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白在房中看著雨幕,褚衛在一旁合著雨聲奏琴。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這六藝是古代君子的必修課。顧元白是個假君子,比不上純正古代君子的純熟。


    褚衛就是一個標準的古代君子的優秀典範。


    顧元白不會古琴,但不影響他對其的欣賞。田福生泡好了一壺熱茶,給他倒了一杯送來,顧元白手端著茶,品著茶香,看著外頭的雨幕,神經放鬆,舒適得眯起了眼。


    過了一會兒,褚府中有小廝跑了過來,在外頭稟報道:“少爺,門外有人前來拜訪,來者是薛府中的大公子。”


    褚衛彈琴的動作一頓,悠揚的琴聲戛然而止,他抬頭看著顧元白,“聖上,應當是薛大人前來了。”


    顧元白懶洋洋道:“讓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提著鳥籠打著傘的薛遠就緩步踏入了兩個人的眼中。


    薛遠步子很慢,雨幕將他的身影遮擋得隱隱約約。這人還是一身黑衣,顧元白坐起身,目光放在了薛遠手中的鳥籠上。等薛遠一走進廊道裏,他就問道:“哪裏來的鳥雀?”


    薛遠走近,將鳥籠放在顧元白的身前,他也跟著蹲下,一邊打開籠子,一邊隨口說著笑:“臣說要捉隻鳥給聖上看一眼,結果籠子一打開,這小東西就鑽進來了。”


    他的手掌伸入籠子之中,將麻雀抓在了手裏,“聖上瞧瞧,像不像是上次叼走您玉扳指的那隻鳥?”


    被抓住的鳥雀半個身子露在手掌之外,顧元白眉頭一挑,“麻雀不都長得一樣?”


    他抬手去摸鳥,麻雀的羽毛色澤灰暗,不似名貴鳥類的光鮮亮麗,但摸著也很是舒服。薛遠的目光落在了顧元白的大拇指上,那裏戴著一個白玉扳指。


    薛遠嘴角扯起,“聖上說得對,麻雀都是一樣,誰能分得清誰。”


    他收迴眼,看到了褚衛,於是客客氣氣道:“褚大人,許久不見了。”


    一見著他,褚衛就想到剛剛侍衛長說的那番話。他對薛遠的感官實在好不起來,一見到他便是打心底的厭惡,冷冷點頭,“薛大人。”


    顧元白的指尖在撫摸鳥雀時會有幾次在薛遠的手上輕輕掃過,次數多了,癢得難受。薛遠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將顧元白的手往上抬了抬,笑道:“聖上,羽毛在這,您摸著臣的手了。”


    “……”顧元白收迴手,不摸了,麵無表情道,“薛卿有心了。”


    薛遠笑了笑,把麻雀扔在了籠子裏。放在了一旁,他緩緩站起身,然後左右看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擺出了主人家的派頭,“棋盤呢?”


    一旁有人聽了話,機靈地把棋盤給搬了過來。顧元白還是麵無表情地瞥了一眼,“薛卿和褚卿手談一局吧。”


    薛遠也不失望,他伸手,彬彬有禮道:“褚大人請。”


    褚衛和他雙雙落座,兩個人分執黑白棋,彼此靜默不語,看著好似和諧,然而棋盤上針鋒相對不絕。


    顧元白在旁邊有一下沒一下的看著,他總算是知道為何常玉言會說薛九遙的棋路和他像了。棋麵就是個戰場,考驗得是人排兵布陣的能力和大局觀上的整體思維。


    薛遠這個人裝得再規矩,變得再高深莫測,他的本質還是如瘋狗一般,鋒芒從一開始,便直指敵人命門。


    顧元白看到一半,就知道褚衛輸定了。


    褚衛的棋路四平八穩,根基很深,下一步想了三步,他深謀遠慮,又同顧元白下過棋,對這樣的棋路心中有數。但有數也沒辦法,盤再穩,一個勁的躲也終究會露出破綻。


    顧元白站起身,走到廊上看起了雨,聽著雨聲和下棋聲,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一陣暖意湊近。薛遠將身上的外衣披在了顧元白的身上,而後走到一旁,“聖上喜歡看書,原來也喜歡看雨。”


    “聽著舒服,”顧元白有些疲困,“雨天適合休息。”


    薛遠道:“困了?”


    顧元白道:“薛卿還是看你的鳥去吧。”


    薛遠低笑一下,“臣的鳥就在臣自己身上。”


    他這句話說的輕,顧元白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眼皮一跳,懷疑地轉頭看著薛遠,“你說什麽?”


    “臣帶給您看的鳥就在屋裏頭,”薛遠道,“看它做什麽,連話都聽不懂。”


    “這話說得有意思,”顧元白,“薛卿是想要鳥雀聽懂你說的話?朕笑了。”


    他額前的發上飄著些微被風吹進來的雨露,薛遠的聲音突然柔和了下來,“聖上,外頭有雨,別站那麽近。”


    隻是他的聲音沙啞,那片柔和藏在啞得含著石粒的嗓子裏,就怎麽也找不到了。


    幾乎是同時,兩人背後也傳來一道溫聲,這聲音清朗而溫潤,好聽得猶如貫珠扣玉,圓轉悠揚,“聖上,進來避避雨吧。”


    高下立判。


    薛遠似有若無地笑了笑,跟在顧元白身後進了屋子。


    房裏待得沉悶,褚衛和薛遠同在的時候,兩個人竟然誰也沒有說話。還好這一場雨很快便停了,前後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


    顧元白無意在褚衛家中多留,他正要走,褚衛卻想起了什麽,急忙道:“聖上稍等。”


    他轉身欲去拿東西,餘光瞥到薛遠,冷聲改口道:“薛大人同我一起去拿些給聖上暖身的衣物?”


    薛遠雙眼一眯走上前,兩人一同順著走廊消失在路的盡頭。


    顧元白看著他們的背影,兩個人身姿修長,俱都是身子康健的好兒郎,這麽一看,倒是般配極了。


    他看了一會兒就移開視線,卻突然看到一旁的圓柱後探出一個小頭,顧元白笑了,“議哥兒,過來。”


    褚小四從柱子後走出,神情很是羞愧,他攥著自己的小衣角,給聖上行禮認錯:“小童不是不知禮數的小童,小童是來找侄兒的。”


    顧元白道:“你的侄兒現在卻不在這。”


    褚小四迷茫得仰著臉,“那子護侄兒呢?”


    像這樣乖巧聽話的小孩,顧元白總有些惡趣味。


    “你的侄兒啊,”顧元白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會,突然深意一笑,“議哥兒,朕之前吃過一個相當美味的菜肴,你應當是沒有吃過。”


    小童咽了下口水,規矩道:“還請聖上指點。”


    “把褚衛放在油鍋裏炸一炸,再沾上醬料和蔥花,”顧元白唇角勾起,故意壓低聲音,“美味極了,饞得隔壁薛遠都哭了。”


    褚小四被嚇得一駭,臉色一白,含著淚珠抽泣,“子護、子護侄子被吃了嗎?”


    “咳。”小孩真哭了的時候,顧元白又覺得愧疚了,他摸了摸鼻子,正要開玩笑地說出真相,旁邊的田福生猛得開始了咳嗽。


    顧元白一頓,轉身迴頭一看,薛遠和褚衛就站在不遠處,兩個人一個眉峰微挑,一個麵色複雜,俱都在看著顧元白。


    顧元白反問道:“站在那幹什麽?還不快過來。”


    褚衛一走過來,褚小四便哭著撲到了他的懷裏。褚衛低聲安慰著四叔,心中原本的複雜慢慢轉向了哭笑不得。


    田福生接過披風給聖上披在肩上,聖上咳了兩聲,褚衛帶著四叔將聖上給送到了府外,叔侄兩人一同給聖上行禮,恭候著聖上離開。


    路上,薛遠跟在顧元白後頭,突然道:“聖上,何為饞哭我?”


    顧元白反將一軍,“你還跟著朕做什麽?”


    薛遠的手裏還拎著鳥籠,他聞言就停住了腳,“那臣在這裏恭送聖上。”


    “……”顧元白心中隱隱的煩躁湧了上來,這股煩躁莫名其妙,顧元白壓著,正要大步離開,薛遠就在後頭啞聲叫了他一句,“聖上。”


    顧元白腳步一停。


    “聖上的玉扳指給換了,”薛遠,“不知先前那個玉扳指還在不在?”


    顧元白抿直唇,沒說話。


    “聖上說先前要滿足臣一個要求,”薛遠聲音低低,“臣想想,不若就現在用了吧。”


    “要是聖上不喜歡那玉扳指,也請聖上別扔,再還給臣。這個玉扳指臣喜歡極了,可以留給以後的媳婦兒。”


    “薛卿,天下都是朕的,”顧元白字正腔圓,聲音一冷,“朕的玉扳指,即便是朕不喜歡,也得好好待在朕的私庫裏麵生灰。”


    這一句話,就如同他說的“朕的江山如畫一般”,又讓薛遠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顧元白這樣的話,霸道得正和薛遠心意。他到底對薛遠有沒有意思。


    一陣風吹來,發絲撩動鼻尖,顧元白低聲咳嗽了起來。咳聲沉悶,一下接著一下,幾乎沒有他平息的時間。


    周圍的人慌亂地叫著“聖上”、“巾帕”,但周身沒有熱水,誰慌亂也沒有膽子上去扶著他,去拍一拍他的背。


    薛遠歎了口氣,快步走上前,推開擋著路的所有人。侍衛、太監,一步步地走到了顧元白的麵前,然後將顧元白攬在了懷裏,讓他靠著他,輕輕順著他瘦得骨頭突出的背。


    顧元白抓緊了他的衣衫,手指發白,頭靠在薛遠的身前,大半重量都由薛遠支撐。


    薛遠一邊給他順著氣,一邊抬頭看著遠處陰沉沉的天。


    顧元白咳得頭暈,腦子發脹,他雙手無力要滑落的時候,薛遠替他按住了他的手。


    “你身體總是這麽不好。”


    語氣低低,像是淋了滿身雨的小狗。


    “但你不能因為你身體弱,”他,“就總來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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