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玉璣做了一個夢。夢裏,是她十三歲的那一年。一大清早,她跟著二哥從後門離開家,騎著她最喜歡的玄影。


    二哥在前麵迴頭對她笑:“鳶鳶,小心別跌水裏去!”


    她迎著風大聲迴話:“我才不會!”


    馬蹄踏過沅河,清涼的水花四濺。夏日的朝陽也是暖的,照在濺起的水珠上,映出幾分柔和的光影,打濕她的裙擺與小皮靴。


    穿過了沅河,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她俯下身來拍拍玄影的脖子,說:“爭氣點,咱們追上二哥!”


    玄影似乎能聽懂她的話,嘶鳴相應。


    她差一點點就能追上二哥,可是看見了牧民趕著一大群牛羊穿過,隔開她與二哥間的距離。縱使她很不甘願,也不得不急急拉住馬韁。


    二哥隔著咩咩叫的牛羊,衝她大大哈笑。


    放牧的老爺爺對她笑,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衣裳。


    “二哥你賴皮!這不公平!”她彎著眼睛笑,朝陽柔軟的光影吻上她眼角彎起的弧度。


    “哈哈哈,鳶鳶不生氣,這個給你!”二哥從馬車的背囊裏取出一本書冊扔給她。


    她好奇地打開,發現是闕公主新寫的幾首詞。顧不得再拉著二哥賽馬,她讓玄影放慢速度,悠閑地在草原上走走停停,她手指頭指著書冊上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


    她一邊讀著闕公主的新詞,一邊想著可以改成舞曲……


    隻讀了兩遍,她便背下來了。


    二哥在前麵催,讓她快些。她拍了拍玄影,快馬趕上去,開開心心地跟著二哥去看摔跤比賽。


    那天很熱鬧。


    她站在人群裏,跟著叫好跟著笑。


    有人將她認出來,笑著邀約:“來比劃比劃?”


    她不用說話,二哥一個橫目望過去,起哄的人立刻一邊向後退一邊說自己是在說玩笑話。


    “鳶鳶!”江淳使勁朝她招手,她擠過人群,將懷裏捧著的酸棗奶糖塞給她一大把。


    酸酸甜甜的。


    晚霞燒滿天時,她才依依不舍地跟江淳告別,跟著二哥迴家。迴家的路上,她與二哥說說笑笑,說著後日還要去。邁過院門,看見板著臉的大堂兄,她立刻收了笑,規矩地問好。


    “又逃課,把昨日先生的文章抄三遍!”


    她低眉順眼地應下,轉而邁著歡快地步子往裏走。


    “阿娘!我給你摘了沅河旁的好些花!可好看啦!”


    她扒著門往屋裏望去,看見父親正在給母親簪花。母親迴身望過來對她笑,溫柔似水:“今晚有你喜歡的梔餅哦。”


    父親也望過來,笑著說:“快去把你那張小黑臉洗幹淨!”


    “是!”她背著手往外走,迎麵遇見嘉木。嘉木還小小的一個,小短胳膊小短腿,他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地抱怨:“阿姐出去玩又不帶我!”


    她笑著捏捏嘉木柔軟的小臉蛋,在心裏感慨再過兩年弟弟就可以幫她抄書了。


    ……


    尤玉璣睜開眼睛。


    夢境裏的一切是那樣美好,又是那麽真實。如今看來遙不可及的美好,不過是她過往尋常平凡的一日罷了。


    “夫人,您醒了?”枕絮擔憂地望著尤玉璣,“怎麽燒得這麽厲害也不說呀。”


    尤玉璣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有些舍不得從夢中醒來。她想要坐起身,枕絮趕忙扶起她。


    枕絮在美人榻邊坐下來,端起小幾上的風寒藥,輕輕吹了吹,說道:“剛剛好,快把藥喝了。”


    尤玉璣將藥碗接過來,沉默地將碗中湯藥全都喝了。


    枕絮瞧著都覺得苦,可尤玉璣偏偏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枕絮接過空碗,趕緊將之前準備的蜜餞遞過來:“那麽苦,快吃塊蜜餞壓一壓。”


    尤玉璣將蜜餞接過來,才後知後覺口中染了苦。之前喝藥時,她竟是沒覺得這藥有多苦。


    “夫人,大夫說您這場風寒來得急,又來勢洶洶。可得好好養一養。”枕絮瞧著尤玉璣神色,知道她不舒服大概不想說話,也不多說,起身去倒了杯溫水遞給尤玉璣,“夫人,多喝些熱水也好讓身體裏暖和起來。”


    在溫暖的屋子裏待了這麽久,尤玉璣凍僵的身體早就緩了過來,可是身體裏麵卻還是涼的。縱使她不想喝水,還是將水遞過來,一口一口喝下去。她不能這樣病著,還有好些事情等著她,她得快點好起來才行。


    屋外狂風大作,猛烈地拍打著窗戶,窗紙被擊出嗚咽的聲響來。尤玉璣轉頭望過去,明明還是下午,外麵天色卻很暗。


    “我怎麽睡在這裏?”她問。


    枕絮歎了口氣:“因為您病了唄。我請了大夫迴來,就見您躺在美人榻上睡著了。我還以為您昏過去了,嚇死我了。”


    枕絮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脯。


    尤玉璣低頭望著裹在身上的絨毯和棉被,暖手爐躺在一邊。她逐漸將睡著前的事情想起來了。


    是司闕將她扶迴來的。


    是他給她裹了棉被,挪了炭火盆,又塞了暖手爐。他還說……


    尤玉璣心裏咯噔一聲,她趕忙由坐變跪,挪到窗前,用力將窗戶推開,外麵的風雪夾著嚴寒一下子灌進來。


    枕絮驚唿了一聲,急忙說:“夫人您開窗做什麽?不能再冷著呀!”


    她不敢直接去關窗,趕忙跪在美人榻上,將落在美人榻上的棉被裹在尤玉璣的身上。


    尤玉璣遙遙望向窗外。


    烏雲密布,籠罩了日光,風雪讓天地都變了顏色。不多時,她竟真的看見了司闕的身影。寒風吹卷著他的裙擺,風雪中的身影顯得一場纖細,人早已雪滿鬢。這樣大的風雪,撐不住傘。綢傘被他收起,握在手中。


    司闕也看見了尤玉璣,遠遠望過來。


    外麵冰天雪地,從窗口散出來的柔和光芒是另一番天地。他一步步走近,兩個人的距離逐漸拉近,近到晦暗的天色和風雪不能遮掩相望的目光。


    司闕收迴了目光。


    尤玉璣關了窗,緩緩坐下來,輕靠著牆壁。


    枕絮已經先一步走到門口,迎上司闕,想要幫忙拂去他身上的積雪,司闕抬了抬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朝著尤玉璣走來,帶進來裹著風雪的寒氣。


    尤玉璣抬起頭,安靜地望著立在身前的他。


    司闕什麽也沒說,隻是在她麵前攤開手。


    那顆被雪水染濕的紫色珍珠安靜地躺在他掌心。


    他說他給她找,竟真的找迴來了。


    尤玉璣訝然,怔怔望著那顆紫色珍珠,一時沒有去接。


    “公主居然將它找迴來了!”枕絮在一旁開心地驚唿。


    尤玉璣被裹在被子裏的手搭在膝上,指尖顫了顫,才伸手去拿躺在他掌心的那顆珍珠。


    “謝謝……”尤玉璣去拿那顆珍珠,指腹碰到他的手心,立刻感覺到了一陣寒意。


    尤玉璣抿了抿唇,微微偏過臉去,稍微用力地收攏纖指握緊了手中的那顆珍珠,低聲說:“你不該去找它。”


    外麵太冷了。


    司闕沒說話。


    就連枕絮也因為要去準備熱水出了屋,屋子裏隻他們兩個人。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尤玉璣也沒有等到司闕開口。


    自然撕下他那張笑臉麵具,他越來越少言。


    尤玉璣轉眸望過來,望著他發間與肩上的落雪,眉心微微蹙著,浮現幾許疑惑和迷茫。


    “在……在哪裏找到的?”她輕聲問,聲音裏帶著絲低低的沙啞。


    司闕終於開口:“王府門口的磚縫裏。”


    枕絮帶著侍女提著沐浴用的熱水進淨室。尤玉璣沉默地聽著她們的腳步聲。


    枕絮走過來,說道:“夫人泡個熱水澡早些歇下才好。”


    尤玉璣點點頭,她身上的衣裳還染著些雪的潮意,很不舒服。


    抱荷在淨室裏喚枕絮,枕絮趕忙過去看看是什麽事情要幫忙。


    尤玉璣推開裹在身上的棉被,將腿挪到美人榻下。可是她沒有看見自己的鞋。她的那雙鞋早就被積雪濕透,被下人拿走。因她病了,身邊的人都很忙碌,一時沒顧得上拿一雙新的鞋子過來。


    尤玉璣轉頭望向淨室的方向,等著枕絮忙完了過來扶她。


    一雙鞋子放在了她身前。


    尤玉璣還沒有看見司闕,先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她還沒轉過臉來,腳腕已經被握住。


    尤玉璣望過來,看著司闕蹲在她麵前,正在給她穿鞋。


    離得近了,她清楚地看見他肩上的衣裳已經濕透了。她想說什麽,終究又什麽都沒說,慢慢抿了唇。


    司闕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給尤玉璣穿好一隻鞋,再握住她另外一隻腳,他的目光瞥見她腳踝上的那粒小小的紅痣。


    正是這隻張牙舞爪的蠱,最初蠱了他。


    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一瞬,才幫她將鞋子穿好。


    “對了,忘了給夫人拿鞋……”枕絮匆匆從淨室出來,正好看見司闕為尤玉璣穿完鞋子站起身。


    枕絮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直到尤玉璣望過來,她才快步過去攙扶著尤玉璣,將她扶進淨室。


    尤玉璣沐浴時不喜侍女服侍,即使生病,也沒將人留下來,獨自寬衣進了熱水裏。


    枕絮有點擔心,怕尤玉璣體力不支,或者摔了磕了。


    抱荷拉著她的手快步走出去,貼著她的耳朵小聲嘀咕:“怕什麽,沒看見闕公主還留在那嘛?”


    枕絮想了想,覺得也對,這才稍微放心些。


    尤玉璣費力地解下衣服,又將裹胸的綢布一層層解開。她坐在熱水裏,感受著溫熱的水將發寒的身體裹著,身體裏麵的寒意逐漸得到舒緩。


    她在熱水裏泡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撐著桶壁跨出來,換上寬鬆的寢衣走出去。


    尤玉璣有點驚訝司闕還在外麵,仍舊坐在美人榻對麵的一張藤椅裏。她從淨室走出來,他應當聽見了,可是他沒有望過來,正麵無表情地反反複複拋著一枚銅板。


    尤玉璣在原地默立了片刻,才抬步往前走,在美人榻坐下,拿著棉巾輕輕擦著濕發。


    唯有風聲不停地在她身後窗紙上響個不停。


    尤玉璣幾次抬眸望向司闕。她很想說他該迴去換衣,該迴去沐浴,甚至該喝驅寒湯藥。


    她擦拭濕發的動作慢下來。


    “你……”尤玉璣蹙了眉,忽然不知道怎麽說。


    司闕接住落下的銅板,望過來。


    “你……怎麽都不說話?”尤玉璣有點不適應此刻屋中的安靜氣氛。


    “我本來就不愛說話。”司闕麵無表情地將手中銅板拋出去,卻沒接,任由它跌落在地滾進桌底。他望向尤玉璣,慢悠悠扯起一側唇角:“如果你想聽,那我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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