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降的暴雨瓢潑一般傾灌。尤玉璣跪在木榻上,欠身抬臂將窗戶重新關好。唿嘯的風雨瞬間被隔在了外麵。隻這麽片刻的工夫,涼涼的雨水順著她纖細的手臂淌下來,弄濕她的衣袖,甚至連腰間也濕了一片。


    尤玉璣瞧著打濕的衣袖和腰側,蹙蹙眉。她順勢在木榻上歪著身子側坐下來,略挽了袖,拿著帕子輕抹小臂上的雨水。紅色的軟紗積了水,成了暗紅的色調。露出的小臂,堆雪軟玉。


    她臉側的一縷烏發也淋濕了,軟軟貼在臉側。


    司闕看了一眼,收迴視線。


    “你肩上的衣服都被打濕了,換一身吧。”尤玉璣望向司闕的肩。


    司闕迴頭瞥了一眼,再無別的動作。


    尤玉璣環顧左右,確定一個下人也沒有。她帶著枕絮過來,隻她一個上樓,讓枕絮提著糕點和緞料去尋司闕的侍女,將東西收放。


    尤玉璣在心裏想著改日得多指幾個丫鬟過來做事才好。


    似知尤玉璣所想,司闕忽然開口:“清淨些也不錯。”


    尤玉璣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擔心公主體弱不能受寒,也提醒過了,畢竟兩人不熟,便沒有再囉嗦的道理。尤玉璣轉了話題:“天氣越來越涼,府上陸續開始裁冬衣,帶了些料子過來。”


    “有勞了。”


    尤玉璣抿了下唇,便不知道再說什麽了。大抵因為都是司國人,處境相同,讓她對司闕忍不住格外上心些。可兩人到底不熟,在故土時也隻見過幾次罷了。


    若是平日裏,尤玉璣現在就該起身離去。可偏偏窗外暴雨,走不得。


    司闕好似當尤玉璣不存在般,拿了帕子開始擦拭琴弦。他極愛他的琴,每次撫琴之後必要仔細擦拭,專注的模樣帶著絲虔誠。


    尤玉璣不由望過來,打量起司闕。


    離得他近了,尤玉璣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


    尤玉璣知道自己的五官偏媚,所以幾乎從不敢濃妝豔抹,妝容盡量淺淡,免得太過豔麗。而公主似乎完全不施粉黛。尤玉璣悄悄湊過去一點,細瞧。驚奇地發現公主真的是連淡妝也未上,雪膚如璞玉。口脂也不曾用過,雲鬢編發亦簡單,半攏半散,青絲鋪貼雪衣。尤玉璣的目光落在司闕的眼睛上,他垂著眼,眼睫很長。


    司闕忽然轉眸望過來。


    眼眸狹長,輕挑的眼尾下洇著一抹天生的紅,眸子清澈又安靜。


    四目相對,尤玉璣愣了一下,頓覺失禮,將目光移開。她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司闕又開始擦拭琴弦,她才悄悄鬆了口氣。


    她也不知道這憑空出現的緊張與尷尬因何而生。


    暴雨還在繼續,不停地敲打著窗戶。尤玉璣聽著雜亂的雨聲,思緒飄得遠了些,不由想起太子逃走的事情。公主可知道這件事?知道了又做何想?尤玉璣以前聽說同胞所生,情義極深,甚至心有靈犀,福禍相伴。


    太子與公主,乃雙生。


    尤玉璣聽人說過,當年的國師很是厲害,能夠未卜先知、祈風換雨,深得陛下敬重,是宮中座上賓,被司國人人推崇。國師向來料事如神,隻失算過一次。


    太子與公主還未出生前,國師卜言此胎為雙生子,可誰料生下來卻是一龍一鳳。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沒多少人在意這樣的小事。


    寒氣從窗縫滲進來,寒冷讓尤玉璣很快收迴神。


    她都覺得冷了?公主應該更會覺得冷吧?


    尤玉璣朝門口望去,仍不見枕絮的身影。也不知是還沒尋到侍女還是被什麽事情耽擱了。尤玉璣猶豫了一會兒,起身朝不遠處的火盆走去。裏麵裝著幹淨的新炭,是剛送來的,尚未用過。尤玉璣取了一旁的火折子,將火生起來,絲絲縷縷的熱氣慢慢升起。暖氣撲來,將身上的寒氣一點點驅離。


    免得熱氣溜出去,尤玉璣起身將房門關上。


    折迴來時,尤玉璣瞧見房門旁的圓桌上擺著茶器。她走過去掌心貼了貼壺身,發覺茶水還是熱的,心裏想著喝點熱茶會更暖些。茶壺周圍四個茶杯,三個倒扣著。尤玉璣先在正放的茶杯裏倒了茶,打算給司闕。然後再拿了個倒扣的茶杯倒了半杯熱茶,暖意隔著杯身傳到手心,她捧著茶杯剛喝了一口,窗下擦拭琴弦的司闕忽然抬頭,急道:“別喝。”


    遲了。


    尤玉璣的身子軟綿綿地躺下,已沒了知覺。


    隔著徐徐燃著的炭火,司闕麵無表情地望著倒地的女人。明明知道尤玉璣已經沒了知覺,根本聽不見,他仍涼著聲音開口:“你爹娘沒教過你不能吃別人的東西?”


    當然沒有迴答。


    時間緩緩地流,尤玉璣的生機正在緩緩流逝。


    司闕安靜地望著尤玉璣,紋絲未動。


    炭火盆裏忽地一聲極小的劈啪碎響,司闕挪了挪眸光,瞥向靜燃的火焰。他收迴視線,不緊不慢地取了一枚銅板。


    正生反死。


    銅板高拋,司闕慢慢揚起一側唇角勾勒出一絲詭異的微笑來。


    銅板落地,晃響不休。


    銅板徹底安靜下來時,司闕才悠閑地瞥了一眼。


    他終於從木榻上起身,緩步朝尤玉璣走過去。他在尤玉璣麵前蹲下來,雪裳拂地。他抱起尤玉璣,將她放在木榻上。


    窗外的暴雨仍在叫囂。一道閃電在窗外照下,映出尤玉璣毫無血色的臉,還有已經逐漸變黑的唇。


    司闕立在木榻旁,伸手去解尤玉璣的腰帶。長指剛碰到尤玉璣細腰上纖細的細帶,司闕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解。


    纖細的帶子繞在他的指上,被慢慢拽開。司闕在木榻旁坐下,將尤玉璣扶起,把她的外衫褪去。


    司闕怔了一下。


    女扮男裝會裹束胸,她裹什麽?


    司闕皺皺眉,將尤玉璣一層層的裹胸綢布解開。紅色的綢布堆在他雪色的衣擺上,另一端落了地。


    當將她的裹胸盡數解開,司闕才隱約明白她為何要束胸。


    司闕沉默了一瞬,才握著尤玉璣的雙肩,讓她伏在他懷裏。軟意撞滿懷。


    司闕垂眸,一邊解著尤玉璣心衣後背的係帶,一邊說:“我這是在救你的命,你可千萬別訛上我搞以身相許的把戲。聽見了沒有?”


    尤玉璣自然不能迴答他。


    司闕將一根根黑色的細針刺進尤玉璣蝴蝶骨下的穴位,細針漸深,針上的黑色逐漸淡去。


    炭火盆裏的火焰燒得越來越旺了。


    琴尾旁,銀針散堆。


    司闕將尤玉璣後腰的細帶重新係上,然後彎腰拾起她的束胸布,迴憶著原先的模樣,再為她一層層纏繞迴去。蝴蝶結係在腰側,又輕輕掖在裏側。


    司闕剛為尤玉璣穿好外衣,便聽見了腳步聲。他將尤玉璣放下,拿了薄毯蓋在她身上。


    他在尤玉璣身邊坐下,理了理裙上的褶皺,才開口:“進來。”


    房門打開,枕絮和流風站在門口。


    原來是枕絮將東西交給流風後,聽見了琴聲,便不敢上去打擾,正好流風要將緞料收起來,枕絮便陪她一同去了,再折迴來時遇到了暴雨,身上幾乎被澆透,流風拿了自己的衣裳給枕絮換上,耽擱至此。


    枕絮伸長了脖子往裏望,見尤玉璣躺在木榻上,急問:“夫人怎麽了?”


    司闕順著枕絮的目光迴首,望向身側的尤玉璣,淡淡道:“聽琴聽得哭了起來,哭累了便睡了。”


    想起夫人自嫁過來受到的委屈,枕絮不由心疼。她放輕腳步走過去,輕喚幾聲:“夫人?夫人?醒一醒啊夫人……”


    尤玉璣安靜地睡著,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讓她在這裏睡吧,反正這麽大的雨也迴不去。”司闕神色如此,將琴尾處堆的銀針一根根拾起。


    “那……那麻煩公主殿下了。隻是不知有沒有空閑的被子?”


    司闕看了流風一眼,流風立刻帶枕絮去取。兩個人很快迴來,枕絮揪著眉心小心翼翼將棉被蓋在尤玉璣的身上。


    流風將枕絮帶到樓下暫且安頓一晚。


    屋內的燈忽然熄了一盞。司闕起身,走到門口的圓桌旁,端起尤玉璣為他倒的那盞茶,慢悠悠地喝了。


    過了這麽久,茶已涼透。


    流風安頓完枕絮迴來,立在門外低聲:“殿下?夫人要挪別的房間嗎?”


    這裏雖然是司闕寢屋的外間,可平時夜裏也是不準有人過來的。


    司闕沒有立刻迴話,他望著木榻上沉睡的尤玉璣,將茶杯裏剩的一丁點涼茶飲盡,才道:“不用。”


    流風愣了一下,不敢多說,屈了屈膝,悄聲退下去。


    司闕走到木榻旁,彎下腰來,將尤玉璣貼在臉頰的那縷發輕輕拂開。他將掌心貼在尤玉璣的額頭試了溫,她果真開始燒了。


    司闕掀開尤玉璣身上的被子,在狹窄的木榻外側躺下,手臂壓過尤玉璣纖細的腰側,覆在她的前腹。溫熱的力量從他的掌心緩緩渡進尤玉璣的身體裏,她的身子逐漸熱起來,滾燙的額上溫度卻在慢慢降下來。


    長夜慢慢,燈火一盞盞熄了,唯炭火盆裏的炭火還在溫柔燒著。


    夜已深,窗外的暴雨也早已停止。蟲兒悄悄鑽出巢穴,開始低鳴。


    良久,司闕收了手。


    蒼白的指腹抹去唇角的一絲血痕,司闕慢悠悠地低語:“如此衣不解帶地救你照顧你,你可得雙倍還迴來。”


    他慢慢扯起唇角笑了,再道一聲好眠。


    ·


    尤玉璣醒來的時候,覺得哪裏都疼。她撐著坐起身,窗外耀目的陽光照過來,晃得她下意識合上雙眸。下一刻,她驚覺不在自己的房間,頓時清醒了。


    她愕然環顧左右,想起這裏是公主殿下的住處,又輕輕鬆了口氣。


    她努力迴憶,想起昨天晚上她來送東西,本也是想和公主殿下能多說幾句話慢慢熟識起來,畢竟日後都要留在這裏。隻是公主實在少言,兩個人並沒有說上幾句話,她聽了公主的琴,想離去時降了暴雨,她與公主都淋濕了。她生了炭火,又倒了茶……


    然後……


    尤玉璣擰眉。接下來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


    尤玉璣起身欲尋枕絮,她望了望門口,又望了望裏屋的方向。猶豫片刻,尤玉璣走到裏屋門口,想瞧瞧公主在不在。


    裏間的房門關著,從上方的雕花紋縫隙間,她看見公主殿下躺在床榻上正睡著,被子大半滑落在地。


    稍作猶豫,尤玉璣輕輕推開房門,提裙踮腳悄聲走向床榻,動作輕柔地捧起落地的被子重新為公主蓋好。


    床榻間,藥味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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