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西夏皇帝。


    顧元白看了他半晌,才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冷漠的笑來。李昂奕抹了把頭頂的鮮血,輕歎口氣,“還請您看在我這幅模樣的份上,派個軍醫給我療個傷。”


    顧元白道:“來人。”


    兩刻鍾後,李昂奕頭上的傷已簡單包紮完畢。東翎衛是在戰場上發現的李昂奕,彼時,他正被壓在一駿馬屍首之下,與裂縫深淵不過一臂之距。


    營帳之中的燭光被冷風吹拂晃動,在兩國皇帝的臉上映出陰暗不明的光影。


    李昂奕不用多想,便能知道這個營帳門前會有多少兵馬駐守,千萬人防守他一人,哪怕李昂奕有三頭六臂,也逃出不這大恆軍營。


    他又歎了口氣,索性放鬆下來,靠在椅子上,如久別重逢的好友那般看著顧元白,“您看起來倒是沒受什麽傷。”


    顧元白整了整衣袍,聞言眼皮一撩,似笑非笑,“確實要比你好上一些。”


    “天命難測,”李昂奕眼中露出些無可奈何的神色,他無神了片刻,突然道,“今夜月色不錯,不如一同出去走一走?”


    營帳之中的護衛精神緊繃,握上了腰間佩刀。


    顧元白直接起身,“走吧。”


    月色當空,大恆軍營卻還未陷入沉睡,執著火把的士兵四處巡邏,救災條理井然有序。


    李昂奕看了眼高懸明月,悠悠道:“天災大難之後,月光卻還如此皎潔,真當是無情。地龍翻身來得也太過突然,偏偏是在你我禦駕親征時降下,聽起來倒是有幾分鬼神之罰的意味了。”


    顧元白邁過碎石,語調緩緩,“你不信。”


    “我信,”李昂奕偏過頭,深深看著顧元白,“我信極了。”


    顧元白雙眼一眯。


    “在我未去大恆前,您或許就聽聞過我‘命硬’的說法,”李昂奕微微一笑,透著幾分暗諷,他在唇舌間把玩著這個字眼,“命硬,聽著真讓我難受。”


    顧元白沒有說話,李昂奕也沒有想讓他應和的想法,他隻是如喃喃自語般,輕聲說著自己想說的話:“您或許不知道,我是在茅房中出生的。我的母親身份低賤,偏偏卻好運的一次便懷上了龍種。她生怕有人毀了她的通天路,每日躲在茅房之中吃、躲在茅房之中喝,就這樣,在她膽戰心驚的躲避之下,後宮的那些蛇蠍,竟然當真沒有發現她。”


    “但一個低賤的宮女躲著宮中嬪妃誕下低賤的二皇子,讓人覺得她不懂事得該死,”李昂奕唏噓,薄情冷漠的模樣,好似話中的那個人不是他的生母一般,“野心大過了能力,行事又這般的惡心,她不死又誰死?”


    “在茅房中混著血和臭味的二皇子,也實在該死。”


    “因為他太髒了。”李昂奕道。


    顧元白淡淡道:“你的母妃如今卻被你追封為了太後。”


    李昂奕笑了,“因為她有一個,”玩味地道,“命硬的好兒子。”


    “您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李昂奕雙手放在身前,微卷的黑發被血液凝結成了塊,“我自小長到大,日子實在是過得艱難。百姓愁一日三餐,愁溫飽子孫,我也跟著愁飯食,愁活命。單說這雙手,”他拿起手在顧元白麵前一晃而過,“這雙手,曾被宮中娘娘踩在腳底下過。因她覺得石子硌腳,便讓我拿手給她鋪著路。那條石子路不長,可當時年紀小,便以為走不到盡頭。我尚且還記得那時的光景,我趴在地上,像條狗一樣,待宮中娘娘抬起後腳,我就得趕快把被踩過的那一隻手放到前麵,讓娘娘及時踩到我的手上,周而複始。”


    “您可知這娘娘為何這麽待我?因為我實在是命硬,也實在是好運,竟趕在她兒子出生前的五日從我低賤的母妃肚子裏生出,越過了她的兒子成為了西夏的二皇子。”


    李昂奕自言自語:“也合該她看我不順心。”


    “人或是迫於活命,或是迫於權勢,總要去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李昂奕停住了腳步,寒風突起,吹過眾人的衣袍,“這些事有好有壞,逼著你一步步地向前。你若是不做,那便活不下去。沒人不想活著,您不想活著嗎?您自然是想活著,從出生到權臣降世,您幾乎沒有受過多少磨難。生平最煩惱的應當就是大權旁落和這一具病弱的身子,您能這麽快的發現香料問題,能這麽快注意到身體的不適,這樣想活著的想法,您應當懂得該是多麽的強烈。”


    顧元白默不作聲。


    寒風吹起他鬢角的發絲,他的臉側還有石粒摩擦過的細小傷口。


    李昂奕隨風苦笑,他輕輕地道:“我想活著,被人看做是一個人一般的活著。”


    “我想要穿上符合我皇子身份的衣服,想要上桌吃飯,想要旁人不再恥笑地朝茅房裏丟一個饅頭,再讓我撿起來吃掉,”李昂奕,“唔,我得誠實說一句,再好吃的東西在茅房裏滾上一圈,都讓人難以下咽了。”


    顧元白與他對視,他站在斷瓦殘垣身前,目中好像有幽色在發著光,兩國的皇帝陛下靜靜地彼此對視著。


    李昂奕麵上的笑意收斂,他變得麵無表情。


    西夏的七皇子俊美,李昂奕與李昂順有三分相像,但他的相貌卻普通得多。收斂笑意之後,普通的麵容便浮現出了非一般的陰鬱冷酷,“我先學成個畜生,才能在汙濁的西夏後宮中活到現在。那條石子路上,我的雙手被後宮娘娘踩得鮮血直流,她恨不得廢了我的手。而她身邊的宮女,則是嗬斥我弄髒了石子路,當眾給了我五個巴掌。我用胸前背後的衣衫去擦掉那些鮮血時,我決定,我一定要做個人。”


    “做一個真正的人,一個能把所有害我打我的人全部報複迴去的人,”李昂奕沉著臉,“後宮的人最怕誰當皇帝?他們最怕我。因為隻有我受盡了所有人的欺辱,誰都想要拽下我,因為他們知道,隻要我出頭了,他們就會死。”


    “大皇子傲慢,將我當做馬奴,他該死。三皇子溫和,私下卻讓我食滾燙的香灰,他和他母親都該死。四皇子、五皇子一母同胞,他們兄弟相幫,也該死……至於七皇子,嗤,蠢貨一個,倒是絕佳的好矛子。”


    李昂奕:“您猜猜,我登帝之後,他們都是何樣的神情?”


    顧元白:“我猜,他們害怕了。”


    李昂奕沒忍住笑了出聲,他胸腔悶悶,笑得脊背彎曲,“您說對了。”


    火把上的油脂炸開,火花被吹散,又猛得劇烈燃燒。


    李昂奕直起身,冷下聲音:“但我好不容易做成了人,現在卻又輸了。”


    “我自然信蒼天,可蒼天卻不眷顧於我!”李昂奕眼中血色慢慢升起,“它不讓我好好活著!我耗盡了所有的心血,我的數萬大軍,千百萬兩的銀子,整個西夏被我掌控並會在我手上慢慢複生,但蒼天卻不讓我這麽做!”


    他猛得指著顧元白,吼道:“蒼天眷顧的是你!你受過什麽?萬民百官愛戴你,你要什麽便會有什麽!甚至連你要我的命,我都得斷一條腿來自保!”


    侍衛、東翎衛和士卒們倏地拔出大刀長矛,瞬息包圍住了顧元白,尖銳對準李昂奕。


    寒光跳躍,火光閃現危險。


    李昂奕激昂的情緒轉瞬便平靜了下來,他還是那般的苦笑,“天降大難,你無事,我卻身陷敵營。這都是天意,是我的命。顧斂,”他輕輕的,一字一頓地道,“我沒有輸給你,我是輸給了蒼天。”


    “天要我亡,我不得不亡。”


    顧元白直到此刻,才突然笑了,他喜怒不定地道:“你覺得你不是輸給了我,是輸給了天?”


    李昂奕坦然地道:“是。”


    “那我就要你看看你究竟輸給了誰,”顧元白轉身,衣袍伴隨著大步飛舞,“帶上他。”


    震後第二日,顧元白帶著大軍駕臨到了西夏軍駐地之外。


    西夏人惶然,城門被緊緊關閉,城牆上頭站著密密麻麻的西夏士兵。


    西夏沒有足夠的傷藥,他們因為後方的埋伏,傷兵足有兩三萬之數。加上西夏皇帝失蹤不見,西夏的將領惶惶不安,連夜帶人循著皇帝蹤影,他們連搜尋糧食都來不及做,完好未曾受傷的士兵被將領帶出,這座城內的,都是受傷了的西夏人。


    看著遠在射程之外的大恆軍,地震後一滴水也未進的他們心中絕望漸起。


    為何短短震後的第二日,大恆人便可以舉兵來到西夏城下了?


    顧元白身披盔甲,他看著這道城門,平靜道:“張將軍,傳朕的話。”


    張虎稱將軍領命,“是!”


    顧元白道:“城中的人,朕知道你們是滿城的傷兵。”


    張虎成提嗓,用西夏語將話傳到了西夏城牆之上。


    “傷病無藥可醫隻能等死,你們經過連日的大雪和天災,到了現在,或許連糧食都已不夠撐上幾日,”顧元白道,“戰場上的士兵,一旦受傷是什麽樣的後果,你們不會不知道。口糧會先供給未曾受傷的士兵,而你們,你們缺胳膊斷腿,隻會被拋棄,成為戰爭下的無名屍體。轉身去看一看你們身後的廢墟,那裏還有你們眾多的戰友掩埋在其下等待著救治,可你們卻沒有辦法去救他們,因為你們自身也難保。”


    “你們的皇帝,你們的將領無法保你們平安,”顧元白笑了一下,“他們不是個好皇帝,也不是個好的將領。”


    人群之中被鉗製住的李昂奕臉色微微一變。


    大恆士兵也在聽著聖上的話,他們抬頭看著西夏城牆上的敵對士兵們,看著他們臉上的髒汙甚至還沒擦去,他們腳底下的城牆,破破爛爛得仿若一撞就會坍塌。


    顯然一夜的時間過去,他們隻匆匆架起了城牆。


    和大恆根本沒得比。


    西夏士兵明知道不該聽大恆皇帝的話,應該反駁,但他們卻沉默著,把這一句句話都聽在了心裏。


    “來人。”顧元白突然道。


    後方的士兵將車輛推出,手甫一鬆開,堆放得臃腫的車立刻翹起車把,車上的東西滑落在地。


    士兵將層層布帶一一解開,裏麵全是滿溢的糧食和草藥。


    顧元白提氣,高聲道:“投降者救!不投降者殺!”


    大軍震動,數萬人吼道:“投降者救!不投降者殺!”


    高昂的聲音讓地麵和城牆都在顫抖。


    整個城池中的西夏人都聽到了這一聲衝破雲霄的喊話,他們忍著身上的疼痛,三三兩兩地與同伴麵麵相覷。


    牆角廢墟上,許多人都還在痛不欲生地呻吟,他們的生命在快速的流失,血液染紅了地麵。


    更多的人則是被掩埋在斷壁殘垣之下,在絕望地等待著死亡。


    灰暗的城牆內處處都是這樣孤獨無助的場景。


    沒人管他們,沒人救他們。


    藥材和糧食,就是士兵的命。


    “哐當”一聲,不知是誰手中的武器掉落在了地上。這一聲的響動好像驚醒了整座城池,接二連三的鐵器丟落聲接連響起。


    顧元白帶著大軍,看著西夏的城門在他們麵前緩緩打開。


    顧元白唿出一口濁氣,他看著那些忐忑不安地西夏人,轉身同諸位將領言簡意賅道:“救人。”


    大批的人馬衝入到了西夏城池內,在西夏人戒備惶恐的目光之中將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抬起到軍醫麵前。廢墟被一樣樣抬起清理,偶爾見到傷得不重的人,大恆士兵便直接將腰間布囊扯下,交予其用藥草止血。


    處處條理分明,不急不緩。


    顧元白騎在千裏馬之上,轉過頭,看著人群之中的李昂奕。


    “放了他。”


    李昂奕被推出了人群,站到了大恆軍隊的麵前。


    顧元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天災無情,它也沒有饒過我。去看看你城中的景象,與我城中有何不一樣?我大恆絕不趁人之危,我放你走,我要讓你看看,究竟是誰在亡你。”


    “你救不了的兵,我救,你護不了的人,”顧元白俯身,黑眸幽幽,直視李昂奕,“我來護。”


    顧元白直起身,鏗鏘有力道:“你信天命,而我踏淩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靠美顏穩住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望三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望三山並收藏我靠美顏穩住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