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奕托著一條病腿,走到門前恭送著聖上離開。


    顧元白走得遠了,腳步忽的一停,側頭朝後看去,李昂奕還站在原地,仍然在恭送著他。


    遙遠的距離模糊了兩個人麵上的神情,但李昂奕看上去卻好像右腿未曾斷過一般,背部微駝,與以往並無兩樣。


    隻要他不動,旁人就看不透。


    顧元白迴頭登上了馬車,田福生偶然一瞥之下,便見到聖上雙眼微眯,唇角微挑地轉著玉扳指的模樣。田福生連忙低頭,聖上分明已是動了殺意。


    兩年之前,聖上處決盧風時,便是這樣的神情。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慢慢消失在街角之後。李昂奕還站在大門處,身後的侍從扶著他,低聲道:“殿下,為何不躲?”


    “躲?”李昂奕笑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斷了一條腿,保來了一條命。這買賣難道不值嗎?”


    侍從:“這斷的可是一條腿啊。”


    “但安了皇帝的心,”李昂奕眯了眼,被攙扶著往臥房中走去,“我要是躲了,這條命就要徹底被大恆皇帝給拿去了。”


    大恆皇帝果然殺伐果決,他都已雙手奉上了自己的把柄,顧斂還是不信他。


    顧元白的馬車到了工部的造船坊。


    工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已等候在此,陪著聖上看著最近造出來的樓船、車船、海鶻等海上戰艦。


    這一個個龐然大物出現在眼前,仰頭看去,詫異驚歎不止。


    古代造船技術屬世界一流,這就是顧元白敢大張旗鼓禁毒並派遣水師前往沿海的底氣,大型戰艦不缺,中小型戰艦更是穩固,在車船兩側安裝的絞盤,轉動起便能恐怖地將敵船絞碎於深海。


    與戰艦相匹配的武器都已裝備好,顧元白看了遍炮彈和弓箭的規格。每艘戰艦上都要準備火攻的戰具,油這個助燃物必不可少。


    因著唐朝的水師強大在前,工部建造船隻的銀兩從來不少。顧元白掌權後,更是百萬兩百萬兩地往其中投錢,以作造船物資之用。從前朝到現在,單說大恆可以拿出去作戰的戰艦,都要以千為計數。


    大恆的船隻即便是中小型,一船也可乘兩百名左右的戰士,像是樓船這般傳統的大型戰艦,更是一船可乘五百名左右的士兵。


    顧元白相信即便是現在突發戰爭,他即便不會贏,但也不會輸。


    唯一的弱點便是大恆水師已荒廢許多年了。


    武器再鋒利,若是執掌武器的人發揮不出其威力,如小兒拿刀與大人赤膊又有何異?


    顧元白自然沒有忘記水師的訓練,但若是西夏背後之人早已準備了數十年之久,那麽他短短兩年督促出來的士兵怎麽能和人家打?這場戰鬥,大恆必須謹慎、必須小心。


    從造船坊出來後,顧元白便懷著滿腔的熱血與戰意迴了宮。他的神情銳利,步伐之間袍腳飛揚,薛遠看了他好幾眼,總有種小皇帝即將就要衝上戰場的感覺。


    可聖上卻是快走了幾步,便覺得有些微微喘息了。


    步子放緩下來,顧元白側頭問田福生:“薑女醫的叔祖,至今為止還未曾有過消息?”


    薛遠跟在身後,聽到“薑女醫”這三個字後,便是眉頭微微一皺。他班師迴朝之後特意去打聽了在傳聞之中與聖上伉儷情深的女子,宮侍口中所說的“女醫”,應當就是這位了。


    田福生壓低聲音:“聖上,薑女醫的祖父與叔祖是在河北逃荒途中失散。咱們的人挨家挨戶地去查了,到現在還沒有什麽消息,但河北如此之大,偏僻地方如此之多,查得慢了些也不足為奇。”


    “而且這逃荒的人啊,當年哪裏有口糧吃,就會往哪裏去,”田福生想了想,“指不定薑女醫的叔祖早已離開了河北,天下之大,左不過是周圍三省,咱們絕對能找到他這個人。”


    “他們失散到如今也已四十年之久了,”顧元白歎了口氣,神態平和,“哪怕她的叔祖那時不過舞勺之年1,現如今也有五十歲高齡了。”


    當真還活著嗎?


    這個機會實在太過渺茫,顧元白本就沒有抱多少希望。但隻要這個世界上有治療他的方子,那必然不止一個人知道。他最想要的不是薑女醫的叔祖,而是她叔祖手中的醫術。


    書,有時候比人要更來得好找。


    顧元白忽而皺眉,若有所思:“前些時日好像也聽聞過河北一詞。”


    “淨塵寺,河北名寺僧人,”薛遠突然開口道,“臣還記得清楚。那日雨落之前在院前攔住了他,這僧人口中說的話便帶有河北口音。”


    是了,顧元白恍然大悟,他隨口一問:“那僧人看起來年歲幾何?”


    “年齡尚輕,”薛遠道,“對答卻是沉穩。”


    顧元白輕輕頷首,沒有再問。


    待到午睡時,薛遠親自上前去伺候著聖上上床歇息,輕輕扯著聖上腰間綢帶,低聲問著:“聖上,這薑女醫又是何人?”


    “利州人。”顧元白迴道。


    薛遠倏地抽掉腰帶,順滑鮮亮的外袍猶如花朵綻開一般四散,他起身彎著腰,脫去聖上肩膀處的衣裳,“聖上明明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東西。”


    手臂被抬起,外袍從袖口處被脫下。薛遠離得近,動作緩慢,顧元白的臉時不時從他胸膛處擦過。薛遠常年行軍,本是個毫不留意自身的人,但他身上的味道卻並不難聞,反而有種獨特的、好似常年月累積攢下來的兵戈碰撞味。


    一聞便是風沙、大漠,與煙火沉沉。


    顧元白有些出神,直到指尖被碰了一下,“她祖上學醫,醫書於我有用。”


    薛遠神色一凝,“臣曉得了。”


    內殿的宮侍都在埋頭做著自己的事,殿外的侍衛們背對於此站得筆直。薛遠低頭,恰好迎上顧元白抬起的臉,唇角相碰,又飛快相離。


    這分明就是在偷情。


    這樣不經意的相碰,反倒是激起了癢意。唇內少了個東西,隻想要對方舔一舔,再輕輕的咬上一咬。迴憶中的感覺太過舒服,舒服得顧元白都想要在此刻拉著薛遠的衣領,逼他低頭,再強行吻上去。但如果這麽做了,他豈不是就要徹底被薛遠纏上了?


    顧元白說了不嫖薛遠,前幾次的親密可不算是他嫖的人。如今若是親了嫖了,那可當真是要負責了。


    顧元白麵色不變,不想負責,“下去吧。”


    薛遠眸色暗斂,他摸了摸唇,胸腔又開始不老實,跳得如同幾頭瘋了似的狼匹在亂撞。


    站著不動,舍不得走。


    顧元白低頭整理著衣擺,瞧著他還不走,挑眉抬頭。正想嘲笑他幾句,但這頭一抬,薛遠就猛得彎身在他唇上大力吮了一口,唇上一痛,薛遠已站起身大步離開。


    “……”顧元白嘖了一聲,輕聲,“有病。”


    他慢悠悠地上了床,正要閉眼入睡。外頭卻響起了幾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聽不清內容的低語,寢宮的門被驟然敲響。


    叩門聲愈發急促不安。


    顧元白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他倏地從床上撐起身,黑發在身後垂下,四散而淩亂。


    “怎麽?”攥緊被褥。


    外頭的侍衛聲音發緊,“聖上,宛太妃、宛太妃……”


    顧元白唿吸一沉,整個人都已僵在了床上,他聽到自己問道:“宛太妃怎麽了?”


    “宛太妃病重,生命垂危,”侍衛艱難地道,“行宮的護衛拿著腰牌,正在殿中等待。”


    天地都好似靜了。


    顧元白明明是坐在床上,卻好似是飄蕩在雲層之間,沒有一處實實在在地落腳點。好半晌,他才道:“朕不信。”


    這定然又是哪個敵人在暗中搞的小把戲。行宮被顧元白的人保護得密不透風,禦醫前些日子還曾來信,言明宛太妃近日裏難得有了些精神,怎麽可能就這麽生命垂危了呢?


    顧元白笑了笑,“一個把戲,真當朕會踏進去兩次嗎?”


    他想要下床去懲治那些膽敢通報假消息的侍衛,被子一揚,雙腳踩在地上時卻陡然無力,頭腦發暈。


    顧元白猛得抓住了床架,床旁係著的平安扣被尾指勾過,掉落在地,“啪嗒”一聲,碎得四分五裂。


    門猛得被撞開,不過瞬息,顧元白便被薛遠抱了起來。顧元白失神地看著自己的尾指,他怎麽能這麽不小心,太不吉利了。


    “帶我出去。”聲音低啞。


    薛遠沉默地抱著顧元白走了出去,外頭跪地的人正是顧元白派去保護宛太妃的人。這些人忠心耿耿,顧元白很是信任他們,但在這時看到他們,年輕而瘦弱的帝王卻是眼睛一紅,麵色凝固。


    “聖上,”行宮的護衛們臉色憔悴,眼中血絲滿溢,“宛太妃她——”


    “朕不信,”顧元白風輕雲淡地打斷他們,“騙了朕一次還不夠,還想要再騙朕第二次?來人,備馬,朕要快馬加鞭地趕往行宮。”


    田福生撲通跪地,冒死進諫:“聖上,您身子受不住!”


    顧元白道:“備馬。”


    侍衛長帶著人也沉沉跪在了地上,著急,“還請聖上三思!”


    他們自然攔不住顧元白,但顧元白看著跪了滿地的人,血色慢慢染紅了他的神情。


    宛太妃病重,或許明日就會死,或許在他還未曾得到消息前就死了。隻有快馬加鞭,才有可能趕過去見宛太妃最後一麵,為什麽要攔著他?


    因為他的身體嗎?因為這具沒有用的身體,所以連見宛太妃最後一麵也無法辦到嗎?!


    顧元白咬著牙,喉間漫上一股血腥氣味,他牙齒顫抖,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薛遠,備馬,帶我去行宮。”


    滿殿寂靜,無一人敢出聲。正當顧元白以為薛遠也不會出聲時,薛遠突然抱著顧元白轉身迴到內殿,找出了披風和鞋襪,抱著聖上在眾人麵前疾步走過,言簡意賅道:“現在走。”


    顧元白抱著他脖頸的手緩緩收緊,肩背顫抖。


    他沒看腳底下的路,隻知道薛遠腳步邁得快極,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然走到了馬廄之中,高聲道:“紅雲!”


    烈馬嘶吼幾聲,顧元白轉身便被薛遠抱到了紅雲背上,鞋襪被一雙溫熱幹燥的大掌穿好,厚厚的披風蓋在身上,薛遠翻身上馬,扯過韁繩一揚。


    鬃毛飛舞,冷風傳來。六月明明已經春風和煦,但顧元白此時卻覺得分外的冷,冷得手指僵硬,無法彎起。


    宮門褪去,繁華的街市褪去,京城的城牆褪去。


    薛遠從身後伸出手,握住了顧元白僵硬的手指。


    “我必須要去見她最後一麵,”顧元白喃喃,“這麵見不到,我就再也見不到她、她再也見不到我了。”


    那時即便跑到天涯海角,即便高聲唿喚,再有權,再有錢,都換不來宛太妃的這一麵。


    這是小皇帝的母親,也是他的母親啊。


    薛遠鏗鏘有力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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