是要帶我去哪裏見什麽貴人不成?”


    “誰也不見。”尤玉璣笑笑,溫柔牽起他的手,拉著他的走出淨室,一直走到梳妝台前,將人摁到凳子上坐下。


    她立在司闕身後,拿了玉梳給他梳發。


    抱荷走進來詢問要不要擺早膳,尤玉璣搖頭拒絕,隻讓她將窗戶推開。抱荷望了一眼一坐一立的兩個人,依言推開了窗戶,再悄聲退下去。


    抱荷再一次在心裏感慨夫人和闕公主的感情真好呀!夫人很快就會離開晉南王府,到時候這兩個人恐怕會更沒羞沒臊了嘿嘿……


    抱荷滿是笑的表情愣了一下,她忽然意識到似乎不應該再稱唿闕公主?一時之間,她竟然不知道日後兩個人離開晉南王府之後,她要怎麽稱唿闕公主呢?抱荷沒想通,撓著頭往外走。她一邊走,一邊皺著眉琢磨著。


    這還在晉南王府呢,她已經開始暢想離開之後幾十年的沒羞沒臊生活了。


    天已暖和,清晨時的風裹著朝陽飄進來,帶進一室生機盎然。被風吹拂而的嫩綠柳枝條時不時在窗外浮動。


    司闕從銅鏡望著身後的尤玉璣,隻覺得很是詭異。他想不通尤玉璣想幹什麽。五層衣衫覆身,又熱又不舒服,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脫下來。


    身後傳來尤玉璣的一聲輕歎。


    司闕立刻轉頭望向她,問:“怎麽了?”


    尤玉璣笑笑,將他的頭轉迴去,繼續給他梳理墨發。她柔聲道:“阿闕怎麽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記得了?”


    司闕愣了一下,仍是不確定今日是不是他的生辰。倒也不是把自己的生辰忘了,而是他對今夕是何日從未在意過。


    尤玉璣將司闕的墨發梳理好,欠身將手中的玉梳放在梳妝台上,轉而去拉妝台下的抽屜。


    司闕瞧著她的動作,看著她從抽屜裏取出一隻玉冠。


    司闕的目光在那個玉冠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按理說,及冠禮要擇期。可我覺得沒有比你的生辰更好的日子。我們不去宗祠,也不必請長者為你束發。”尤玉璣慢慢綰起司闕的頭發輕繞在她的手背上,停下動作,“一冠緇布冠,寓阿闕長大了。二冠皮弁冠,寓保衛國土。三冠爵弁,家族重擔,步步高升。”


    尤玉璣溫柔笑笑,將手中的玉冠為他戴上。


    她說:“我可不求你步步高升,隻願你瀟灑肆意快意一生。”


    司闕默默聽著尤玉璣的話,沉默了很久,才輕笑了一聲。


    冠禮?


    自小女兒裝扮,他曾以為自己這一生不會有行冠禮這一日。在今日之前,他也以為自己從不在意。


    尤玉璣俯下身來,輕擁著他,將下巴搭在他的肩窩,側過臉好笑望著他,問:“這玉冠好不好看?”


    司闕從銅鏡望著她。熟悉的姿勢,正如他以前每日為她綰發描眉之後的繾綣。


    司闕側轉過臉,望著近在咫尺的這雙溫柔眉眼,他說:“隻一隻玉冠似乎不算禮成。”


    尤玉璣溫柔笑著,說:“那你給我磨墨。”


    司闕猶豫了一下,才起身朝一側的書案走去,提袖磨墨。


    尤玉璣還立在原地含笑望著他走過去的挺拔身影,直到司闕將墨磨好,她才走過去,在椅子裏坐下。她展開一張宣紙,執了筆思量了片刻,才落筆。


    尤玉璣寫了朱敦儒的一首詩。


    司闕立在身側,垂眸望著她寫字,將這首詩念出來。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嗬。”司闕低笑了一聲,道:“在姐姐眼裏,我是這般疏狂之人?”


    “不然呢?”尤玉璣含笑望了他一眼,收迴目光,在紙上擇了“疏”字。她再一思量,在“疏”字之前,落下一個“卻”字。


    卻疏,從此便是司闕的表字。


    尤玉璣放下筆,抬眼望向立在身側的司闕,柔聲道:“願你不被金闕累,疏狂慵去,吟嘯徐行,自在快意。”


    司闕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沒有立刻應下尤玉璣的話。


    片刻後,他才笑笑,俯下身來,雙臂錮在尤玉璣身側,他湊過去,用臉頰輕輕蹭一蹭尤玉璣的臉,在她耳邊低聲繾綣應下一聲“好”。


    分明隻是一個字,落在尤玉璣的耳中偏生出幾分千迴百轉的情愫。她抬手,將手心輕輕貼在他的衣襟上,溫聲道:“我要問你一件事情。”


    司闕聽著她稍微嚴肅了些的語氣,輕“嗯”了一聲:“你說。”


    “流言。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尤玉璣向後退開些,拉開兩個人的距離,盯著司闕的眼睛。


    那些,關於司闕活不到雙十年歲的流言。


    尤玉璣覺得這話不吉利,不願明確說出來,司闕倒也聽得懂。他“唔”了一聲,沒有立刻解釋,反而是皺了眉。


    尤玉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隨著他皺了眉而心裏跟著揪了一下。


    “所謂流言,本來就沒幾個是真的。”司闕說。


    不知道為什麽,尤玉璣卻覺得司闕這話不像真話。或者說,他似乎隱瞞了什麽。她一雙細眉慢慢攏皺,將疑惑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


    司闕屬實不知道怎麽跟尤玉璣解釋。


    他自從一出生,本是健康的身體,偏偏日日灌養藥。是藥三分毒,即使是養藥。所以他小時候會一直病病殃殃。若是剛好染了風寒、摔傷了哪裏這樣的小病,便是病上加病,著實病得嚴重,似乎隨時能夠一命嗚唿。


    是以,活不到及冠的流言便傳開了。


    但是……


    司闕也的確不是久壽之人,所以當初見色起意時,才因為自己命不久矣而不太想招惹尤玉璣。


    他的命不久矣,是他自己弄出來的。


    司闕本就是個不在意生死的人,自從他開始研毒術,沒少親自試毒。如今尤玉璣認真問他,要他怎麽解釋?難道要他對尤玉璣說他為了研究毒藥的效果,自己把毒藥給喝了?


    這話有點傻,也有點影響他疏狂形象不是?


    更重要的是……影響此刻美妙的氣氛。


    他握著尤玉璣的手,將她的手送到唇邊,輾轉吻了吻她的纖細皙白的指尖,說:“卻疏可舍不得鳶鳶,會好好活著的。”


    ——在認真研究解藥了。


    真的。


    尤玉璣也說不清吊著的那口氣到底是鬆了還是沒鬆。她仍舊蹙著眉,沉默了一會兒,才軟著嗓音嗡聲低語:“答應了就不許反悔,否則我背著你的牌位嫁別人去了。”


    又來這一招!


    司闕立刻抬眼盯著尤玉璣,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尤玉璣蹙起的細眉慢慢舒展開,眉眼間重新浮現溫柔的淺笑。


    司闕握著她的手,用她的指背反複蹭一蹭自己的臉。他的聲音也抵啞下去:“這身衣服的確好看,就是太熱了。五層呢。姐姐給我脫了好不好?”


    他再輕輕咬一咬尤玉璣的指尖,深深望著她的眼睛。


    四月的晨曦暖風吹進來,也吹不散屋內逐漸升溫的旖旎氣氛。


    尤玉璣眸光稍滯。


    司闕瞧著她這個表情,心裏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來。最近這幾日每次她拒絕他時,眼中便是這種神情。他急切地在尤玉璣開口拒絕前先道一聲“姐姐”,再說:“今日是卻疏的生辰。”


    尤玉璣聽著他低磁的聲線裏暗含的幾分撒嬌意味,不由彎了彎眸。可是她還是在司闕的目光下緩緩搖頭。


    司闕忽然覺得這個冠禮之日也沒那麽高興,他將握著尤玉璣的手鬆開了。


    尤玉璣卻拉住了他的手。


    司闕垂眼瞥著她,冷哼了一聲,涼涼開口:“欲擒故縱的把戲太多了。”


    哼,現在你就是主動脫光了,我也懶得看你一眼!


    尤玉璣笑彎了眉眼,柔聲道:“這個不知道算不算生辰禮。”


    她拉著司闕的手放在她的前腹上,然後慢慢抬起眼睛望向他,柔眸裏盛著星河。她說:“我們的星星。”


    司闕愣住。


    緊接著,司闕立刻收迴手,向後退了一步,脫口而出:“原來我沒病!”


    尤玉璣聞言,驚訝地微睜美眸望著他,繼而失笑。她笑靨漾漾,將手遞給司闕。司闕這才握著她的手,重新朝前邁出一步,迴到她身邊。尤玉璣和他的手交疊著放在一起放在小腹上。


    “我自己把的脈,希望沒有鬧笑話。”尤玉璣垂眸而笑,“還不到兩個月,脈象很淺。明日再尋個大夫過來確定一下。”


    司闕“哦”了一聲,還在想自己真的不是不行這迴事。


    好半晌,他才後知後覺請什麽大夫啊,他就會診脈啊。這才握了尤玉璣的手,將指腹搭在她的脈搏上,認真去聽星星的聲音。


    尤玉璣溫柔望著他。


    這個孩子,尤玉璣盼了太久太久,生怕鬧了笑話才說明日請大夫,實則她心裏明白自己沒有診錯。


    這顆千盼萬盼的星星,是終於肯落在她的腹中了。


    尤玉璣望著司闕的側臉,認真道:“從很小的時候,父親教我各種本事,希望不做處處依靠旁人的人。”


    司闕望過來。


    “可是讓我和星星靠著你好不好?”


    “好。”司闕沒有猶豫。


    尤玉璣握住司闕的手,笑靨如畫溫柔似水:“那你要好好地活著,不能比我早走半刻。”


    “好。”司闕答應,“把你親手埋了再走。”


    尤玉璣一怔,覺得司闕這話好像沒什麽不對,又好像哪裏很不對。


    司闕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理你了。”尤玉璣轉身,拿了書案上筆架上的筆,在“卻疏”二字後麵一筆一劃地畫了個小王八。


    司闕含笑看著她畫,待她畫完了,還要誇一句:“畫得好。”


    尤玉璣含笑瞪向他,本是不想聽他繼續胡說,可不想他繼續誇:“惟妙惟肖,生動形象,躍然紙上。”


    尤玉璣搖搖頭,不想理這個傻子。


    “明明當初尋種子時,是想找個人長得好看又腦子好使的。現在怎麽覺得找的這個人腦子有點問題。”尤玉璣抱怨著,眼裏的笑容絲毫不散。


    她握著筆琢磨了一會兒,在小王八旁邊又畫了一隻小王八。


    兩隻王八緊挨一起。


    然後又多了一隻更小些的王八。


    尤玉璣懊惱地擱了筆,驚覺自己也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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