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恆將手中酒壺放在茶幾上,滿臉若有所思,過了良久他說道:“杜陰山是不是當年為跨過化境瓶頸,斬六欲證道,名聲大噪的那位?”


    虯髯客將手中抓起的茶葉丟迴茶格,返身往年輕人身邊走,邊走邊說道:“是他,當年怎麽也邁不出那一步的杜陰山,斬盡六欲,一舉突破關隘,踏入神竅境,之後修為仿佛再無阻滯,一連跨過神竅三重天,三十年前的他,可謂在天下武林一枝獨秀。當然,這是以那些不世出的老怪物不出山為前提。”


    林桃喝了一口酒,笑容略微有些不屑地說道:“上古時代有人斬三屍證道,還以為那道脈延續不到至今,哪曾想還有旁支遺漏人間,變本加厲,斬三屍不成,直接開始斬六欲。


    難怪和那家夥鬥法的時候,無論我說什麽,他都是一副麵孔,無悲無喜,甚至是無動於衷,我還以為那家夥的心境已經到了清明無垢之境,幾欲摸到最後那道虛無縹緲架於心湖天際的天塹虹橋。”


    虯髯客靠在櫃台上,先看了自家少爺一眼,然後又看向林桃,說道:“這條道我認為走不通,斬斷七情六欲,那與行屍走肉有何區別?前人遺果,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聽說過哪位前輩大能斬三屍後,證道長生。”


    林桃點頭道:“上古時代沒聽過,遠古有沒有,我不知道。年輕那會兒修行,我看書上說,要證大道,需太上忘情,修力修我,便照著做了,之後修行,渾然忘我,再後來發現此種修煉法門,對修行並無絲毫裨益,於是想要迴頭。


    就是那麽一迴頭刹那,於當時的我,心中充滿無盡懊悔與自責。父母、胞妹都隨時間流逝,成了一抔黃土,親人、老友也隨風故去,我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我,曾經的林桃李,用了一甲子光陰驗證太上無情的法門是錯的,再迴首已快百年身……”


    林桃說著,大口一連喝了幾口酒,這才將酒壺放下,他的臉上並無半點因為想到故去親人朋友,而流露出的感傷神色,隻是眼中夾雜著一絲落寞與苦澀。


    秦恆將這一幕看在眼中,沒來由記起一首前人的詩詞。


    黃粱一夢原州過,迴首已是百年身。蹉跎甲子鬢加雪,墳頭添土無舊人。


    虯髯客沒有再說什麽,他轉身拿出櫃台暗格裏的賬本,隨手翻閱,也未查賬,就是在那兒隨意翻動。


    秦恆剛想要開口緩解一下鋪子裏的凝滯氣氛,林老頭忽然變得一本正經,還在那兒緬懷過去,言語中帶著絲絲苦澀情緒在其中,讓他多少有些不適應,見慣了猥瑣的林老頭,他這副樣子委實讓秦恆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可還沒等他開口,就聽林老頭又說道:“其實甲子光陰尋道,驗知其錯,再從頭來過,我林桃也算曾經有那大毅力,百年光陰彈指間,終究讓我走出自己的道,登峰造極,觸摸到那虛無縹緲的大道長生境。


    盡管最後還是難逃被人一劍斬的身死道消的命運,可我還是以大意念成就伴生人而生。


    上古時代的林桃李不枉那一生,今生的林桃更是大道剛行。


    其實說起來,我是該驕傲的,世間之大,能有幾人站在人世絕巔俯瞰天下?重活一世,又再度登臨絕巔?


    少爺,你說老奴想的對不對?”


    秦恆拿起那壺杏花燒,與林老頭的那壺酒水輕輕磕碰了一下,微笑誇讚道:“世間大道而行,前輩當是那珠玉在前。”


    林桃哈哈大笑,拿起那壺杏花釀,大口一飲而盡,隨後望著那個年輕人的側臉,眼中有著難掩的開心笑意,稱讚道:“少爺的馬屁功夫,才是真正的爐火純青,登峰造極,老奴我是拍馬也難及。”


    秦恆難得一迴聽著林老頭的馬屁話,覺得也尚算順耳,還沒等秦恆想到該用什麽言語迴應林老頭的馬屁話,就見林老頭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他手中奪走了那壺他才喝了三兩口的桃花燒,不由分說,大口飲盡,然後仰頭打了個酒嗝,隨後望著秦恆咧嘴一笑。


    秦恆目瞪口呆。


    林桃在喝完這壺桃花燒後,臉上逐漸浮現出微醺之色,說話也跟著微微有些打顫,一雙迷離的眼睛在那個越看越順眼的年輕人臉上來迴掃視。


    秦恆知道,兩壺陳釀桃花燒而已,根本不可能令一位神竅存在醉倒,就算是三十壇,三百壇也不可能。唯一能夠讓林老頭出現這種表現的原因就是,林老頭故意不去驅散酒意,就想要讓這酒醉微醺的滋味兒縈繞在心頭腦海間。


    秦恆側頭看了一眼,仿佛很快進入假寐狀態的林老頭,不管他是真醉假睡,還是假醉真睡,他都沒有去叫醒他。


    他緩緩站起身,與虯髯客微微點頭,兩人邁步往門外走。


    秦恆幫著收鋪打烊,掩好茶鋪門板,隻留了一塊在旁邊放著,隨後出了鋪子。


    在兩人離開後,林桃緩緩睜開眼睛,也沒有用真力去驅散滿身酒意,就那麽眼神迷離,透過一塊還未裝上的擋板空隙,望著茶鋪外黑暗的街道,搖頭晃腦地念誦著上古時代,世代流傳於一處偏僻小鎮,大人小孩都會的一篇比較生澀拗口的祝酒辭。


    “攜友親歸,源源生路,吾以其迴待故鄉。朝三由錦,誰敢道道辭令,聲聲還伴音鄉,馬兒起,一聲筷子三響,喝。雲舉杯,倒剩點滴窮的叮當。官兒做,飛鳥賀喜銜泥落缸,大好前程,錦繡遠大,每每入夢還故鄉,喝。洞房夜,蓋頭女子裁紙樣,書生空白,焦頭爛額,抓耳撓腮,誰能與我道一聲怎樣,蓋頭掀,美人美像,幹坐桌前,悶酒三杯,喝……”


    走過無盡歲月,見過無數人事的林桃,在這一刻,望著門外,仿佛見到了那個無盡歲月前的慈祥老婦人,她站在破舊的門前,皸裂的雙手捧著一張荷葉,荷葉上是一對新鮮趕製的粽子,老婦人將粽子遞給對麵背著書箱,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然後踮起雙腳,輕輕摸著那個即將遠遊的年輕人的腦袋,輕聲說道:“我兒,記得歸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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