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白要在宗親中挑出一個孩子養在膝下,這個孩子的品行、年齡、麵貌、八字,甚至是能否活得長久都要考慮得到。


    顧元白審視了一個又一個的孩子,順帶去審視其背後的宗親府。聖上從來不是好糊弄的人,若是打著貪婪惡心的想法,顧元白不介意再來一次血洗。


    索性之前黑甲禁軍威逼宗親府的一幕還給皇室宗親們殘留了深入骨髓的恐懼,他們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地送了孩子來,再將孩子接走。


    十日後,顧元白宣旨,招瑞王之孫顧然進宮暫居慶宮。


    慶宮乃在大恆皇宮東側,故此稱之為東宮。聖上隻將顧然安置在東宮,卻未曾給予明麵上一字半句的承認,態度著實曖昧。


    顧然進宮這日,瑞王將顧然叫到身前,瑞王府中的一大家端坐在正廳之中,聽著瑞王蒼老沉重的訓斥。


    “你進宮之後,唯獨一點要謹記,”瑞王指了指顧然的父親,“他不再是你父,我也不再是你祖父。若是你之後有福,幸得聖上眷顧,那便要受我等大禮,你親近他,便屈身稱唿他為一聲‘三叔’,稱唿我為‘瑞王爺’,然哥兒,可懂?”


    顧然行了一禮,慢吞吞道:“我懂的。”


    “不止如此,”瑞王道,“待我身死,或是你生父母身死,你都不可守孝於前,那時,你便不是我瑞王府的人,隻是宮中的人。無論瑞王府的人求你辦何事、是何人求你,你都無需多做顧忌,也無需關照他們。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盡管去同聖上言明,請教如何行事。”


    顧然忍不住露出一個小小的笑,“聖上厲害。”


    瑞王嚴正的麵容稍緩,他也哈哈笑了,“聖上正是因為厲害,我等才不可心中暗藏不恭之心。我們宗親正是因為聖上的厲害才得以有今日這般安穩富貴的日子,盧風掌權時那樣苟且偷生的日子難道真的有人忘記了嗎?要是誰敢借然哥兒之事伸手到聖上麵前,我必定不會輕饒他!”


    瑞王倏地拍了拍桌子,沉悶聲響忽起。


    心中原本藏著小心思的人低下了頭,肝膽一顫。


    稍後,顧然的生父,瑞王的三兒子顧何親自將兒子送出了府。


    顧何向來對小兒子可有可無,平日裏與顧然自然算不得熟悉,更遑論什麽父子親情。但他此刻卻萬分後悔,恨不得時光倒流迴到從前好與顧然親近。將顧然送出門的一路上,他更是噓寒問暖,到最後竟然哭了,涕淚橫流,口口聲聲說舍不得顧然。


    平日裏待顧然冷嘲熱諷的兄長們更是淚流滿麵,抽泣不斷。


    但他們遮掩在袖袍下的雙眼,藏的分明是嫉妒和惡毒。


    顧然沉默不語,他年紀雖小,但看事卻比一些成年人還要通透。瑞王府隻要瑞王活著,便沒人敢作妖,至於之後,若是顧然當真有幸被聖上養在膝下,瑞王府的事情,想必聖上都會為顧然處理得沒有後顧之憂。


    顧然這麽確信著,無比地信任聖上。說起來雖是不孝,但顧然知道自己被聖上挑中之後,他心中便偷偷有雀躍升起。聖上在他眼中威嚴極了,這樣的人竟然真的要成為了顧然的父親,隻要一想之後或許會稱唿聖上為“父皇”,顧然便忍不住羞赧和扭捏。


    壓抑不住的激動開心。


    顧然入宮時,聖上特意抽出了時間。他陪著顧然用了膳,去看了宮中供皇室孩子學習的弘文房,笑道:“待明日,你便可與諸位兄長在此學習了。”


    顧然的餘光從聖上的衣袍處劃過,想要說些感恩的話,但又想起聖上先前同他說的莫要拘謹,眉頭糾結,尚有兒童肥嫩的臉皺成了一塊。


    聖上輕笑了幾聲,彎身牽起顧然的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帶著他悠然逛起了禦花園。


    顧然眼睛微微睜大,片刻後,已成了冒著熱氣的紅蘋果,看著聖上的眼神滿是藏不住的崇仰。


    但禦花園才走了半圈,便飄落起了如柳絮般的雪花。


    薛遠拿起披風大步上前,將聖上嚴嚴實實地裹在披風之中,抬手擋在聖上頭頂,“快迴去!”


    片雪還未落在顧元白的身上,他已經如臨大敵。


    顧元白沒忍住一笑,朝著田福生招了招手,接過老太監送上來的小披風,為顧然係好在脖間。


    風起,雪花驟然變大。薛遠嘖了一聲,彎腰便單手抱起了顧然,牽著聖上的手往宮殿裏趕去,“聖上,您能讓臣少些擔憂嗎?”


    他忍不住自得起來,低聲道:“要是沒有我,你該怎麽辦啊。”


    “沒有你,還有王九遙,鄭九遙,李九遙,”薛遠的表情隨著聖上的話越發陰沉,顧元白悠悠抽出手,披風被風雪吹得獵獵,他在披風遮掩下,順過薛遠的脊背,像是安撫即將暴起的雄獅,“但他們都沒有你好。”


    薛遠渾身一酥,腰背挺得更直。


    晚膳後,顧然被宮侍帶迴了慶宮,顧元白從政務中抬起頭,便見薛遠和侍衛長正在外頭對練。


    薛遠年輕氣盛,足足活了二十五年才開了次葷,他唇薄鼻梁又高挺,單是麵相便能看出火氣旺盛。張氏弟子張好一眼就能看出薛遠是個內火強盛的人,事實也確實如此,但顧元白的身體,禦醫的叮囑,現下可不能頻繁地行床事。薛遠也舍不得,因此直到現在,他也就才吃了那麽一口肉。


    沒吃便罷了,吃了之後再禁口,才是最難的。


    薛遠隻能找些其他途徑來發泄精力,早上打拳,中午耍刀,晚上和侍衛們對練,偶然去東翎衛中碾壓那些精英,殺殺他們的勁頭。


    汗水濕了衣襟,身姿的線條越發漂亮,頎長和強悍,說的便是這樣的身形。


    顧元白的目光吸在了薛遠的身上,順過他的腰腹和長腿。打轉了幾圈後起身,走到宮殿外的廊道之中看著他們兩人。侍衛們一半為侍衛長叫好,一半為薛遠叫好,兩個人你來我往,場麵精彩絕倫。


    侍衛長喘著粗氣,又是躲過薛遠石頭般的一拳,“薛大人,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事騙了我?”


    薛遠陰惻惻一笑,“張大人,田總管和我說了,在我遠走北疆時,你曾給聖上暖了床?”


    侍衛長俊臉一紅,結結巴巴道:“就暖了那麽一次。”


    薛遠倏地用力,猛得把侍衛長摔倒在了雪地上,他笑出一口泛著青光的牙,“張大人是想要暖幾次?”


    侍衛長忍著疼,問出了老早就想問的話:“薛大人,你和我實話實說,你和聖上究竟——”


    “張大人,”薛遠垂眼,打斷他的話,“不該問的別問,不該想的別想。聖上九五之尊,什麽樣的汙穢事都不能往聖上的身上潑,你說起來是無心,但總有人會聽者有意,你聽明白了嗎?”


    侍衛長麵色一肅,緩緩點了點頭。


    薛遠放開他,轉身一瞧,正對上了廊下聖上的目光。


    薛遠揚唇,大把的力氣從四肢竄進,他朝著聖上走去,最後愈走愈快,已經跑了起來。


    又猛得停在了廊道之外。


    顧元白不由道:“怎麽不過來?”


    薛遠道:“怕身上的寒氣衝撞了聖上。”


    顧元白抿了抿唇,低聲:“快穿上衣裳,別受冷了。”


    薛遠接過厚衣穿好,終於踏進了廊道,緩緩走到了聖上的身旁。


    他眼睛不錯地盯著聖上在看,那樣的目光,好像要把聖上放進爐火之中炙烤一樣。顧元白偏過頭,握拳不自在地輕咳幾聲,餘光從他領口處瞥過,皺起眉,片刻後,“都背過身去。”


    宮侍聽令,轉過了身。


    聖上抬起手,衣袍中的蔥白指尖溫涼,一層一層地整理著薛遠雜亂的衣襟。


    薛遠眉角眼梢都是喜悅,他趁機低下頭,親了口聖上的指尖。


    聖上低聲教訓:“多大的人了,衣服都穿不好?”


    “這話說得不對,”薛遠,“聖上每日的衣袍都是臣給穿上的。”


    “那便是故意的了,”顧元白放下手,點了點他的胸膛,“薛九遙,想要朕給你穿衣?”


    薛遠失笑,他恨不得顧元白走路都是被他抱著走的,怎麽舍得。聖上卻掐住了他的下巴,逼得他彎下了腰,而後在薛遠的唇上親了一口。


    汗臭味兒,以前覺得難聞,現在竟然卻覺得可以。


    聖上聲音沙啞,“別撒嬌了。”


    薛遠沉沉地看著顧元白,眼底中的青火幽幽。


    顧元白將發絲撩到耳後,白嫩的耳珠微顫,薛遠的目光黏到了耳朵上,喉結一滾。顧元白悶笑一聲,滿麵春風地從他身側而過。


    顧元白太過分了,現下不能行床事,他便總是在這般不經意間撩撥薛遠一下,逗弄他一番。薛遠越是為他瘋魔為他著迷,越是因為他忍得汗濕臉龐,他便覺得心底打著顫,愉悅得精神緊繃,好似在空中走鋼絲,刺激到讓顧元白上癮。


    在聖上如此惡劣的一麵之下,乃至到了現在,聖上哪怕隻是指尖碰到了薛遠的手指,都會撩起一片瘋長的幹燥草原。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


    在籌備糧草前往西北的時候,顧元白抽出了時間,特意牽著顧然,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了孔奕林與米大人小女兒的喜宴之上。


    孔奕林受寵若驚,當即起身在眾人麵前給聖上行了一個一絲不苟的大禮。


    顧元白喝了敬酒,在米大人驚喜的眼神之中寫下“天賜良緣”四個字,顧然依偎在聖上的身旁,看著這些字,沒忍住笑了:“父皇,您的字真好看。”


    宴席上,圍在聖上身邊的臣子們聽到“父皇”二字,麵色驟然一驚。顧元白卻不急不緩,悠悠道:“一手好字瞧著便心中愉悅,然哥兒,你年歲尚小,但也要從這時起便勤為練習,才能寫出滿意的字,知曉了嗎?”


    顧然認真道:“兒子謹記。”


    不久後,顧元白便牽著顧然走出了孔府,孔奕林堅持要送聖上出府,顧元白瞧他一身紅衣,打趣道:“就把新娘子丟在那兒了?”


    孔奕林微微一笑,“臣得先來恭送聖上。”


    “迴去吧,”顧元白道,“再過幾日大軍便要直指西北,你要同我前去,那時你與你妻子怕是新婚便要別離了。”


    “臣是一定要同您去西北的,”孔奕林神色一正,“西夏皇帝登基後穩定國內大亂的第一件事,便是大舉朝大恆發兵,他必定也需要場勝仗來奠定威勢,西夏皇帝禦駕親征一事重大,聖上便是再有全勝的把握,臣也得跟上去,至少也可幫著出謀劃策。”


    顧元白笑了,“那你就好好珍惜這幾日的時光。莫送了,迴去吧。”


    孔奕林在府門前停住腳步,看著聖上被薛大人扶上了馬車。


    他的心頭微熱。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聖上對他有再造之恩,但孔奕林也沒有想到,聖上竟然會親臨他的成親宴席。


    為這樣的君主,死又何妨呢?


    孔奕林帶著笑走了迴去,宴席上的人接連成群地向他敬酒,他們臉上的笑意更加真誠,比之前熱情了許多。朝著米大人敬酒的人更是一個接著一個,各個大笑著誇讚著米大人找了一個好賢婿,米大人嚴肅的麵容已經笑得見牙不見眼,自謙稱著:“不敢當不敢當。”


    聖上的親臨是一個高潮,顧元白自然也知道,他坐在馬車上,衣袍搭在膝上,問著顧然:“你可知為父為何要親自前去孔卿家中賀喜?”


    顧然想了想,“兒子不知道想的是錯還是對。”


    顧元白鼓勵道:“說上一說。”


    顧然慢慢地說了三點,一是彰顯聖上愛臣,二是對孔大人的看重,三則是趁此時機,暗示顧然已成為聖上養子。


    顧元白挑了挑眉,待顧然說完之後,他搖了搖頭,“還有一些。”


    顧然麵上全然的疑惑,“父皇?”


    顧元白借此機會,細細給他灌輸帝王之道。


    馬車緩緩駛進了皇宮。外頭駕著高頭大馬的薛遠攤開雙手,低頭看著聖上剛剛碰過的地方,由衷地歎了口氣。


    身旁的侍衛有人奇怪道:“薛大人,怎麽憑空歎氣,可是見到孔大人娶妻,你也心癢了?”


    周圍幾人低低笑了起來。


    薛遠不置可否,他握了握手,心裏想的卻是,聖上剛剛搭在他手心的手可真軟。


    越來越軟了。


    聖上喜歡看薛遠忍耐的神情,便連觸碰都吝嗇了,像是在懲罰薛遠那日的不聽話一樣,一巴掌給個甜棗,馴獸也不過如此。乃至現在隻是碰了碰手,薛遠都是頭皮一麻。


    他沉重地又歎了口氣,看向侍衛們,“我瞧著是不是憔悴極了?”


    侍衛們齊齊搖了搖頭,“你看著不僅不憔悴,還精神十足。”


    薛遠眉頭一壓,“行吧。”


    裝可憐都沒辦法。


    薛大將軍糾結著怎麽讓聖上別再這麽吝嗇的時候,聖上已經精神飽滿、器宇軒昂地準備出征了。


    月底,經過充足的戰前準備,大軍英姿勃發,經過各個將軍操練的大恆士兵們身帶煞氣,知曉這次是跟隨聖上親征,更是一個個眼睛發亮,興奮無比。


    聖上祭拜祈福整整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身著甲衣,高發束起,看著城外綿延百裏的士兵。


    這些士兵每一個人吃的都是顧元白給的糧食,穿的都是今年補上來的棉衣。他們人人孔武有力,看著聖上的眼神敬仰膜拜。


    顧元白在軍中士兵們心中的地位無法言說。這一點顧元白也知道,挑選東翎衛時,禁軍數萬人看著他的熱烈目光他到現在也未曾忘記。


    以往都是主帥說出戰前的誓詞,但是這次,是由顧元白來說。


    號角和鼓聲猛烈響起,急促鼓點敲擊得令人熱血沸騰。百官站在聖上身後,看著對麵士兵臉上顫抖的肌肉。


    聖上走上前,將軍和隊伍之中的軍官豎起耳朵,要及時將聖上的每一句話傳往後方,確保讓每一位士兵都能聽到。


    “將士們,”顧元白目光平靜地看著戰士,看著高空,“朕曾聽聞過田間老農的願望,他想要耕種的每一株稻黍多一粒粟米。也曾問過身處破屋的匠人,他想要一塊削木更快的鋸齒。萬民樸實,隻要多一粒米、多個鋸齒便可滿足。朕之後又問了從戰場上迴來的士卒們,他們卻同朕說,他們想活著。”


    將軍與軍官們一句句地大喊著往後傳話,這一句“想活著”便轉眼響徹了城外。


    “朕也有一個願望,”顧元白道,“朕現在就說與你們聽,朕想要的是什麽!”


    “朕想要一個人人衣食無憂的大恆,朕想要一個無人敢欺的大恆,願饑餓、恐慌、死亡遠離我大恆,願我大恆子民因我大恆而驕傲,因我大恆而被外人敬仰。契丹、高昌、甘州、西夏,朕要你們在任何一切的外敵麵前抬起脊梁,做個鐵骨錚錚的好兒郎!”


    顧元白深吸口氣,目光灼灼,“朕要勝利,朕要千軍萬馬踏過,人人成為英雄!”


    士兵們漲紅了臉,青筋凸起,握著武器的手都在顫抖。


    軍官們高昂的聲音一聲聲往後傳著,士卒們被聖上的話煽動,他們眼底憋得紅了,數百人、數萬人逐漸喊出了一條聲音:“勝利!勝利!勝利!!!”


    在高聲大喊之間,眼睛都飽含熱淚。


    大軍直指西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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