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秦恆是看不到這一幕的,他隻是曾有過站在世間絕巔看過風景的經曆,模模糊糊能夠感應到不同尋常罷了。


    真正能夠看到的,這條街上,隻有七人,城主府裏四人,獨醉樓裏兩人,最後一人在街拐角處的馬車上。


    虯髯客看著那大如山嶽,手執銀色長劍,口含天憲,麵容雲遮霧繞的巍峨法象,他聲音古井無波道:“是昆三出手了。”


    秦恆麵色微變,就想要說什麽。


    虯髯客解釋道:“陰斛山識君亭那日,昆一曾以無上秘法傳音與我,說的話言簡意賅,大致意思就是,答應主公的事情,就要做到。另外她明言,那一戰,昆三並未傷及神魂根本,境界尚算穩固。還說就算少爺於今日知曉昆三的出手,也不必膩膩歪歪的想東想西。”


    秦恆笑的有些酸澀,壓下心中泛起的不適,“我還以為你告訴我的不必擔心,出手之人可能是藏在秦老粗身後的那個老怪物。”


    “他”,虯髯客扯著嘴角,“脾氣恁大,性情古怪,昆一倒是想讓他看顧少爺安全,結果他來了一句,死了沒有。”


    “符合他的脾性。”秦恆臉上那抹酸澀淡去幾分,多了一絲溫暖笑意。


    秦恆忽然轉頭望著虯髯客,眼神深邃,輕聲問道:“黎叔,我是不是有些沒用?”


    黎叔看著天幕處那個頭頂懸著一隻碩大如山丘的紫色鎏金葫蘆的老者,他的天地法象,氣勢恢弘如長河倒掛。


    在他那隻葫蘆左右,四柄品秩一看就非凡品的寶劍盤旋,老者口中念念有詞,兩息時間不到,那四柄寶劍就一個懸停,劍尖齊指對麵那尊天地法象,然後毫無征兆的禦空而去。


    在老者對麵,那尊身形略有些模糊的千丈法象真身,在吐出一個“斬”字言法後,手中長劍驀然銀光大放,瞬間竄出,劍氣如銀河傾瀉,去勢如虹。


    一對四,五柄劍對撞而去,代表其主人的劍勢,在這一刻,都仿佛要一劍斬開天幕,脫離規則束縛。


    這等絕世強者對決的場麵,對於一隻腳已經跨入神竅門檻的虯髯客來說,機會難得。


    為了盡可能不引起天地規則的“覬覦”,招來那所謂“仙人”的窺視出手,需要盡可能的減少聚攏天地之力為“勢”,躲避規則,但又要以自身小天地借力借勢,這個力與勢,還是天地之力所聚攏的勢,其實換而言之,“偷”這個字眼更為合適。


    偷來“力”與“勢”為我所用,這牽涉了對道的領悟,自身天地對道法的感悟,是一種玄之又玄,蒙蔽天機的大神通。


    虯髯客隱隱就要摸到什麽,卻在這時忽然聽到少爺的這麽一句話,瞬間功虧一簣。


    虯髯客絲毫沒有因為被少爺打斷了他很有可能因此一舉破開道心屏障,進入神竅境的契機,而心生懊惱。


    他神色平靜,轉過頭,凝視著少爺的眼睛,不答反問:“怎麽說?”


    秦恆說道:“比如眼前,我不能下場,隻能幹站著等待結果;比如我一出門,都要黎叔你跟隨保護;比如白罱城那時候,我明知道李旻的算計,仍然入了套;又比如……”


    虯髯客沒有插話,也沒有心生指責少爺的自我否定是存在誤區的想法,他隻是靜靜聽著,等待下文。


    秦恆說了一大通自己的“沒用之處”後,停頓了片刻,抬眼看了看漸漸趨小的雨勢,語氣有些哀傷地說道:“秦老粗臨死前,都還想著給我留點家底,我怕我這樣,到最後仍是一無是處,不僅辜負了秦老粗的期望,還愧對了爺爺的良苦用心。


    那點家底留下來的不容易,不能被我輕易給揮霍了,但他們又都是些什麽人,個個戎馬半生,陷陣殺敵,喋血沙場半輩子的大慶將士。


    我這樣一個現如今多是紙上談兵的讀書人,他們能服我嗎?又能聽我的嗎?”


    不難聽出年輕人話裏的沮喪之意。


    虯髯客突然笑了笑,“六年軍伍生涯,少爺不需要再向他們證明什麽。白罱城之戰,少爺正了秦公的名,大慶的氏。眼下荒城之局,少爺所布,若比作棋盤,少爺定是那執子之人。少爺以月餘時光,在大道有損的前提下,連破武人六境的開脈(初沌)、容煥兩境,現如今距離四品鍛心境,隻相差一個契機,試問天下修行之人,幾人能做到?又有幾人有此天賦?


    比比壯舉,何人能做?要說少爺是無用之人,天下豈不皆是平庸之輩?”


    平靜的話語,道出年輕人在黎春城心中的“好”,讓聽在耳中的秦恆覺得微微有些汗顏,不過還是大為受用,心情好轉。


    他想了想,說道:“放心,黎叔,我並不是亂了心境,而是看著這些拚命的人,及聽到了昆三出現,突然就有感而發。”


    “那就好。”虯髯客點點頭,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倒也不覺意外,“少爺就是少爺,怎麽會被這些心境執念摧毀道心,就算白罱城一戰,損壞了大道根本,少爺不也一樣挺直了腰杆。”


    想及此,虯髯客的目光變得柔和許多,看著年輕人的側臉,想起了那個在世時無比疼愛外孫的佝僂老人。


    曾有知遇,未報君恩。遲與不在,猶有其念。


    秦恆將兩鬢被風吹散的頭發,重新捋迴耳後,神色平靜道:“黎叔,待荒城事了,接下來的路,我想自己走,算作江湖遊曆,我想去北海之濱劍修雲集的那座城去看看,你就不用跟隨了,去黃葫六灘的黃沙城等我,我們在那裏匯合。”


    不等虯髯客說什麽,秦恆就接著說道:“其實我想活得坦蕩,卻是有些難以坦蕩。炎慶軍的六年軍伍生涯,十萬精銳全軍覆沒,就我一個人活著,不是秦老粗在暗處安排布置了後手,我如何能活,也如那些袍澤一般,在黃泉下高舉“慶”字旗大殺四方。”


    頓了一下,他又道:“但活著,反而心中有愧。”


    他看著虯髯客的眼睛,語氣堅定道:“黎叔,我就想一個人磨礪道心,走在這座江湖,走在曾與大慶軍征伐的北域天下,好不好?”


    虯髯客沉默半晌,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秦恆一愣,略微有些意外,“還以為黎叔要多勸我一下。”


    虯髯客輕輕搖頭,“我相信少爺,黎叔就在黃沙城等著少爺,順便與那姓龔的先聊聊。”


    “聊聊”二字,咬字很重,似夾雜著強烈的不滿情緒在其中。


    秦恆笑容燦爛,“好好聊啊。”


    他與那龔猛,十數年前,曾在大慶王府發生過摩擦,龔猛死板,幾歲的小王爺“跋扈”,一大一小鬧得很不愉快。


    有些人就是這樣,天然的不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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