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白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因為別人而有崩潰的這一日。


    他這麽一個冷靜的人,現在卻隻能大把大把地宣泄難過,狼狽地像堆積的洪水超過河岸,猛得從高處衝落。


    薛遠感受著臉上一下下砸下的滾燙的淚,黑暗之中,他的心也好像被這一滴滴無聲的熱淚給安撫了下來。


    “元白,別哭了。”


    顧元白竭力壓製顫音,“睡覺。”


    顧元白就在這兒,薛遠好久沒這麽安心,他聽話地閉上了眼,逐漸睡了過去。


    他一睡著,鼾聲就響了起來。顧元白情緒大開的閘門在這一聲聲鼾聲中擰緊,他收迴了手,眼皮發腫,低頭一看,薛遠的臉好像都被他的眼淚洗過了一遍。


    “田福生,”聲音喑啞,“端水來。”


    門外早已聽到響動的大太監提心吊膽地端著水親自走了進來,服侍著聖上擦過臉,眼睛低垂著,避開聖上哭過的龍顏。


    顧元白再出聲時,已經平靜了下來,“你說,朕該不該讓他走?”


    田福生小心道:“政事堂已將薛大人姓名記錄在冊了。”


    顧元白沉默良久,將浸泡過溫水的巾帕敷在眼上,疲憊地歎息:“我也沒準備讓他留下。”


    顧元白是個驕傲的人,薛遠也是。顧元白了解他,薛遠不是不想去重走絲綢之路,他隻是因為不想要離開顧元白。


    薛遠生怕自己會成為顧元白的那個汙點,所以他拚命地立功,想要變成配得上顧元白的能臣,成為能讓顧元白依靠的人。


    顧元白的功績已經多到可以數著指頭說出來,從他立冠除奸臣盧風到現在,文治武功一樣比一樣來得功勞大。如今是太平盛世,兩年來薛遠能立功的事情能做的全都做了,但都是小頭功,遠遠還不夠。


    除了外調或者熬資曆,絲綢之路就是如今最大的立功之路。若是能重建絲綢之路,那便是能名留青史的功勞,能讓薛遠的名字牢牢記在顧元白的身邊。正因為如此,才會有如此多的官員不畏險阻也要登上征途。


    錯過了這次機會,哪怕是第二次重走絲綢之路,也沒有這次來得功勞大了。


    若說是留在京城熬資曆,可薛遠睡在宮中都會被彈劾,十幾年二十幾年的去熬……熬到不怕禦史彈劾的時候,他們都已多大了?


    怕是都要老了。


    最年輕愛意最火熱的時候,吃飯睡覺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外人知道,這不是顧元白的行事風格,也不是薛遠的行事風格。說來說去,還是需要功勞,有了功勞,薛遠就有了底氣,禦史即便說再多的“於理不合”也不算什麽,旁人也隻會認為聖上是寵愛能臣,與薛遠是君臣相宜。


    隻有到了一定的高度,薛遠和聖上的親密才不會成為汙點,隻會被稱讚,留不下汙名。


    顧元白讓自己代入薛遠去想事情,將他的想法摸得八九不離十。薛遠曾經同他說過的一句句話浮現在眼前,他嘴角勾起無力的笑,覺得眼睛又熱了。


    等薛遠醒了,他要和薛遠好好談一談。


    別再這樣了,繼續這樣,他以後再也不相信旁人說戀愛是甜蜜的這種話了。


    “再端盆水來。”


    田福生恭敬應下,重新端了盆溫水上前,顧元白洗淨帕子,親自擰幹為薛遠擦著臉。


    薛遠已經累到眼底青黑一片,臉龐瘦了許多,這樣由心病帶來的暴瘦也不知身體是否能受得住。


    顧元白專心致誌,田福生在後方看著,躊躇良久,還是低聲道:“聖上若是不想要薛大人遠行,去寧夏甘肅走一趟也可。”


    “西北大將張虎成已守在西北兩年,”顧元白,“寧夏甘肅一地還有不少暗中想要複國的黨派,他們小動作一直不斷,張虎成在西北,他們攝於大軍不敢大動,這是張虎成的功勞,旁人搶不走,哪怕是朕也不能這麽不講究地派人半路插手。如今天下安寧,先前的軍功該封賞的都已封賞了,想要立功,哪裏有這麽好立呢?”


    “除了張虎成,前去這兩地的官員都忙著平息本地混亂來同朕邀功,他們初踏西夏土地,各個都幹勁十足,爭搶著來做功績。又說陝西,並入的一州也被治理得安穩非常。大恆裏頭的貪官腐敗,現在沒人敢冒著出頭,禦史台也做得好好的,哪裏能輕易調動。”


    田福生嘴唇翕張幾下,後悔道:“是小的愚笨,說錯話了。”


    顧元白搖搖頭,讓他上前將巾帕再去換了個水,“他急,朕也急。一個知心人在眼前多不容易,他一旦開始往朝堂上用力,這在宮中宿一夜就有人盯上來的事也不足為奇。但若是朕讓他沉寂在身邊,做個小小的禦前侍衛,一個大好人才,我哪裏能這麽做?”


    就得放手。


    喜歡是尊重,就得讓他離開,不論是為公為私。薛遠的才能,若是不用那實在是可惜,顧元白這一顆喜愛賢士的心無法做到這樣的暴殄天物。


    田福生鼻酸,開始抹著眼淚,“您和薛大人可太難了。”


    顧元白不由笑了,接過巾帕繼續擦著薛遠的手,指尖從他指縫中穿過,擦過他掌心中的傷痕,“……不難。有衣穿,有飯吃,江山太平海晏河清,哪裏有什麽難?天下萬萬民都背在朕的身上,朕期待著,等著他真能為我擔起擔子的那日。”


    手中的大掌忽地抽動了一下。


    日頭西下,夜色漸深。


    顧元白不知何時在薛遠身邊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他正被薛遠抱著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身前蓋著薄毯,窗外的月亮彎彎,好似一隻遠航的船。


    薛遠的發絲從身側滑到顧元白的胸膛前,慘白的月光如晃動的水波。顧元白靠著薛遠的胸膛,聽著外頭的蛙叫,閑適地享受當下的寧靜。


    頭頂抵上薛遠的下巴,薛遠鬆鬆環著聖上,“我知曉聖上的心意了。”


    顧元白悠悠道:“竟才知曉嗎?”


    薛遠忍不住低頭吻了吻他的發絲,突然道:“我願心甘情願地去,也想早早地迴。折磨自己也讓聖上難受,實在不應該。我不會再如此,聖上,隻是我在走之前,還有件事想求求您。”


    顧元白問:“什麽?”


    薛遠拉開腰間的腰帶,鬆垮的衣衫散落,露出一片結實胸膛,他將美人榻旁的匕首撿起,去掉刀鞘,捏著刀刃遞給顧元白,目光通透,“臣想讓您在臣身下留個印子。”


    顧元白握著匕首驚訝,薛遠勾起唇,堅定道:“還請聖上賞臣這個恩賜。”


    良久,刀尖碰到他的胸膛之上,顧元白低聲道:“會疼。”


    薛遠搖搖頭,“刻吧。”


    顧元白狠下心,隨著心意在眼前這一片皮膚上飛舞出一個“白”字。還好這個字筆畫簡單,血剛流出來,顧元白已經收迴了匕首。


    薛遠靜靜看著他,顧元白拿著手帕擦去血跡,還有一些順著他的腹部流入褲腰之間,顧元白讓人拿來了藥膏,仔細抹上,道:“朝中的年輕官員都想要借此次立功,我真不想讓你白白錯過。我知你想要立功的原因,也知道你為何不想走,無非是舍不得……樞密使數次與我舉薦你,他推舉你外調,外調三年迴京,那時候再升階便容易了。可三年外調和三年絲路,絲路功勞更大對不對?”


    薛遠鼻音嗯了一聲。


    血逐漸止住,顧元白緩緩道:“兩情若是長久,也無需吝嗇朝暮之間。”


    薛遠的手抖了一抖。


    “若是不關乎我,隻重走絲綢之路這一件事,你會去嗎?”


    薛遠唿出一口氣,毫不猶豫:“我會去。”


    境外的那些國家,薛遠早就想去見識一番了。


    顧元白無聲笑了笑,“安心走吧,朕就在京城等你迴來。”


    “聖上知曉我出行的目的嗎?”薛遠慢慢開口,“我先前總在想值不值。離開了你三到五年,和我本意已有所分歧。”


    顧元白笑了笑,“男子漢誌在四方,薛遠,朕也不是尋常男子,朕是皇帝。天下會在朕心中占據很大的位置,離別是難過,朕說實話,我不舍得你離開。可是你做的是為國為民的好事,你隻有這樣做,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邊,讓我更加無法拋棄你,你也更加有了底氣。”


    “你不想讓我留下汙名,”顧元白實打實道,“但要真的這樣做,你在明麵上便和我毫無私情。哪怕我以後不喜歡你了,厭惡你了,你那時候才是真的啞口無言,說都沒處說,隻能把委屈吞迴肚子裏。”


    說著說著,顧元白的麵上升起真切的擔憂:“我要是以後真的不喜歡你了,你也要給自己留一個退路。讓我沒法動彈你,你若是想走就能走,若是不想走也能留在朝堂中做自己的好臣子。”


    一個人的野心有可能會使自己變成另外一個自己,顧元白的意誌力壓著權力給他帶來的誘惑,但他不敢保證自己以後會變成什麽樣。若是他真的喜新厭舊,薛遠又該怎麽辦?


    隻這麽想了想,就覺得心口疼,感到不適。


    薛遠鼻音倏地濃重了起來,“元白,別不喜歡我。”


    “我隻是說一個可能性。”顧元白認真地迴道。


    薛遠的表情緩緩變了,眉尾微皺,嘴角下壓,又是那副讓顧元白覺得心口揪疼的神情。


    顧元白定定看了他片刻,上前在薛遠眉心落下一吻,低聲:“薛九遙,我曾同你父說過一句話。天下是朕的天下,你是朕的人,你做的事不是為自己而做,而是為朕而做。其他人朕不放心,其他人看過的國家,也不是你眼中看過的國家。”


    他的聲音也好似被月光波濤蕩過,“安心去,全須全尾地迴來。京城每日快馬送信,我等你與我說說境外風光,送我各國小東西。”


    “去吧,迴來時,再也沒有人會因著你夜宿宮中而彈劾你了,”顧元白輕聲,“我也不用這麽擔心你的以後了,因為你總有辦法留在我身邊,對不對?”


    薛遠:“對。”


    我總有辦法留在你身邊。


    顧元白愛憐地親了親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恆在,朕便在。放心去飛吧,朕永遠在這。”


    薛遠抱住了他,親了迴去。


    來年二月,春草飛生,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一切準備就緒。這一日,人山人海齊聚在街市兩旁,盛況空前。


    軍隊五千人,馬萬匹,放置著各種等待販往各國的物資車輛綿延不絕,自發跟隨商戶三千者戶。鑼鼓喧天,送行重走路上絲綢之路的人們熱火朝天,情緒高潮。


    顧元白就要在這裏送行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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