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才最美好,當然,人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十分淺顯直白的道理,就連市井百姓都懂。


    既是如此,溫上清作為一個在官場浸淫多年的幕府官僚,又何嚐不明白。


    不僅他作為官場中人明白,那些久經風雨的江湖莽夫,更是明白。他們甚至將這則粗淺道理,視為金玉良言,經常掛在嘴邊。


    逃跑,他們視為惜命。怯戰,他們美其名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就比如此刻的溫府後院中,原本正以秘法傳音,與戴嵋商討對策的蘇離,忽然毫無征兆地撂下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子不陪你們玩了”。


    撂下這句話後,蘇離身形驟然拔地而起,掠向高空,一閃而逝,待之再度現身之時,已然是在數十裏開外的高空中禦劍飛行,速度奇快無比。


    院中驚變,令得在場幾人呆若木雞。尤其是戴嵋,蘇離這般所為,令他好長時間才從恍惚中醒悟過來。


    那個老東西,撇下自己,不戰而逃。


    戴嵋醒悟過來後,剛要指著那個老東西消失的方向破口大罵,可是話到嘴邊,又被他給咽了下去。


    戴嵋轉瞬間換了一副臉孔,扭頭看向氣機鎖定自己的萬樓,腆著臉嘿嘿笑著,眉宇間悄然浮上一絲諂媚之色,“師弟,難不成你真的不念同門情誼,要與師兄刀劍相向。你可知道,要是師傅他老人家知道,你我同門相殘,他該有多傷心。師弟,切要三思啊。師兄是真的知道錯了。”


    說到這裏,戴嵋變得滿臉正色,繼續說道:“師弟盡管放心,這次以後,師兄定然會吸取教訓,痛改前非。”


    斜瞥了一眼萬樓的神情,戴嵋的態度變得愈發端正,表情嚴肅。在這嚴肅的表情裏,同時還夾雜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懊惱與悔恨在其中。


    這樣的神情,一瞬間出現,又一瞬間消失,複而戴嵋的臉上變為好似過去種種皆可放下的樣子,一臉平淡,他說道:“不,不僅如此,師兄決議,今日一別,從此忘卻前塵往事,歸隱山林,再不過問江湖事,不去爭什麽狗屁的神竅境。”


    秦恆看著那個在他心中高人形象崩塌的戴嵋,看著他“真情流露”,聽著他聲情並茂的演繹,隻差以為他要聲淚俱下了。


    好一個高人行事。


    “說完了?”萬樓隻是靜靜聽著,待對方久久不再言語後,他這才開口問道。


    戴嵋輕輕點頭。


    萬樓說道:“說完了,那就去天上打過。在我的記憶中,我那位戴師兄,可從不會這般婆婆媽媽的不爽利,更不會去與人求饒。”


    “求饒”二字,萬樓咬音極重。


    這等用詞,在登頂武道的強者眼中,無異於天大羞辱,任誰聽了都難以忍受,必然會憤而出手。


    然而,戴嵋在聽到這番話後,就好像沒聽到一般,神情不起半點漣漪,始終低頭淺笑,眉眼溫和,絲毫沒有出手的跡象。


    “打就算了,師弟境界高過我,若是開打,師兄隻會自取其辱,沒有打的必要,師兄認輸。當然,師兄也相信,師弟自有其高人風度,不會與師兄一般見識。”戴嵋言語滴水不漏地說道。


    萬樓望著那個自己叫了多年師兄的老人,突然間覺得他無比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那個可憐。


    “唉”,萬樓在心中默然長歎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什麽,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在這一刻,已經顯露無疑。


    戴嵋見到萬樓眼前這副樣子,當即心中明了,頓時欣喜不已。


    “戴嵋,沒了高人氣概,裝孫子也就罷了,怎地現在,連狗屁倒灶,擺不上台麵的醃臢伎倆都用上了?莫不是京城一別,前輩越活越迴去了。”這時候,站在門前廊簷下的秦恆,忽然開口說道。


    在秦恆身邊,先後趕至的赫連海與高暉,以及後來加入隊伍中的劉青迴聽的雲裏霧裏,不明就裏。雖然他們不明白秦恆在說什麽,但是院中對峙的二人,卻是刹那間明白了他話中的含義。


    萬樓不願深究,更不願多說其他,隻是道:“你走吧,再見之日,便是萬樓真正清理門戶之時。”


    戴嵋知道,萬樓此言是動真格的了,下一次見麵,就是你死我活。他收斂心神,揮散心頭被那年輕人看破陰損後手的陰霾,將一縷隱藏極深,寄生在某個溫府不知名傻瓜竅穴中的神魂收迴體內,繼而衝萬樓與那年輕人微微一抱拳,隨後頭也不迴地轉身離去。


    戴嵋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衝那個自己一心想除之而後快的年輕人抱拳,實在想不明白。也許是那個年輕人的聰明程度,已經超出他的想象,讓他心生忌憚,讓之不得不將對方視為可站在同等高度對話的對手,這才抱拳致禮的吧。


    戴嵋離去後不久,秦恆一屁股坐在客廳門前的台階上,取下腰間酒葫蘆,慢飲了一口,隨後他望向那個站在院中,以少年麵目示人的萬樓前樓,輕聲喊了句“前輩”,待萬樓迴頭望向他時,他笑盈盈地將酒壺拋給了對方。


    萬樓隨手接下,接著猛灌了一大口。


    秦恆雙掌擱在雙膝上,輕輕摩挲,“前輩的做法晚輩理解,但不認同。”


    萬樓譏笑道:“老夫要你小子理解個屁,你小子懂什麽?”


    秦恆頭也不抬,漫不經心地說道:“戴嵋之心不死,他哪怕有一點點善惡之念,晚輩也會認同前輩的那一份惻隱之心,然而他並沒有。”


    萬樓不置可否,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酒葫蘆,沒來由有些愣愣出神,他喃喃地說道:“師傅那一年接我上山,我才十四歲,山門前排隊迎接我的師兄弟們,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二。那時候的大師兄,笑容憨厚,滿眼都是真誠。可惜歲月催人老,那份真誠再也迴不去嘍,我也真的老了……”


    萬樓說著除了秦恆,誰也聽不懂的話,絮絮叨叨個不停。


    似乎直至這一刻,秦恆才意識到,那個曾經在他心中高山仰止的世外高人,也是真的老了,不再如他一樣年輕,能夠隨時與他引起共鳴。


    但是他說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秦恆願意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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