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盞琉璃燈還沒等尤玉璣走迴去,熄於半路。尤玉璣走在黑暗裏,遙遙望著遠處庭院的燈光。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平靜。


    就在今天,她親自走了一遍偷送司闕離開的章程,還去了她給他準備的庭院,吩咐卓武給他挑琴台。不過半日而已,她仍舊記得白日在那庭院裏時,歡喜又忐忑的心情。


    天總是要黑的。


    曇香映月裏很熱鬧,侍女們的嬌笑聲不斷。枕絮正帶著侍女們貼窗花、掛彩結。


    “夫人這麽早就迴來了?”枕絮趕忙迎上去。


    尤玉璣將已經熄了的琉璃燈遞給她,又解了身上的狐裘遞過去。她眉眼間仍舊掛著淺淺的溫柔笑意,環視忙碌的屋內。


    “後天就是年三十了,今晚沒事就喊了她們過來貼窗紙。”枕絮笑著在一旁解釋。


    尤玉璣點點頭,說:“你們弄吧。”


    她緩步朝裏走,一直走到裏間去。她在美人榻上坐下了,才看見百歲窩成一個球睡在裏麵。


    尤玉璣安靜地凝望著它。


    外麵侍女們歡樂的說笑聲時不時傳進來。一年也就過年的時候能輕鬆些,尤玉璣也不想拘著她們。


    可終究覺得有些吵。


    想著她們一會兒恐怕還要進來貼窗紙,尤玉璣起身,朝裏麵的衣物小間走去。


    睡著的百歲睜開眼睛望了她一眼,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繼續睡覺。


    到了裏麵的小間,倒是安靜不少。尤玉璣在小窗下的梳妝台前坐下,默默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在外麵奔波了一整日,身上帶著乏。她微微偏著頭,將雲鬢間的步搖和朱釵一一解下來,放在妝台上。挽起的雲鬢落下來,她握著木梳一下又一下緩緩梳理著。


    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又沒有真的在看自己。


    不由地,她梳理長發的動作逐漸慢下來。


    好半晌,尤玉璣才迴過神。她將木梳放下,捏著鑰匙打開妝台的小抽屜,將那兩個鴨卵青的小瓷瓶放在妝台上。


    為了得到這兩顆假死藥,她花了不少心思。她自己遭了罪不說,這兩萬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時值年底,尤家本就有對下麵人年底封紅的習慣,這是很大一筆支出。更何況做生意的人家手裏流動資金本就有限,為了在一個月內籌齊,她不僅停了兩樁生意,還賣了幾處宅院。甚至有幾間商鋪仍是抵押狀態,待開了春資金騰出來再贖迴……


    尤玉璣拿起一個小瓷瓶,輕輕晃了晃,聽著裏麵那顆假死藥輕磕瓶身的細微聲響。


    就在今天,她終於將一切都準備妥當,終於可以告訴他她要帶他離開這裏,萬事不需他操心,萬事有她護著他。


    她想著,他必會亮著眼睛溢滿歡喜。


    尤玉璣緩緩閉上眼睛。


    原來她努力準備的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毫無意義。


    她拚命想要救的那個人,根本不需要她拯救。


    房門被推開,外麵幾個侍女的歡笑聲又飄進來些。司闕邁進來,又將小門關上。那些溜進來的歡笑聲,再次縹緲遠離。


    司闕一步步走近,立在尤玉璣身後,從銅鏡望向她闔目的麵容。他視線下移,落在妝台上的假死藥。


    不知何時尤玉璣睜開了眼睛,她目光落在麵前的銅鏡,從她的視角看不見他的臉,隻能看見他身上的雪衣。他身上的白狐裘還沒有解下來。


    司闕低笑了一聲,開口:“我還以為你會勃然大怒。”


    尤玉璣的眉心輕輕蹙起,又轉瞬舒展開,變迴平靜的麵容。


    他彎腰,白狐裘的衣襟搭到尤玉璣的肩。他拿起妝台上的一瓶假死藥,站直身。光滑的小瓷瓶被他握在手中,他的目光落在這瓶假死藥上。


    “這假死藥該不會是給我準備的吧?”他問。


    好長的一陣沉默,就在司闕以為尤玉璣不會理他時,她點了頭。


    司闕眯了眯眼,視線早已從手中的假死藥挪到銅鏡中她的臉。


    銅鏡中映出的麵容到底不夠真切,司闕將假死藥放迴去,忽然握住她的椅背,用力一轉,將人轉過來。他垂眸,審視著她的神色。


    尤玉璣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平靜,司闕更沒有想到。他盯著她這張無喜無怒的臉龐良久,心裏生出一種怪異的不安。


    他寧願她氣惱,寧願她氣得紅了眼睛罵他打他。


    可她沒有。


    也是,他這種人,不值得她生氣掉眼淚。


    懨煩的情緒一瞬間爬到心上來,讓他不想再待在這裏,他怕再留在這裏心頭那股懨戾會讓他做出什麽失控的舉動。他立刻轉身,大步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腳步又生生頓住。他抬起的手指尖還沒有碰到木門,又再次放下。他轉過身,憑借著胸腔裏那份濃鬱的不舍和依戀,重新大步朝尤玉璣走過去,他彎腰,握住尤玉璣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用力去親吻她。


    尤玉璣一陣恍惚。


    她一動不動,沒有推開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迴應,甚至冷靜地在心裏比較眼前這個人和過去那兩個多月裏朝夕相處的那個人。


    尤玉璣的唇上傳來疼痛的感覺。


    在這兩個多月裏朝夕相處的那個人,永遠含笑望著她,對她溫柔又聽話,不管是什麽時候,哪怕是他最動情時,也會在意她每一個細小的情緒,從不會將她弄疼。


    他的吻永遠柔情蜜意有分寸,從不會這般氣勢洶洶讓她疼。


    原來紅幔垂墜意亂情迷時,他也是在演戲的。


    司闕望著尤玉璣近在咫尺的雙眸,他在她的眼眸裏沒有看見任何情緒。他緊緊扣著她後腰的手慢慢垂下來,放開了她。


    司闕不由向後退了一步,盯著尤玉璣的臉。


    她嬌豔柔軟的唇濕潤著,又被他留下了紅腫的痕跡。


    司闕緊緊抿著唇,沉默了良久才終於忍不住再次率先開口:“尤玉璣,你是木人頭?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


    他死死盯著尤玉璣臉上的表情,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微妙的神色變化細節。他眼睜睜看著她嬌嫩紅潤的唇微微張開,他心弦跟著一緊,等著宣判,然而又眼睜睜看著她慢慢抿了唇。


    尤玉璣什麽都沒說。


    她隻覺得屋子裏有些悶,站起身來,將銅鏡後的窗戶推開半扇,讓外麵涼爽的冬日夜風吹進來。


    這才覺得唿吸順暢些。


    滾著涼意的夜風灌進來,司闕忽覺一陣寒,忍不住側首輕咳。


    枕絮在外麵叩門,笑著說:“夫人,衣物小間裏要不要貼窗紙?”


    一門之隔,外麵的人熱鬧喜悅準備過年,裏麵的兩個人置身寒冬。


    “進來吧。”尤玉璣溫聲開口,聲音除了有點低,沒有別的異常。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兩瓶假死藥放迴抽屜裏,又鎖了抽屜好好收起來。


    她目光落在仍在輕晃的鎖,心想這東西司闕用不著了,留著日後總會在別處用得上。


    枕絮手裏拿著鮮紅的剪紙走過來要往窗上貼,尤玉璣讓開地方,緩步往外走,經過司闕身邊,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司闕立在原地,默默看著枕絮將喜慶的剪紙貼在窗戶上。那是一幅交頸的梅花鹿,活靈活現。


    司闕轉身出去,聽見尤玉璣正與抱荷說話。


    “剩下的這些拿去東廂房給流風,一會兒司闕要搬迴去。”尤玉璣說。


    抱荷視線越過尤玉璣,望向後麵的司闕,眼中浮現疑惑——這兩個人又吵架了嗎?她不敢過問,隻好應聲。


    司闕望著尤玉璣纖細的背影,知道她要趕他走了。不僅攆他走,還連名帶姓地喊他。


    司闕轉身往外走。


    在外麵染了一身的寒涼進了屋還沒暖過來,再次立在簷下被冬日冷冽的寒風吹打。


    他迴到東廂房。


    東廂房一直空著,流風不知道他會突然搬迴來,他屋子裏一直沒生炭火。此時屋子裏與屋外一樣的冰寒。流風趕忙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先掌了燈,將炭火生好,又趕快去燒熱水煮茶。


    司闕推開窗戶,在窗下的琴台後坐下,一邊從開著的窗戶望著尤玉璣房間散發出來的柔和光影,一邊隨意地撥了撥琴弦。


    曲不成曲,調不成調。


    見他開了窗戶,流風很快又著小丫鬟搬進來兩個炭火盆。不多時,屋子裏才有了熱氣。


    畢竟在外麵折騰了大半日,晚上又著了涼,司闕終究是體弱,有些倦了。他修長的指壓在弦上,嗡聲蓋過沒有章法的調子。


    心煩。


    特別煩。


    在滿室的溫暖裏,司闕以手支額合著眼閉目小憩。原本隻是想稍微解解乏,卻不想竟睡著了。


    夢裏,狐狸精轉過身來對他笑。她含笑撒嬌的明眸盈著璀璨的光,讓萬物黯然失色,讓人將目光流連地凝在她動人的雙眸上。


    芳草萋萋,天高朗朗。淅淅瀝瀝的雨後,將塵世洗刷得幹幹淨淨。她朝他奔過來,拉著他的手軟軟地搖晃。


    “闕郎,你就親親人家嘛。”


    司闕心口快速跳動。他支額的手微滑,被支著的頭不由垂下去,從夢中驚醒。


    司闕一陣恍惚,緊接著心裏生出劇烈的惱意。


    怪這狐狸精有妖法,當麵虐得他身上疼心裏疼不止,還會使出妖法鑽進他夢裏來戲弄他。


    狐狸精!


    腳步聲讓司闕抬起頭。


    抱荷抱著百歲從正房過來,立在窗下,猛地看清司闕臉上的表情不由嚇了一跳。


    司闕懶得偽裝,陰著臉瞥了一眼她懷裏的百歲,問:“怎麽了?”


    “哦……”抱荷迴過神來,“夫人說最近幾天過年人來人來客人很多,怕百歲衝撞了客人,讓奴婢將它抱過來。”


    抱荷舉著手裏的百歲,從窗戶送進去。


    司闕緊緊抿著唇,盯著百歲,沒接。


    ——她連他們的貓都不要了。


    百歲懸空著不舒服,自己敏捷地翻了個身,從抱荷手裏逃脫,跳到司闕的琴上,琴弦被它踩得一陣淩亂碎響。


    司闕聽著煩,捏著它的脖子,將它拎起來,隨手一丟。


    百歲沒想到忽然被扔下去,結結實實在地上摔了一跤。它坐在地上,衝著司闕委屈地喵喵叫屈。


    它一連叫了好幾聲,司闕也沒理它,它住了口,走到司闕腳邊,抱著他的裙角睡覺。


    ·


    夜深了,暗香院卻聚滿了人。


    因為方清怡自迴府,就不大舒服,覺得腹痛,後來又見了紅,趕忙請大夫。


    方清怡哭得梨花帶雨:“我知道庶子先出生有損夫人顏麵,可這是一個生命啊!也是表哥的親骨肉!夫人……夫人今日在萬安寺一定隻是一時糊塗了,還望姨夫和姨母體諒,不要責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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