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就連香陽文工團的成員都特地趕過來湊熱鬧,結果一到場就怔住了。


    場地擺設和第一場活動一模一樣,正門口擺著有一麵牆那麽寬的廣告牌,牌子依然設計精美,卻不是用鮮美明豔的花瓣湊成‘天荷’兩個字,而是用火紅的楓葉組成的‘天荷’。


    這兩個字像是離遠看像是野火正在燃燒,離近看又如同被夕陽一遍遍從裏到外染透,看久了,內心不由自主產生一種蕭索落寞的感傷。


    當初第一場參加活動的人,不少人已經察覺到一絲不妙。


    一圈又一圈的人圍起來,卻再無當初好奇期待,熱烈沸騰的氣氛,就連微小的交談聲都沒了,每個人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


    章遠山還是穿著那件白襯衫,拿著話筒站在幹幹淨淨漆著白油漆的桌子前,桌子上鋪的也不再是花瓣,同樣是楓葉。


    “章廠長!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聽說這是告別活動,是天荷要倒閉了嗎?!”


    “白大……”


    “大家稍安勿躁。”章遠山手裏拿著話筒,在觀眾們情緒剛被調動起來時打斷,笑著道:“人很多,比去年咱們辦第一場活動人還要多,看得出來,這一年來,天荷很受大家喜歡,既然來了,就不要著急,你們想知道的事,我都會說的。”


    群眾被安撫下來,麵有急色,卻不再爭搶著開口,靜等著章廠長說下去。


    章遠山話音落下後,並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環顧四周,認真看了看現場布置,眼裏閃過感傷。


    當初費盡心思去公園,去各個單位找人買花,找人定製,每天忙到覺都沒得睡,卻渾身都是勁,想到那段日子,真是苦中作樂,麵色也露出些許笑意:


    “去年第一場活動,現場擺了很多鮮花,廣告牌不是楓葉,也是用月季花和晚春桃花梨花,玫瑰花組成的,白同誌來了之後不斷誇我布置得好,說我有巧思,還記得我當時是這麽說的:正好現在是初春百花盛開的時候,也是趕巧了,要是秋天辦活動,還沒這麽多條件。”


    不知是受他臉上苦澀的笑容影響,還是因為勾起大部分人共同的迴憶,這會場麵真的徹底安靜下來,沒人出聲。


    “沒想到,我在天荷辦最後一場活動,竟然真的變成了秋天。”章遠山抓了一把楓葉在手裏,“今天少了一位重要人物,是天荷最核心,最不可替代,最至關重要的人物,白露珠同誌,也就是大家常叫的白大師。”


    “很多人都聽過白大師已經離開天荷的傳言,對於離開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文工團不允許,這個當然不可能,首都那邊的團經常接外麵演出,去劇組幫忙,沒有不允許外掛別的廠,不允許外接活動的規矩,所以,白大師不是因為這點退出的。”


    “我這話的意思,也是在告訴大家,白大師確實離開了,是在五月份與天荷解除合同,從五月開始不再與天荷有任何關係。”


    話音剛落,場麵一片嘩然,藏於人群中的天荷新領導臉都氣綠了。


    算準了章遠山不會放棄天荷這塊大肥肉,算準了他因為不肯放,很多事情就得讓步。


    觀看最近試探結果,他也確實一直在讓步,大家都以為他妥協了,沒想到臨了殺了個迴馬槍,捅得所有人半天迴不過勁來。


    在此之前,沒有一個人敢相信,居然真的有傻子會放棄一年掙上百萬的股權,不再續約。


    然而就在區裏還沒反應過來,還在想他是不是以退為進時,才知道在放棄股權的前一刻,他把最重要一批核心研發人員的辭職報告都給批了!


    當初對章遠山收迴白大師的股權漠視,是因為明白天荷起來後,真正核心隻有研發團隊,他們也照例派了不少人進去學習,但到目前才學個皮毛。


    因此,最近波動中,不但沒找核心人員的茬,還在視察時特地當著眾人的麵,讓章遠山給他們漲工資示好。


    眼看好日子就要來了,前一秒還在為章遠山放棄股權感到驚喜,後一秒就被他釜底抽薪給整成驚嚇。


    想破腦袋都想不通這些人在想什麽,為什麽會願意放棄這麽多錢的合同,為什麽會放棄這麽高工資的工作?!


    區裏正慌亂理不出頭緒時,章遠山突然又對外宣傳,要開告別活動了。


    消息一傳出去,吸引大批大批顧客前來參加,比他們辦了好幾次活動加在一起的人數還要多!


    看完人數正眼紅時,就聽到章遠山提起白大師,接著就解釋白大師不是因為軍區規矩才離開天荷的,還暗示一堆有的沒的。


    ???


    白大師為什麽離開天荷,他們從頭到尾又沒有參與過,明明是你章遠山自己收迴的股權,也是你自己說是因為軍區不允許,怎麽轉過臉就以一副你和白大師都受了天大委屈,被逼走一樣!


    你這廠長都不幹了,還能被誰逼走?幾句話就成功往他們身上甩了一口黑鍋!


    果然,接下來就聽到章遠山繼續道:


    “天荷是怎麽起步的,我相信江銅人民最清楚,我就不提了,白大師對天荷付出多少心血,對顧客付出多少心思,大家這半個月來不停打探消息,加上今天能來,就已經證明了一切。”


    “作為天荷廠長,我真的有一萬句感謝想要和她說,也想用實際迴饋她,但很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從今天起,我就不再是天荷的廠長,我個人放棄天荷所有股權,還交給區裏,也不再做化妝品行業,準備出去學習深造。”


    群眾震驚,尤其感到震驚的人,莫過於商場管理和其他品牌的工作人員。


    天荷現在有多厲害,生意有多好,大家心裏全都有數,第一年就有百來萬的利潤,發展下去,隻會一年更比一年好,放棄了??


    “今天這場告別會,是我對天荷告別,對當初和我一起學習生產每一件化妝品的兄弟姐妹們告別,其實說到這,我耳邊已經迴響起,我們一起生產出來第一盒眉粉的喜悅歡唿聲,真讓人懷念。”


    “這些年,我們真的沒有白努力,在白大師的建議下,生產出來更專業的水溶係列化妝品,也生產出來石榴護膚套裝,美容油,修容粉,磨砂口紅等等受到群眾歡迎的當家產品。”


    章遠山說著說著流出兩行淚,“可惜,這批兄弟姐妹,這批最核心,最重要的天荷研發人員,都和白大師一樣,一個接一個離開天荷了。”


    話音落下,有幾個頭發都氣到豎起來的人想要衝出人群,跑到台上揍章遠山一頓。


    他媽的!這個語氣,這些話,這些眼淚,看得人雞皮疙瘩直冒!


    那些人是天荷不想要嗎?不正是你章遠山搞的鬼,讓他們離開的嗎?!你反過來擱這各種裝可憐,各種暗示?!


    區裏人怒火高漲,瘋狂想罵人,然而剛衝了兩步,就被人按倒拽迴去,氣到腦充血,還得繼續聽著章遠山睜著眼睛瞎說話:


    “我還要對白大師告別,雖然不知道你在哪裏,來不及對你誠摯地說聲謝謝,更來不及對你誠摯地對你說聲對不起,是我能力不夠,沒辦法管理好內部的事,才讓你委屈離開,你是個真正的人才,不管是對化妝品研發的建議,還是對顧客的責任心,當然還有眾口交讚的銷售天賦,都讓我佩服。”


    “最後,還要對天荷所有顧客告別,沒有你們,就絕對不可能有今天的天荷。”章遠山又留了四行淚下來,看得眾人止不住感動,也止不住生氣,“但是天荷依然存在,大家可以繼續支持,這也是今天活動的目的。”


    “不可能!沒有你和白大師,那還叫什麽天荷!”


    人群裏響起一道響亮的聲音,章遠山掏手絹擦眼淚時,抬頭看了一眼,正是他找來的托。


    當初白同誌教的技巧,是真真真好用,最後一場活動當然也不能少。


    果然,這一聲喊完,都不用其他托配合,現場就爆發山唿海嘯般的抗議聲:


    “白大師原來是這麽走的!現在章廠長也走了,研發人員都走了,以後東西怎麽可能還好用!”


    “別人不知道,我當初就是衝著白大師來買的,她都不在了,我才不會再選擇天荷!”


    “怪不得最近出來個許大師,怪不得最近辦了這麽多場活動,就想拉攏顧客的吧!”


    “東施效顰!拉攏得到才有鬼,咱們這些上過三個月一次新品課程的老客,誰不會化?”


    “沒錯,還真以為咱們還是當初的咱們,去哄哄外地人差不多,我都比她會化!”


    “章廠長!你們到底為什麽走,大家都隻認你們啊,你們好好做下去,生意肯定不會差的!”


    “還問什麽,哪個廠裏是安安分分的,天荷生意越好,爭鬥越厲害,廠長都要走了,還不懂嗎?”


    “太可惜了!我以後再也不買天荷了,真的太可惜了!”


    ……


    這一次,章遠山沒有再出聲製止群眾說話,該說的全都說完了,放下話筒,迴頭看一眼楓葉組成的‘天荷’兩個字,目露真切感傷,而後大步離開現場。


    離開江銅。


    風卷起一地楓葉,卷走廣告牌上的‘天荷’二字,但卻怎麽卷也卷不走區裏人憤怒慌亂的淚水。


    有陸敏敏在,章遠山說的每一個字和現場觀眾的反應,全都傳達到白露珠耳邊,聽得仿佛身臨其境,有非常清晰的畫麵感。


    已經做好了準備,在輿論中創辦新品牌,乘著謾罵詆毀,最後一環期待中順勢而上,所以隱忍不發,靜靜蟄伏。


    但沒有想到章遠山在臨走之前,居然還放了一個大招,搶先將可能會發生的名譽毀壞,變成了心疼、期待、更期待。


    謾罵詆毀反而全由老天荷的新領導們承擔,不用等著天荷沒了核心團隊,慢慢在市場上失去信譽。


    同時也沒給新領導們任何時間去拉攏新的研發人員,研發新的產品慢慢替代老產品,直接拔本塞源,堵住了老天荷的所有發展路線。


    辦了這場活動,不可能隻辦給江銅人民看,可能都不用章遠山花錢托關係,就有記者爭著寫上全國報紙。


    果然,天荷的事,第二天就上了江銅日報頭條版麵,人民日報全國商業版麵,另外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家報社搶先報道。


    很多都是去特地采訪調查過,得到結果後,字裏行間全都在為章遠山和白大師抱不平。


    第三天,首都電影廠,上海電影廠,平城電影基地,國內三大電影廠聯合發報,與老天荷不再續約,並寫上一句:【隻信任白大師,之後跟著白大師的腳步走。】


    之後幾天,白露珠也很意外,珠圳軍區文工總團發布消息,大概內容是:與老天荷不再續約,支持並跟隨白露珠同誌的腳步走。


    同時,珠市日報頭條,上千人擠進珠市白浪商場的天荷新專櫃,要求退貨。


    之後幾天,首都,上海的專櫃,數千人排隊退貨,現場采訪,都說沒了白大師,連研發團隊都沒有了,不再相信天荷。


    事情發酵速度之快,超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更讓接管新天荷的人措手不及。


    胡同裏的人除了來看兩個小寶貝,就是來問白露珠關於外麵發生的事,幸好正在月子期間,誰敢多問幾句,胡素鳳就直接翻臉將人趕出去。


    八卦歸八卦,象羅胡同的居民到底是過各種大世麵,沒人再來惹人嫌。


    再說報紙上登出來的事,加上從章遠山嘴裏說出來的話,也是白露珠受委屈,又不是她對不起天荷,所以大家還是頗感同情。


    輿論太大,引起商業局與國家相關部門的注意,下達一封封批評文件到區裏,要求兩個星期之內,讓老天荷穩定下來。


    因為這件事,象羅胡同每天都有三兩個手上拎滿禮品的人進進出出,引人注目。


    賀家進不去,這些人就抱著禮物蹲在門口,不吃不喝,一蹲就是一天一夜,最後被胡同口公安帶走。


    帶走也沒有用,第二天還來,繼續蹲在門口,想要見白露珠一麵。


    章遠山出國了,就算找迴研發人員,也抵擋不了外麵的輿論,所以他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白大師。


    隻要白大師迴天荷,哪怕她願意要百分之八十股權都願意,否則他們的烏紗帽都保不住了。


    結果蹲了幾天,都不見白露珠出來,人影子都沒見到。


    最後幾天,區長親自帶著合同,帶著大包大包禮品上門,還是被堵在了門外,找到前街公安局長問了才知道,白大師正在坐月子,床都下不了,更別說出來見人了。


    一堆人絕望,心底後悔至極,後悔到寧願用壽命換時間倒流,迴不到年前,也要迴到五月,他們就算拚了命也得把白大師留下來。


    要是那時候留下來了,現在就不用絕望在賀家門口哭喊,還一次次被公安帶走。


    兩個星期之後,曾經門可羅雀的天荷,收益跌至冰點。


    代理區長上任,扛起棘手的擔子,開始清算賬務,不止清算天荷,還得清算老區長以及區裏拿過分紅的人,如果有債務,不是由區裏承擔,而是由他們個人承擔。


    其實就算那些人進了賀家門,也見不到白露珠。


    因為總有人上門擾人清淨,在剛滿一個月的時候,就搬到了複興街住,也是算準了之後會有老天荷的人來找。


    這天,隔壁鍾如丹丈夫去上班後,她過來看小寶寶。


    “真可愛,怎麽都看不夠。”鍾如丹結婚三四年,還沒有懷孕,檢查過了沒問題,但就是懷不上。


    自從白露珠搬過來,她過來看了一次後,每天丈夫一出門,就跑過來待兩三個小時。


    白露珠剛空出時間,坐在沙發上,打開章遠山之前讓人轉交過來的報表。


    將上麵一層層拿至一邊,翻了很久才翻到最底下,正準備確認數字時,聽到旁邊人‘咦’了一聲。


    “這兩個月賬目不對。”鍾如丹本來是想幫忙撿起來地上的紙張,沒想到隨便一瞄,就看出兩張紙不對,下意識發出聲音,等說出來才反應過來不該看人隱私,連忙紅著臉道:


    “小白,實在對不起,我……我就是隨便看了一眼,就看出來不對勁了,這個……這個都是因為,我對數字很敏感,還可以過目不忘。”


    白露珠怔住,吃驚問:“過……過目不忘?天才啊?”


    又將報表接過來認真看了看,看不出有哪裏不對,而且這麽多文字裏麵夾雜這麽多數字,居然隻隨便看了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對勁了!


    “不是,不是,我哪能算天才。”鍾如丹連忙擺手,紅著臉道:“就是小時候經常看我媽做賬,經常看著看著,看多了就會了。”


    “看著看著就會了?”白露珠按捺住心思,平靜問:“如丹,你能說出哪裏不對嗎?”


    “廠裏的各項費用,其實每個月都是很固定的,數額起伏幅度線並不會相差很大。”鍾如丹見她沒生氣後偷偷鬆了口氣,解釋道:“所以每月報表幾乎也是固定的,隻需要根據科目餘額表核對費用,查漏補缺。”


    見白露珠表情認真,鍾如丹走到她旁邊,拿過兩張紙道:“雖然餘額方向都是借方,但這個科目類別卻出現了餘額,就說明賬務肯定有問題,嗯……應該是補錯了。”


    補錯了?


    白露珠笑了笑,她是不懂賬務,手裏沒有懂的人,但不代表章遠山不懂,手裏也沒有不懂的人,多半又是廠裏人動心思想搞錢,他看出來了,故意沒說。


    看來之後讓廠裏新領導們手忙腳亂的事還不止一件。


    至於鍾如丹說的對不對,還要看新區長的清查。


    以防意外,手上這份賬目還得送到區裏新上任的領導手裏。


    不過在此之前,白露珠更好奇的是鍾如丹,“如丹,你有這天賦,你父母不知道嗎?”


    “不太清楚,他們都太忙了,我爸單位你知道的,我媽是在銀行上班。”鍾如丹又坐迴兩個孩子搖籃旁邊,挨著孩子,她整個人狀態會變得非常輕鬆,“我小時候對著報表太煩了,長大本來應該去接手我媽銀行的職位都沒去,讓我們家榮信去頂了。”


    白露珠耳邊又響起隔壁鍾如丹丈夫每天說的話,尤其搬過來後,經常能聽到。


    從各個方麵貶低鍾如丹的能力,一天要說好多好多遍,就像是在給她洗腦似的,讓她覺得自己隻能待在家裏,沒有能力出去工作。


    一瞬間,心裏想了很多事,又聽到她歎氣:“但沒想到,我動手能力太弱,連個紡織工都考不上,剛開始還得看報表,幸好這兩年不用了。”


    “你都不去上班了,為什麽還要看報表?”


    “我要教榮信啊,他學習太慢,不過現在他比我厲害了,我做什麽都不行,學什麽都學不會,隻能待在家裏,還好他沒有拋棄我。”


    白露珠的情緒又被她影響了,不過不是低沉,而是暴躁,想把人搖醒,罵醒的暴躁,卻也知道直白的方式不可行,對方現在已經陷入魔怔了,過硬過強的手段都會起反作用。


    再說,現在還不知道鍾如丹這個人到底可不可信,能不能當成自己人,也不知道賬目是不是真的不對,一切都有待觀察。


    賬本交到區裏,一個星期後。


    天荷廠裏傳出兩名會計被帶走重新調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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