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鴿子咕咕聲,打破了小間裏的旖糜氣氛。


    司闕推開窗戶,一隻信鴿從外麵飛進來,撲騰著翅膀落在窗下的梳妝台上。司闕取下信鴿腿上綁著的信筒,坐在斜放在梳妝台旁的椅子上,拿出裏麵的信來看。


    尤玉璣無意去看司闕的信。倚靠著梳妝台桌角的她,扶了扶雲鬢,站直身子,抬步往外走。然而她不過剛邁出去一步,手腕便被司闕握住,繼而腳步踉蹌了一下,人被拉進他的懷裏,坐在他的膝上。


    尤玉璣迴頭望向司闕。


    他垂著眼,視線落在長指間夾著的字條。他的眉眼是一慣的神色冷淡。隻是這種冷淡中,似乎夾雜著另一種情緒。


    尤玉璣還來不及仔細去分辨,司闕揚了揚手,那張字條忽地燃起來,逐漸燒盡。


    尤玉璣望著那張字條上的火苗,忍不住問出來:“你身上真的有毒嗎?”


    “嗯?”司闕漫不經心地轉眸望過來。


    尤玉璣抿了唇,微微蹙著眉。


    她時常會想起那些傳言,傳言中都說毒樓樓主身上哪裏都是毒,沾之即死。可他的身體……


    司闕低笑了一聲,問:“你說呢?”


    他沒什麽情緒的漆眸逐漸染上了帶著亮意的笑。好像找到了戲弄人的興致來。


    “別把自己毒死了就好。”尤玉璣推開他搭在她腰上的手,站起身來,往外去。


    司闕目送著尤玉璣的背影。許久之後,他移開視線望向那張字條燒成的灰燼。


    ——又是司閬給他寫的信。


    ·


    一處不起眼的宅院裏,司閬坐在書案後,在他麵前的書案上攤著一張軍事圖。


    身為皇家人,縱使衣食無憂,也無人願意做階下囚。誰能不覬覦玉階高台上的那個位子?


    陳帝為了美名,將諸多降國皇室囚於皇室。司閬相信那些被囚禁諸位皇室子弟,一定有很多人和他一樣不甘心。


    他之所以自別宮逃出後一直留在京城,就是為了暗中聯絡別國的皇室子弟。


    當然,他很快就要離開陳京。


    陛下年紀大了,怕完不成一統十二國的大誌,急於求成,寒冬時節出兵征伐寧國。


    司閬早已聯係了寧國。


    造反一事,最重要的是兵權。


    他如今手中沒有兵馬,不得不先和寧國合作。他需要幫助寧國戰勝陳國的攻打。除了兵法謀略外,他更需要司闕手中的將毒。


    將毒,亦是陳帝近幾年鏟除毒樓的原因。鏟除是假,若能得到將毒,更善。


    將毒,一種給普通士兵服用之後,可以讓每一個士兵以一敵十的異毒。


    “唉。”司閬歎息。


    他起身,推開窗戶望向窗外月亮灑在窗下的涼輝。


    對於這個弟弟……


    司閬合上眼,疲憊地用拇指壓了壓眼尾。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這個雙生弟弟並非表麵上看去那樣病弱無能?大概,已經好些年了。


    最初,他真的以為弟弟從小病弱。


    他是和司闕同時知道了關於國師之言的荒唐可笑。他曾感慨曾唏噓,也曾憤怒。可他和司闕一樣,骨子裏涼薄。又或者,對於多年來的不甘心有了彌補。他是人人誇讚的天之驕子,可他知道自己在很多對麵不如身後那個從小被放棄的弟弟。


    他有時候甚至會忍不住去想,倘若早出生片刻的那個人是弟弟,是不是他就變成了被放棄的那個人?若司闕早出生一時片刻成了太子,是不是會比他做得更好?


    後來,他慢慢發現了弟弟的轉變。


    雙生子,本就十分了解對方。他站在一旁,冷眼看著這個自一出生就被放棄的弟弟如何掙紮。


    弟弟開始擺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將他的宮殿搞得烏七八糟。不是冒出奇奇怪怪的煙霧,就是飄出古怪的味道。


    他曾一度觀望看戲,想知道這個弟弟還能做出什麽事情來。在他循規蹈矩讀書習武時,知道弟弟經常會偷偷出宮。他忍不住好奇弟弟又要做什麽,正如這些年他一直都在暗中觀察著弟弟的所作所為。


    或者說,暗中比較。


    弟弟能寫出的文章詩詞,他也該能。他還比弟弟健康,能比弟弟做更多事情!


    直到,他在宮外親眼看見弟弟輕易砍了別人的頭顱,他才知道弟弟竟然在暗中習了武。


    再後來,當他驚覺弟弟的毒術已經很是厲害時,毒樓之惡名已天下知。


    是的,他一直知道弟弟就是毒樓樓主。他甚至很清楚弟弟是如何將毒樓的惡名一點一點壘起。


    他麵帶微笑地當麵喚他弟弟,做一個和善的兄長,假裝對弟弟暗地裏做的事情一無所知。


    可他又隱隱覺得弟弟似乎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司閬需要司闕手裏的將毒,他給司闕一連寫了兩封信,可都沒有迴複。司閬本不願意求這個弟弟,這樣好像顯得自己更加無能。迫於無奈,他還是寫了信。他心中忐忑地等著消息,卻隱隱覺得司闕並不會幫他。


    身邊人都說司闕還念著手足情,所以當初才會花了心思送他逃出別宮。可是司閬知道,弟弟送他出宮並非真心實意地幫忙。


    “他是在看笑話。”司閬撥弄著窗台上擺放的紅梅,“他想看我造反怎麽失敗。想看我失敗了之後,父皇如何失望。”


    司閬又歎了口氣。


    如何才能得到司闕手裏的將毒?求不到,那隻有逼了。


    以前,司閬對這個弟弟向來無可奈何。因知道弟弟無欲無求,連生死也看得很淡,否則也不會為了煉藥以身試毒把自己的身體弄成那個腐爛的模樣。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弟弟有了弱點。


    司閬將一片鮮紅的梅花花瓣扯下來,捏著花瓣用花汁在窗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一個字——


    尤。


    “來人。”


    司閬麵無表情地用鮮豔的紅梅花汁塗掉窗台上剛剛寫下的字,冷笑了一聲。


    ·


    又過了兩日,陳安之再次去求見父親。這一迴,晉南王在王妃的屋子裏見了他。


    陳安之的臉色比之先前已經好了不少。他走進屋,望見坐在床上喝藥的母親,趕忙快步走過去,又在將要走到母親麵前生生頓住腳步。他生怕自己的出現讓母親動怒,那樣對身體不好。


    “你過來有什麽事情?”晉南王皺著眉,口氣不善。


    這也就是親生的,實在下不去手狠罰。可他心裏的那股氣究竟是難消。


    陳安之掀開長衫的前擺,在父母麵前鄭重跪下。


    “兒子糊塗被人蒙蔽,惹得父親和母親生氣,又害得母親和妹妹受傷。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錯。”


    “哼。”晉南王重哼一聲,轉過頭去,懶得看他。顯然,並沒有因為陳安之的認錯而消氣。


    “兒子決定聽父王的話,這次以士卒之身出征,磨煉自己,洗去一身的紈絝。”


    晉南王這才轉過頭重新望向他。


    自打他進來,一眼都沒有看過他的王妃也抬起眼睛望了過來。王妃望著幾日不見瘦了一大圈的陳安之,心裏終究是不忍。她沉聲:“你傷成這個樣子怎麽出征去?”


    “此去寧國路途遙遙,等到的時候,兒子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就能為國效力。”


    “荒唐!”王妃氣得聲音提高,“當真是養在金窩窩,你以為出征打仗是什麽樣子的,能讓你在路上養傷?”


    陳安之低著頭,低聲說:“若挨不過去死在路上,是兒子運氣不好。”


    王妃怔了怔:“你……”


    陳安之抬起頭,望向王妃,雙唇動了動:“母親,別生氣了……”


    “兒子真的知道錯了。”陳安之的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他朝前跪行至床邊,抱住母親的手,哽咽地說:“母親,讓兒子去吧。兒子沒有臉留在京城了……”


    王妃轉過頭去,將眼中的淚忍下去。


    “好!”晉南王答應下來,“本來念在你傷成這樣,不想你去。既然你自己提了,為父自然讚成。”


    “多謝父王和母親成全。”


    陳安之沒在王妃的屋子裏久待。出了院子,他猶豫了片刻,往曇香映月去。


    今晚曇香映月裏主主仆仆飽餐了一頓烤乳豬,如今個個心滿意足地梳洗過準備歇下。


    尤玉璣坐在桌邊,下巴枕在自己的手背上,望著桌上給自己舔毛的百歲發呆走神。


    胸口隱隱約約的疼痛和腰腹間的脹痛是那麽熟悉,提醒著她月事又快到了。


    尤玉璣眉心不由自主地皺起來。


    這個月,又沒懷上。


    司闕沐浴後從淨室出來,看見尤玉璣坐在桌邊發呆。他朝尤玉璣走過去,動作自然地俯下身來,在她身後抱住她。


    尤玉璣輕輕推開司闕攏在她身前的手,低聲拒絕:“不要。”


    司闕立在她身邊,伸手捏一捏她的耳朵尖。


    尤玉璣側了側頭躲開,再次柔聲拒絕:“不舒服,不要了。”


    司闕垂眼望著她。


    為什麽拒絕?因為今天不是紅筆圈起來的日子嗎?


    “夫人。”枕絮在外麵輕輕叩門,“世子爺過來了。他說過幾日要隨大軍離京,有幾句話想對夫人說。”


    陳安之要離京?


    尤玉璣起身,疑惑地推開房門。陳安之立在門外三四步的距離,見了尤玉璣,他也沒有繼續往前走的意思。


    “我過來,是想謝謝你那日救了我的母親。若不是你最先知曉方清怡提前將後牆拆了,母親恐要傷得更重。”


    尤玉璣隨意地點了下頭,沒有接話。


    她不說話,陳安之也沉默下來。尤玉璣看出來陳安之還有話想說,不過她自然不會追問,隻等待著。


    良久,陳安之艱難開口:“這段時間委屈你了……”


    尤玉璣訝然,簡直不相信這是從陳安之口中說出的話。


    “自你嫁了我,我不僅頻頻納妾,讓你難堪,讓京中人議論你。還總是疑神疑鬼懷疑你這個懷疑你那個,冤枉你、訓斥你……”陳安之低著頭沒有看尤玉璣,聲音也很低。


    他活到二十歲,除了偶爾向父母認錯,從未用這樣卑微的語氣對別人說話。斟酌排演了幾日的話,終於硬著頭皮說出來。陳安之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他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


    枕絮和抱荷麵麵相覷。抱荷臉上的表情堪稱見了鬼。


    尤玉璣細瞧著麵前的陳安之,這人難得在她麵前不是歇斯底裏張牙舞爪的模樣。至於他的道歉,被尤玉璣聽著,並沒有太多的感觸。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等我迴來……”


    “已經和離了。”司闕冷著臉從裏麵走出來。他用力握住尤玉璣的手腕,將房門猛地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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