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看朝陽升起,望繁星滿天,趙靈修在山間與浮晴共度了半個月後,身體開始有反應了。


    是之前留下的病根,隻有好好養著才不會複發,晉陽王府有專門的藥供給他,他離不開那裏。


    於是在又一次手腳發冷、渾身顫抖,即使被浮晴緊緊摟住都無濟於事的時候,趙靈修知道夢要醒了。


    他哆嗦著抬起頭,蒼白著臉,語不成句:“浮晴,讓……讓我……迴去吧。”


    火堆旁,浮晴滿臉淚痕,抱住他的手又緊了緊,搖搖頭:“不,靈修哥哥你別走,我會想到辦法治好你的,我們迴菩提山吧,師父在那裏留下了不少靈丹妙藥,一定能徹底醫治你的病,你相信我……”


    說著浮晴摸向腰間的瓷瓶,那是她從菩提山帶出來的各種救命的丹藥,以備不時之需,可是這一迴,卻怎麽也倒不出來了,瓷瓶早已空空如也,再多的藥也填不滿趙靈修日漸孱弱的身體。


    浮晴有些慌亂,淚水簌簌而下:“沒了,藥沒了……”


    她把趙靈修摟得更緊了,深吸口氣,發顫的聲音帶了絲急迫:“靈修哥哥,我們明天就動身,明天阿龍載我們離開,我們迴菩提山,對,迴菩提山……”


    仿佛害怕失去他一般,浮晴在他頭頂翻來覆去地念叨著,趙靈修見她這副模樣,一時都不忍開口:“浮……浮晴,你聽我說,沒用的,我的藥隻有晉陽王府有……”


    他心底無比清楚,早在很久以前他便由不得自己了,一隻牽線木偶即使躲得了一時,卻躲不了一世,縱然迴了菩提山又能怎麽樣呢?有太多事情浮晴永遠不會明白,她是山間的精靈,天真到不食人間煙火,永不知道—


    他注定是逃不脫晉陽王府的,或者說,是逃不脫自己的宿命。


    巨蟒載著兩個人很快動身,一路披星戴月,風餐露宿,趙靈修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差到浮晴都要割開手腕,喂他喝自己的血。


    是的,浮晴從小就是被藥材浸泡長大的,任何靈丹妙藥大概都沒有她的血滋補,可趙靈修的身體像個無底洞,永遠填不滿,最後浮晴支撐不住,虛弱地一頭栽倒在了巨蟒身上。


    她醒來後,趙靈修第一次衝她發了火。


    “我說了不喝就是不喝,你何苦強行喂我?


    “你有多少血?你能喂我一輩子嗎?別天真了,我的身體隻有王府才能源源不斷地滋補。


    “你以為迴到菩提山就能安枕無憂嗎?你知道王府和將軍府的勢力有多大嗎?我們被找到隻是遲早的事情,你根本不會懂,我的命運從出生那天就已經被注定。


    “山裏的半年隻是我偷來的時光,如果那時沒有離開,說不定不久你和師父就會遇到危險,你從來不曾真正見識過晉陽王府的行事風格,你不知道外麵有多少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師父的星盤不是已經算到了嗎?他不是叫你別下山嗎?是我不該,當年不該向你輕許承諾,那時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能由著性子來,挽住什麽就能是一輩子,是我錯了。


    “你快送我迴去吧,別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了,記住你師父的話,不要下山,不要再來找我,我們注定不會有結果的。”


    這是趙靈修病情發作之後,撐著孱弱的身子,第一次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決絕而又不留餘地,是無數個日夜的輾轉深思。


    他多麽清楚,浮晴在王府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是他入了魔障,又一次可恥地沒有拒絕,他總是貪戀那一點點自由與溫暖,但卻很快又會如夢初醒,知道一切該迴到原點。


    遠處有獵犬的聲響傳來,大隊人馬在叢林間若隱若現,是晉陽王府的追兵趕到了!


    “怎麽……怎麽會這麽快追來?”浮晴迴首,臉色大變。


    巨蟒一直將痕跡掩飾得很好,但她不會知道,他們走了一路,趙靈修便留了一路的記號。


    他腰帶上的檀木串珠能散發出特殊的香味,一路行來,兩百零九顆串珠被他一一撒落,王府經過訓練的獵犬一聞便能循跡找來。


    舉起如今隻剩下不到十顆串珠的腰帶,趙靈修一時不忍對上浮晴難以置信的目光,於是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浮晴,對不起,我不是不信你,我隻是不信我自己能擺脫……早已注定的宿命。”


    (五)第二次伸手,你會拒絕嗎


    浮晴覺得,趙靈修和她記憶中的模樣不太一樣了,她不知道三年來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她隻知道,從前的靈修哥哥,是永遠不會把她推開的。


    所以當追兵越來越近,趙靈修不斷催促她離開時,浮晴眼裏委屈地泛起了淚光。


    趙靈修不忍看她,也顧不上那麽多了,臉色蒼白地從巨蟒身上滑下,按住胸口喘著氣地去推蛇尾。


    “阿龍,快,快帶著浮晴走,不然被抓到了就完了,我也保不住你們!”


    頗通人性的巨蟒仰頭晃了晃,不顧浮晴的淚如雨下,擺尾掃過林間,帶著小主人乘風離去。


    “靈修哥哥!”


    撕心裂肺的唿喚響徹長空,當蟒背上的那點身影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消失在眼前時,趙靈修才按著胸口,雙腿一軟,無力地跌跪在地。


    身後是越發靠近的獵犬聲,晉陽王府的人馬上就要過來了,他沒有勇氣掙脫,終究是親手把自己又送了迴去。


    比起浮晴的天真無畏,有時候他真痛恨自己的太過清醒,或者說是……太過懦弱。


    長風拂過衣袂發梢,一低頭,淚水墜入泥土,轉瞬即逝。


    再見了,我的龍女,隻願你迴到屬於你的地方,再也不要卷進這肮髒俗世,能在山間自由自在,平安喜樂到老。


    趙靈修被帶迴了晉陽王府,躺在床上休養了一個月,來看他的老王妃淚眼蒙朧,握住兒子的手心疼不已。


    “才多長時間,人就瘦了一大圈,還不知道大婚那日能不能挺住……”


    因上次的意外,將軍府的那位掌上明珠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昏死過去後躺在床上也是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她和趙靈修的身體都養好後,兩個人便會在來年開春再次舉辦婚禮,晉陽王府也將正式把準王妃迎入門。


    這是當今聖上欽賜的一樁姻緣,誰也不可能改變,趙靈修形容枯槁,唯一所求的大概隻是—


    “父王能不能放過……浮晴?”


    麵對整個王府裏他唯一還懷有感情的生母,趙靈修語帶哀求,王妃卻拭了拭淚,黯然道:“你知道的,你父王做的決定,我從來是插不上話的,你隻能祈求那位姑娘,別再犯傻,自投羅網了……”


    趙靈修的心一下沉了下去,靠著床頭一動不動,神情木然地望向窗外,半天沒有說話。


    他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這種痛刻入骨髓,他不希望浮晴萬劫不複,這種事有他一個人就夠了。


    但也許老天最愛瞧見些悲歡離合,越怕什麽就越來什麽,在半月後的一個深夜,趙靈修最不願見到的事情發生了。


    床頭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道身影纖秀依舊,熟悉的少女氣息撲麵而來,他幾乎一眼就能認出,驚唿出口:“浮晴!”


    有淚水落在他手背上,少女長睫微顫,是他從未見過的楚楚可憐:“靈修哥哥,我想來想去還是放不下你,阿龍不準我來,我就和它生氣絕食,它也是拿我沒辦法的。


    “我在菩提山煉製了十餘種藥,這迴全都帶來了,你信我,一定會有用的。


    “師父的星算盤也有不準的時候,我沒日沒夜地重新推算,可我的星算盤大概也壞了,所以我把它扔了……


    “我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在乎,隻要能和你在一起,靈修哥哥,你能跟我走嗎?”


    如果一個姑娘第二次向你伸手,問你跟不跟她走,你會忍心拒絕嗎?


    這像夢一般的場景就活生生發生在趙靈修眼前,他顫抖著身子坐起,望向月光中那隻白皙修長的手,有什麽翻天覆地般湧上胸口,叫他淚水滾滾而落。


    但他連抱一抱眼前心愛的姑娘都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狠狠地推開她,嘶啞了喉嚨:


    “你快走,府裏有埋伏,就等著你和阿龍自投羅網呢,我說了要你別再下山,你怎麽這樣傻呀?”


    (六)星盤上,顯示的隻有死路一條


    趙靈修沒有騙浮晴,當巨蟒背負著他們遊弋到院中時,警鈴大作,燈火通明,埋伏好的侍衛魚貫而入,將他們團團圍住。


    趙靈修伸手去推浮晴:“快放下我,快走!”


    浮晴搖頭,伏身貼在巨蟒背上,淚水伴著輕撫,是孤注一擲般的決絕:“好阿龍,全靠你了,帶我們衝出去吧。”


    巨蟒昂頭擺尾,吐著猩紅的蛇芯,在如雨飛箭中攪起一院狂風。


    卻是屋頂上忽然擁出大批侍衛,從四麵八方手持一張巨大的網,從天而降,成掎角之勢,將扭動的巨蟒整個罩住。


    網上有特製的藥粉,即使是再強悍的飛禽走獸也敵不過,巨蟒躁動不安,在網裏拚命掙紮著,卻力不從心,身子很快癱軟下去。


    浮晴在蟒背上慌了神:“阿龍,阿龍!”


    一聲渾重的長笑由遠至近,是這場甕中捉鱉的策劃者——晉陽王趕到了。


    他錦衣華服,氣度不凡,在眾侍衛的簇擁下,眸中精光大射:“妖女,憑你有怎樣的本事,也難逃過我晉陽王府的天羅地網!”


    沒有人比趙靈修更了解他父王的手段,網中的他手腳發冷,終是在蟒背上絕望地閉上了雙眸。


    冷風唿嘯,不知不覺,寒冬竟然已經悄然來臨。


    這一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早,早到趙靈修望向窗外時,長睫微顫,都不由得有些恍惚。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他披著鬥篷,提著燈盞,在地牢裏見了浮晴一麵。


    晉陽王沒有立刻處死浮晴與阿龍,不是他仁慈,而是他想將他們的死發揮最大的作用—


    祭天祈福,揚聲立威,在春暖花開的那場大婚上,震懾滿朝。


    這是晉陽王府的意思,也是大將軍府的意思,龍椅上的那位天子可能做夢也不會想到,他不僅一手促成了兩家的聯姻,更一手催發了兩家的狼子野心。


    當聲威到達頂點時,宮牆之內將掀起一股狂風驟雨,白雪被鮮血染紅,皇城的天都要變了。


    但這些暗潮翻湧的謀劃並不是趙靈修最關心的,他唯一關心的隻是地牢裏那個本該自由奔跑在山間,卻因他而深困囚籠的少女。


    如果說多年來他早已被馴化,一顆心麻木蒼涼,深深臣服於自己的宿命,那麽這一迴,他想試著反抗一下,即便如蚍蜉撼樹,鋌而走險,也要為了心愛的姑娘不惜一試。


    “浮晴,你的星算盤是如何預言的?”


    陰暗潮濕的地牢裏,趙靈修帶去的那盞燈是唯一的光源,映亮了四目相對的兩張臉。


    他幽幽問起,角落裏的少女卻恍若未聞,抿緊唇不發一言,直到他漆黑的雙眸望到她受不了了,她才悶悶開口:“是個死劫。”


    遇上他,沾染他,下山找他,每一次推算的星盤上,顯示的都隻有死路一條。


    “可是我不怕,我不能沒有靈修哥哥,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闖一闖。我多麽想做靈修哥哥的妻子啊,我好不容易長大了,如果不能嫁給靈修哥哥,孤零零一個人又有什麽意思……”


    搖曳的燈火下,兩條淚痕漫過浮晴的臉頰,她纖秀的身子微微顫動著,如瀑的長發包裹著肩頭,仿如暗夜中受傷的精靈,趙靈修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拉,將她一把扯入了懷中。


    浮晴的腦袋撞上了趙靈修的胸膛,那裏跳動的一顆心溫熱而深情,一下又一下,模糊了浮晴的視線。


    喉頭滾動,趙靈修輕撫過浮晴的長發,一字一句都從唇齒間溢出:“傻姑娘,別哭,聽靈修哥哥說……”


    “不管星算盤上是個什麽樣的結果,我都不會讓你有事,縱然是個死局,我也一定要讓它絕處逢生!”


    (七)為自己活一次,死在心愛的姑娘身旁


    地牢一別後,趙靈修再也沒有去看過浮晴。


    他身子一天天好轉,表現得也是一天比一天順從,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晉陽王妃隻當他想開,握住兒子的手,喜極而泣,卻沒有發現,深藏在他眼底的那抹冰冷。


    趙靈修開始經常出入將軍府,隔著一道屏風問候他的未婚妻,溫言軟語,常常討得那位大小姐心花怒放。


    見此情景,不管是晉陽王,還是大將軍,都滿意地點頭,漸漸放下心來。


    慢慢地,他們商討一些重大事情時,也會讓趙靈修參與,畢竟馬上就要親上加親,即便是兩隻狡猾謹慎的老狐狸,麵對自己的兒子與女婿時,推心置腹也不算過分。


    就這樣,冰雪消融,初春的腳步慢慢來臨。


    趙靈修手持令牌,再一次踏入了關押浮晴的地牢—


    而這一迴,晉陽王與王妃俱不在府上,或者說,連同朝中百官,都一起陪著陛下去了皇家狩獵場,趙靈修以身體不適為由,中途打道迴了府。


    換作從前,晉陽王一定沒這麽好說話,但今時不同往日,馬車上,他也隻是讓趙靈修吃了一顆藥,便放心地讓他離去。


    “修兒莫怪父王謹慎,多吃點兒藥總是保險些。”


    趙靈修麵上溫順,策馬而去時,心中卻冷笑不已。


    他精明一世的父王錯了,如果一個人蓄意已久地想要反抗,那是什麽藥都再也無法控製的了。


    他從前安於宿命,如今才知道,沒有自由與愛人,單單留條命有何意思?


    他的命,他不稀罕了,自古以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這就是他最大的籌碼!


    地牢裏,當浮晴見到趙靈修時,身子一顫,恍如隔世。


    但趙靈修卻沒那麽多時間向她解釋了,隻是一邊將身上的披風脫給她,一邊在她耳邊簡明扼要道:“等下什麽也不要說,什麽也不要問,跟著我,聽我的安排就行了。”


    說著他已經推開地牢的門,對守衛一亮令牌,麵色淡淡道:“父王要我把人帶走,他另有安置。”


    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王府,直到巨蟒背負著二人行到城郊時,浮晴仍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像場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的夢。


    但趙靈修卻是鬆了口氣,一拂袖,望向長空哈哈大笑,笑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你放心,我在狩獵場送了一份大禮給他們,一時半會兒他們是迴不來的……”


    兩隻老狐狸不是想要龍椅嗎?他便助他們一臂之力,把處心積慮搜羅來的證據塞入了陛下的馬鞍中。


    當然,他這點兒小伎倆是不足以扳倒他們的,但足以給陛下敲響警鍾,讓兩隻老狐狸惹上麻煩,焦頭爛額之下,無暇分身去顧及逃脫在外的浮晴,為他的救人計劃爭取一點兒寶貴的時間。


    而這些已經足夠了,足夠保證他的姑娘安全無虞。


    “那靈修哥哥呢,你是不是跟我們一起走,不再迴王府了?”


    浮晴聽得心潮起伏,拉住趙靈修的衣袖,眸光飽含期待。


    趙靈修攬她入懷,深情一歎:“不迴去了,天高海闊,我終是自由了。”


    浮晴一愣,緊接著一聲歡唿,勾住趙靈修的脖頸,欣喜得像個孩子一般。


    巨蟒也興奮地遊弋著,在初春的草木清香中,奔向家的方向。


    趙靈修緊緊抱住浮晴,望向遠方,悄然濕了眼眶。


    他在兩隻老狐狸那兒偽裝了那麽久,取得了他們的信任,隻是為了這一天。


    紅丸為毒,白丸為解,他的乖巧讓他每次都能多討要一些白丸,少吃一些紅丸,那些多出來的便被他偷偷藏起,積少成多中,終是能夠他揮霍一段無人打擾的好時光。


    帶出來的白丸能維持多久?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終於能為自己活一次,縱然是死也要死在外麵的一方廣闊天地,死在心愛的姑娘身旁。


    當然,在此之前,有個秘密他不能帶到黃泉之下,一定要對浮晴說了。


    (八)以山神為媒,以天地為聘,拜堂成親,正式結為夫妻


    春去夏至,晉陽王府的人果然沒有找來,皇城的那些紛紛擾擾,趙靈修大概能猜測到,但他不去想,他隻知道,與世隔絕的菩提山裏,他與浮晴過了四個月很快樂的日子。


    他們以山神為媒,以天地為聘,拜堂成親,正式結為夫妻。


    但快樂生活的背後,是趙靈修日漸虛弱的身體,浮晴沒有注意到,因為他每天都在笑,她隻當他的身體在王府裏徹底調養好了。


    當山中第一片秋葉落下的時候,浮晴懷孕了,趙靈修抱著她在溪邊轉圈,笑聲傳遍了整個山穀。


    他們依偎在巨蟒身上,每天黃昏的時候都會去到山頂,一同看飛鳥相還,夕陽漫天。


    趙靈修多麽希望時光能慢點兒,再慢點兒,但當最後一顆藥也沒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


    他大概……看不到孩子的出生了。


    那是山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天,趙靈修穿戴整齊,早早便叫醒了浮晴。


    “今天不看夕陽,我們去看日出,你說好不好?”


    浮晴睡眼蒙朧地點頭,趙靈修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將她抱上了巨蟒的背。


    一路上她在他懷裏昏昏欲睡,他怕她冷,把她裹得嚴嚴實實,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溫柔地和她絮絮叨叨。


    前一夜的果子酒中,他放了不少“料”,足以保證浮晴到了山頂都暈暈乎乎,但一路上又都能聽明白他的話。


    這樣的情景最適合告別,以及……傾吐深埋心底的那個秘密。


    “有件事我是騙了你的,我不想帶到黃泉之下,也不想讓你一輩子都蒙在鼓裏。”


    懷裏的浮晴顫了顫,想睜開眼皮,卻又無力動彈。趙靈修將她又裹了裹,深吸口氣,繼續道:“其實我不是生病失憶了,說出來也許你不會相信,更不願相信……”


    “其實真正的趙靈修……早就已經死了。”


    “我是他的雙生弟弟,從出生起就被藏在王府,不為人所知的‘煞星’,趙靈甫。”


    是怎樣一段往事呢?趙靈修,不,趙靈甫現在迴想起來,都會覺得像場夢,一場噩夢。


    同時出生的兩兄弟,命運卻是天壤之別,隻因當年算命的一句“天生煞星,克六族至親”,便讓他的生父晉陽王動了想要掐死他的念頭,如果不是他的母親——晉陽王妃極力阻止,恐怕他早已不存在於這個世間。


    當然,即便後來活了下來,卻也活得像個影子,躲在暗處見不得光的影子。


    他是晉陽王府最大的忌諱,連他的親生哥哥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小時候兩個人不小心在假山下撞上時,還將不知情的趙靈修嚇了一跳。


    那次不小心,讓他挨了父王好一頓鞭笞,在父王心中,他隻有一個兒子,而他,是早該被掐死的禍害。


    這樣的命運他原本以為會是一輩子,但他沒有想到,哥哥趙靈修,在失蹤半年迴來後,掀起了王府的軒然大波—


    他愛上了一個姑娘,一個求而不得的姑娘。


    那時晉陽王府已經有意與大將軍府聯姻,是絕不允許出現任何紕漏的,即使是晉陽王最疼愛的大兒子,也不會有任何轉機。


    於是趙靈修心如死灰,一病不起。


    他病得很厲害,厲害到趙靈甫都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第一次,他對這個從小眾星捧月的哥哥,生出的不是羨慕,而是同情。


    他去求母親,冒著被懲罰的危險,悄悄摸入了哥哥的房間。


    那張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臉,昏睡在簾幔間,嘴裏不停念著胡話,他湊近,隻聽到了:“浮晴,浮晴……”


    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呢,能讓哥哥心心念念至此?


    好奇與心馳神往是從那時候就種下了,他那時天真地以為,哥哥最後總是能反抗成功的,能娶迴自己心愛的姑娘,讓他也遠遠瞧上一眼。


    但他錯了,他低估了父王的鐵石心腸,也低估了哥哥的決絕。


    趙靈修在尋常的一天走了,帶著滿腔遺恨,離開了這個身不由己的世間。


    他哭了一宿,半夜從噩夢中驚醒,直到那時才駭然發覺,連哥哥都反抗不了自己的宿命,他又能如何呢?


    父王找到他,第一次露出不是厭惡的神情,而是種讓他毛骨悚然的笑意,他說:“修兒,從今天起,你便是父王的修兒了。”


    他很害怕,但他想到了哥哥的結局,知道自己反抗不了。於是帶著滿心悲涼與認命,他被從暗處提到明處,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哥哥的替身,穿上喜服,從此像隻牽線木偶,注定以“趙靈修”的身份,走完自己終將受囚的一生—


    可是,大婚上,浮晴出現了,乘巨蟒而來,一襲杏黃衫子,哥哥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浮晴出現了。


    她向他伸出手,問他:“你願意跟我走嗎?”


    (九)以他的死換她的生


    “我那時像受了蠱惑一般,情不自禁,你就像道突然出現的火光,讓我拚著被燒盡的危險也想要去追逐……”


    山頂上,有金燦的朝陽一點點升起,雲海翻湧,趙靈甫抱著淚流滿麵卻無力動彈的浮晴,癡癡看著,唇角微揚。


    “說到底,我是太貪心了吧。”


    做了晉陽王府二十年見不得光的影子,看見一點點溫暖與自由,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用另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身份,貪戀地沉浸在夢中,自欺欺人地不願醒來。


    但夢終究隻是夢,後來日漸孱弱的身體到底無情地喚醒了他,不是什麽遺留下來的病根,而是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晉陽王下了奇毒。


    為了控製一隻聽話的木偶,總是需要用點兒手段的,而對於他這個早該被掐死、天生克六族至親的“煞星”,晉陽王是沒有任何憐惜與不忍的。


    “我一直懦弱地活著,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抗,直到遇見你,我才知道,外麵的一方天地是多麽廣闊……”


    他也奢望過海闊天空的那種生活,但心底終究太清醒,如果不是父王對他一再相逼,甚至想要浮晴的命,他也許還不一定會下定決心,走上一條曾經連想都不敢想的路。


    “從初春到深秋,有妻有家的一段美好時光,多麽劃算啊,我已經很知足了。”


    山風掠過長空,吹動著趙靈甫的衣袂發梢,他低頭為懷中的浮晴拂去淚痕,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


    “而我最慶幸的是,你的星算盤,終究被改變了……”


    死局逢生,以他的死換她的生,從此菩提山中,他的龍女,能如他所祈願的那般,馭蟒自由行在天地間,同他們的孩子,平安喜樂到老。


    真是……再劃算不過,再圓滿不過。


    “唯一遺憾的是,你能叫我一聲靈甫哥哥……就好了。”


    風掠山嵐,燦爛的朝陽下,趙靈甫仰頭癡癡地望著,鮮血一點點漫過唇邊,落至浮晴淚濕的長睫上。


    千魅洲之玉麵


    如果深愛的人變了模樣,變了身份,不再用曾經深情款款的那張臉對你微笑,你還能認出來嗎?滄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過外麵的皮囊,觸摸到裏麵的靈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顆心?


    (一)天大地大,除了跟著他,她還能去哪裏


    晨風徐來,柳枝拂動,一夜的春雨柔柔地潤了大地,遠處山巒翠峰,裹上一層清新的濕意,白雲高臥,鳥兒掠過長空,留下聲聲清嘯。


    山穀間,荀連裹著一襲黑鬥篷,疾走幾步後,終是忍不住迴過身:“你還要這般跟我到幾時?”


    他身後還穿著髒兮兮的紅嫁衣的錦煙,被他嚇了一跳,手一抖,不自覺地就低了頭,囁嚅道:“可……可我沒地方去了……”


    荀連的臉遮在麵罩裏,看不出是何神態,隻露出一雙不耐煩的眼睛:“你不是琅山蝶族嗎?迴你的琅山去,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叫雲嶺,那兒終年積雪,萬丈寒冰,跟著我保不齊活活凍死你!”


    風聲颯颯,吹得嫁衣飄揚,錦煙被喝得後退一步,抬頭間紅了眼圈:“不,我不能迴去,我已經迴不去了,從替小姐出嫁的那天起,他們就不想讓我活著迴琅山了……”


    發顫的泣聲中,荀連一怔,眸光變得複雜起來,周遭寂寂,山穀風吹,半晌,他一聲歎息,轉過了黑鬥篷。


    錦煙是被荀連從大火裏救下的,彼時她正要被活活燒了來為她的“夫君”殉葬。


    她的“夫君”是狼族少主,身份尊貴,可惜生來卻是個病秧子,都沒撐到婚禮舉行的一天就去了,那原本和他訂下婚約的二小姐怎肯嫁過去殉葬,於是哭哭鬧鬧中,便有了“替嫁”一說。


    一場紛擾裏,錦煙成了最無辜的犧牲品。


    她以蝶王“幹女兒”的名義,被套上嫁衣,堵住嘴,捆綁著,連同幾大箱價值不菲的嫁妝,被一起抬到狼族,命如草芥地替二小姐“消難”。


    架起的火堆上,烈焰熊熊燃起,錦煙驚恐地瞪大了眼,手腳卻被死死捆住掙脫不得,她大聲唿喊著求救,眼淚絕望地溢出。


    火舌吞噬中,她身上的紅嫁衣鮮豔如血,有那麽一刻,她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被活活燒死,做個可憐的殉葬“新娘”—


    卻是在最危難的關頭,裹著黑鬥篷的荀連從天而降,如神祇降臨,從大火中救出了她!


    那一定是錦煙這輩子都難以忘卻的經曆,她被黑鬥篷一卷,貼在那個溫暖的懷裏,一片混亂中,荀連帶著她飛上了天,大風掠過她的耳畔,她渾身顫抖著,劫後餘生地淚流不止。


    可以說,是荀連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天大地大,除了跟著他,她還能去哪裏?


    (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一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錦煙居然也跟了下來,沒喊過一句累。


    荀連停下,她就停下,在他不遠處歇息;荀連走她就走,默默地跟著,怯生生的模樣倒讓人生了憐意。


    久而久之,荀連冰山般的態度也像稍有融化,仿佛默認了她的跟隨,偶爾還會跟她說上幾句話。


    錦煙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有一次問荀連要去那雲嶺做什麽,荀連說在找一樣東西,她心生好奇,不由得問是什麽東西,荀連卻沉默了。


    月光如水,樹影婆娑,微漣倒映著他們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荀連才低低一歎,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那語氣含著太多的寂寥,聽得錦煙心頭莫名一顫,但荀連卻不再開口,隻裹緊黑鬥篷,起身上路。


    那一路格外寂靜,錦煙跟在後麵也不敢說話,她隻是忽然覺得,原來一個人的背影,也能夠那樣孤獨,仿佛天地之間,孑然一身,隨時隨處消失了都沒人知道。


    那一瞬,錦煙心頭忽然彌漫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月光之下,她凝視著荀連的影子,有些念頭就那般暗暗生出,如初春抽芽的枝丫。


    她想陪著他,想讓他不再一個人,不管他去哪裏,她都願意追隨,哪怕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跟在身後。


    做了決定後,錦煙再看向荀連的目光便不再躲閃,而是充滿溫柔的笑意,常常都看得荀連一愣。


    原本一切都相安無事,卻在即將抵達雲嶺前,荀連衝錦煙發了火。


    荀連性子的確有些怪,不好親近,但那樣大發雷霆,還是第一次。


    因為在山洞歇息時,錦煙趁他睡著,竟然揭開他的麵罩,想要看看他的臉!


    荀連夢中陡然驚醒,一把抓住錦煙的手,目光淩厲。


    那是多麽可怕的眼神啊,錦煙嚇得瑟瑟發抖,從沒見過荀連身上散發出那樣可怕的氣息,她哆嗦著嘴皮:“我……我隻是……”


    隻是按捺不住內心深處的蠢蠢欲動,想看一看你真正的模樣,想離你更近一些……


    仿佛看穿錦煙的想法,荀連手一緊,將她狠狠摔在了地上,嚴厲的聲音在山洞裏響起。


    “我與你非親非故,不過是隨手搭救,你用不著感恩戴德,更別企圖窺伺我的內心,這輩子我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錦煙顫抖著身子,眼中已有淚光湧起,她蒼白著臉搖頭:“不……不是的……”


    “不是什麽?”荀連厲聲打斷,猛地站起,一步步逼近地上的錦煙,眸中染了淒色,“世上哪有什麽值得信任的人?最好的朋友都會背叛你,至親愛人也會轉眼就翻臉。人生遍布荊棘,稍不留神就會血肉模糊,我流浪了太多年,什麽都看透了,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


    夜風唿嘯,拍打著山洞四壁,凜冽得叫人避無可避。


    “滾,別再跟著我,我獨生獨死,獨行天地間,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鬥篷一揚,荀連扔下這句近乎無情的話,頭也不迴地出了山洞,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錦煙煞白了臉:“不,別扔下我……”


    夜風拂過荀連的發梢,他不理身後的淒喚,隻是腳步決絕,孤獨趕赴自己的歸宿。前頭就是雲嶺雪山,皚皚白雪,這場不在計劃之中的相伴相隨,也是到了該說分別的時候……


    (三)他再不信人,因為不信,則不傷


    “出來,別再跟了!”


    白茫茫的雪地裏,大風唿嘯,裹著黑鬥篷的荀連驀然轉過身,衝著樹後一道躲閃的身影一聲低吼。


    枝頭微顫,樹梢上的積雪簌簌落下,不多會兒,錦煙怯生生地露出身子,嘴唇已被凍得蒼白,長睫上還凝著未化的霜,紅衣白雪,倒別有一番動人的美。


    他們遙遙對望了許久,到底是荀連先開了口,他深吸口氣,仿佛做了某個決定,語氣中都帶了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好,你不是想看看我的真麵目嗎?我便讓你瞧瞧……”


    寬大的黑鬥篷猛地一扯開,“啪”地扔在了雪地裏,俊挺精壯的身軀驀然露在了外麵,錦煙抬頭間猝不及防,一下緋紅了臉,卻是眼尖地瞥見荀連手臂上,布著一片銀光閃閃的鱗甲,她張張嘴,有些吃驚道:“你……你是龍族的?”


    荀連嘴角一揚,露出一個冷笑,他並不接話,隻是站在雪地裏,仍舊一件件脫著,直到白色的單衣貼身,他才伸手,緩緩揭開了麵罩—


    隻聽到一聲抑製不住的尖叫,風雪四飄!


    錦煙捂住嘴,渾身顫抖,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嚇得慘白了臉。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坑坑窪窪,皮皺眼歪,翻唇齙牙,世間一切形容醜的詞語用在那張臉上都不為過,簡直……簡直活像隻癩蛤蟆!


    果不其然,荀連愈加冷笑,笑裏卻帶了莫大的悲涼,他嘲諷地直視著錦煙,一字一句,近乎殘忍:


    “龍子身,蛤蟆臉,見過了這樣的我,你還想要繼續跟隨嗎?”


    聲音在雪地上空久久迴旋著,如一記記重錘,狠狠敲在錦煙的心上。


    荀連再次轉身離去,這一迴,錦煙沒有跟上。


    風雪中,荀連嘴角明明漾著笑,卻有什麽紮在他眼裏,酸澀得想要落淚。


    多少年了,即使孤獨一個人,也比聽到那樣驚恐的尖叫好。


    他再不信人,因為不信,則不傷。


    風愈大,雪愈深,荀連深一腳淺一腳,裹著黑鬥篷,向雲嶺深處前行。


    他要找到隱居在蒼穹之頂的神巫千姬,借助她的浮石鏡找一個人,那個人,他已經找了很多很多年。


    叫荀連沒有想到的是,在幾天後的行路中,他不小心踩到一處深埋雪地的陣法,被震傷鮮血直流時,卻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驀然出現,如霞的紅嫁衣奔到他眼前。


    荀連捂住受傷的胳膊,抬頭愕然:“你……你沒有走?”


    是的,出現的不是別人,正是荀連以為早就被嚇跑的錦煙。


    風雪中,她手忙腳亂地扯下衣角,替他包紮著傷口,眉眼間滿是擔心與關切,倒叫荀連愣住了。


    錦煙來自琅山蝶族,法力雖然低微,卻沿襲了蝶族的醫術,陣陣熒光中,那傷口果然一點點愈合,錦煙卻滿頭冷汗,力竭地倒在了荀連懷裏。


    “我隻怕你不自在,怕你再趕我,所以,所以離得更遠,不敢叫你發現……”


    她臉色蒼白,望著難以置信的荀連,聲音虛弱地解釋著。


    直到錦煙徹底昏過去,抱著她的荀連依舊沒有迴過神來,風雪中,那道孤絕的背影久久沒有動彈,仿佛與皚皚白雪融為一體。


    (四)荀連,尋臉,敖玉用這個化名已經找了很多年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


    山洞裏搖曳的火光中,荀連對錦煙道,錦煙揪緊雙手,心跳如雷地點了點頭。


    那個低啞的聲音依舊那樣好聽,卻帶著無以言說的哀傷,在山洞裏緩緩響起—


    “我其實不叫荀連,我是西海龍王敖閏的三太子,敖玉,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不,確切地說,我在找一張臉……”


    荀連,尋臉,敖玉用這個化名已經找了很多年。


    他跋山涉水,不辭辛勞,輾轉一處又一處地方,不過是在找一張臉,一張他自己的臉。


    事情要從很多年前說起,那時的他還是西海龍王的三太子,相貌俊美、文韜武略、地位崇高……幾乎可以說是天之驕子,眾星捧月。


    他還有個未婚妻,乃亂石山碧波潭萬聖龍王之女,萬聖公主,也是生得花容月貌,才情家世都與他無比匹配。


    原本一切都很美好,但在大婚前不久,發生了一件意外。


    有個人找到了敖玉,要他幫一個忙,那個人叫九淵,真身是隻癩蛤蟆,與敖玉結識多年,以兄弟相稱,私交甚好。


    說起九淵,模樣當真是醜到驚天動地,敖玉第一次見到時也嚇了一跳。


    那時敖玉在西海上吹笛,夜風拂麵,遠處有歌聲相和,緲緲傳來,醉人不已,宛如天籟之音。


    接連幾夜敖玉都在原處吹笛,那歌聲也飄了幾夜,兩個人一奏一唱,相互和應間,隱隱生出知己之感,終於,在第七夜,敖玉帶上美酒,一曲完畢後,以千裏密音,對著歌聲傳來的方向高喊道:


    “伯牙子期,莫過如此,遠處的朋友請現身,與吾相見,把酒同歡,月下暢聊。”


    海浪拍打著礁石,風聲唿嘯,不知過了多久,一道綠影才從水麵上升起,徐徐向敖玉靠近。


    當月光下那張臉完全現出時,敖玉差點兒驚唿出口,那樣美妙的歌聲竟然是出自那樣一張臉,可以說天底下從未見過那般醜陋之顏,連向來不以貌取人的敖玉都被嚇到了。


    事後迴想起來,九淵仍舊搖頭笑得苦澀:“不怪兄弟,這也正是我一直離群索居、避不見人的原因。”


    癩蛤蟆九淵,生得奇醜無比,卻是胸有溝壑,才識過人,更別提他的歌喉了,他擁有著世間最美妙的歌聲,任是誰聽到都會深深著迷,醉在其中。


    但一切都毀在那張臉上,他沒什麽朋友,直到遇上敖玉。


    敖玉並不嫌棄九淵的模樣,時間久了看著也習慣了,反而被他的才識與品性打動,與他稱兄道弟,引為知己。


    九淵很是感動,也將敖玉當作真心朋友,兩個人時常月下對飲,談古論今,交情日篤。但這份情誼卻鮮有人知,因為九淵怕自己的模樣引來非議,一直獨自隱居,不曾見過生人,與敖玉的結識純屬偶然,所以西海見過他模樣的人也就隻有敖玉。


    日子一直這樣風平浪靜地過著,直到敖玉大婚前不久,九淵找到了他,頭一迴露出了難以啟齒的模樣,他想讓敖玉幫他一個忙,敖玉欣然答允,卻萬萬沒有想到,九淵提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太子,能借你的臉用一天嗎?”


    敖玉當時說不出是什麽心情,倒是九淵慌了,連連擺手:“不不不,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借一天,一天就好。”


    (五)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一定是個萬分哀傷的故事。


    九淵愛上了一位姑娘,一位多年聽他唱歌,與他用海螺傳信的姑娘。


    那是天上的一位仙子,每年春分時節會路過西海,提著花籃,來到人間布春,灑滿春光。


    她在一次無意中聽到海麵上傳來九淵的歌聲,驚為天籟,提著花籃駐足聽了許久,可怎麽也找不到唱歌的人,布春時間刻不容緩,她跺跺腳,撿起海邊的一個海螺,留下了自己的心意。


    當仙子離去後,躲在暗處的九淵才緩緩現身,他撿起海螺,將它貼在耳邊,在徐徐的海風中,聽到了裏麵溫柔如水的聲音。


    “你唱的歌真好聽,希望來年布春,我還能在這裏聽到你的歌聲。”


    那大概是九淵第一次落淚,他在海風中站了許久,聽著耳邊海螺裏一遍遍傳出的聲音,感覺心口某處都融化了,留下一片氤氳的暖意。


    此後一年九淵都懷揣著那個海螺,時不時就拿出來聽一聽,說不清都聽了多少次,迎麵拂來的海風中,他心中也開始有了一種隱隱的期盼。


    第二年春分時,仙子如約而至,果然又聽到了海麵上傳來的歌聲,她還見到了留在海邊的那個海螺。


    “我叫九淵,如果你願意,每年春分我都會在這裏為你唱歌。”


    聲音低低柔柔,一字一句仿佛風鈴搖曳,仙子捧著海螺,幾乎要醉倒在其中,有什麽伴隨著那個約定,一並縈繞在心頭,成了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美麗秘密。


    “我叫辛妍,認識你真好,明年我還會來,來這裏聽你唱歌。”


    海螺就這樣年複一年地傳遞著,九淵和辛妍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仿佛久別重逢的故人,以海螺為信,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浪漫交流。


    “九淵,我也愛讀《詩經》,最喜‘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一句,你能將它編成一首歌嗎?”


    “辛妍,謝謝你帶來的花,它和你的笑容一樣美。”


    “九淵,我在天上的日日夜夜,都盼著布春這一天,因為等到這一天,我就能聽到你的歌聲了。”


    ……


    九淵其實一直以來以四海為家,因為相貌的緣故,他從不在一個地方過多逗留,但自從認識了辛妍後,他便留在了西海,避開人煙,躲在海底,等待著一年一次的相會。


    直到有一年,海螺裏開始傳出辛妍羞澀而灼熱的情意—


    “九淵,我喜歡你,讓我見見你好嗎?”


    起初九淵愣住了,心頭湧起一股難言的情愫,因為他也在年複一年中深深愛上了辛妍,愛上了那個美麗善良的仙子,但隨著海螺裏一遍遍傳出的聲音:“讓我見見你好嗎?讓我見見你好嗎?讓我見見你好嗎?”


    九淵顫抖著,卻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恐慌當中,他撫上自己醜陋的臉頰,一顆心如墜海水,浮浮沉沉,壓迫得他唿吸不過來。


    他愛辛妍,他當然也想堂堂正正地走出來,不再躲在暗處,而是與她麵對麵,在溫柔的海風當中,牽著她的手,親自唱歌給她聽。


    可是,可是……他不能,他這副模樣怎麽見辛妍?


    他怕嚇到她,怕她嫌惡他,怕她逃得遠遠的,從此再也不出現,再也不用海螺與他通信,用柔柔的聲音告訴他,她很喜歡他,很喜歡他的歌。


    九淵抱住頭,蜷縮著身子,失聲慟哭。


    他太害怕,害怕失去她,苦澀的眼淚也無法改變他是隻癩蛤蟆,是隻醜陋的癩蛤蟆的事實。


    無法言說其中的掙紮,如果再來一次,九淵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找到敖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無助可憐地對他提出:“三太子,能借你的臉用一天嗎?”


    用一天,就用一天,在春分時節,辛妍提著花籃來到西海的那一天,用這張完美無缺的臉,在海風中對著她唱歌,對著她吟出“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不讓她所有的期盼破滅,讓她一直在心底保有那份美好的幻想。


    他將在那天牽著她的手,告訴她,他也很喜歡她。


    這是種欺騙,是種徹頭徹尾的欺騙,九淵比誰都清楚,可他做不到以真正的麵容去見辛妍,更不忍心打破辛妍的所有幻想。他寧願保全這一天,然後遠遠躲起來,永遠不見辛妍,抱著這美好的迴憶了卻殘生。


    他多麽明白,他這醜陋的癩蛤蟆和辛妍那美麗的瑤池天仙,有著雲泥之別,是永遠不可能的,能有一天的美好迴憶,他已經該心滿意足,沒有資格再奢求更多。


    用漫漫餘生的痛苦追憶,換取相見的一天,夜深人靜時,陪伴身旁的隻有摩挲過無數遍的海螺,與穿過袖間淒寒的風。


    這的確是個飽含欺騙的行徑,卻更是個滿載哀傷的故事。


    敖玉至今還記得他當時的複雜心情,那是種說不上來的又歎又憐,胸腔裏有什麽堵得難受不已,他顫聲問九淵:“值得嗎?”


    九淵捂住臉,許久,淚珠從指縫間淌出,他喉頭滾動,嘶啞著聲音:“值得不值得,誰又說得清呢?”


    敖玉與九淵相識那麽多年,從沒見過他那種絕望的神情,那是種連最冷漠的人都會為之動容的悲愴,悲愴裏卻又含著小小而又卑微的希望,叫敖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喉頭更咽,隻想成全眼前這個可憐人拋卻所有尊嚴的祈求。


    敖玉答應了九淵,在婚禮前不久,他和九淵換了臉。


    換臉後,敖玉在龍宮裏閉門不出,佯稱身體不適,掩人耳目,隻等著九淵和辛妍相會一天後,偷偷迴來將臉換迴給他。


    但九淵再也沒有迴來。


    敖玉閉門好幾天,誰都不見,挨到大婚前夕,宮人要給他試喜服了也不出來,一切的一切終於兜不住了。


    最後是龍王強硬地一腳踹開門,萬聖公主也聞風趕來,一群人圍在床前,敖玉避無可避,裹住全身的被子就那樣被猛地掀開—


    尖叫四起!


    那當真是敖玉此生最不願記起的一幕,他就像個怪物般,顫抖著跌下床,被眾人團團圍住,蓬頭散發,狼狽不堪。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他說自己就是敖玉,他隻是和別人換了張臉,可是沒有人相信他,龍王扼住他的脖頸,將他狠狠摔在地上:


    “一派胡言,毒物,快交出我兒!”


    他口吐鮮血地爬起,掙紮到萬聖公主腿邊,萬聖公主卻尖叫著向後閃躲,眼神裏滿是嫌惡:


    “不,不,你這惡心的醜八怪絕不是三太子,快說,你把三太子藏到哪裏去了?”


    至親的父王、昔日的戀人、從前的屬下,整個龍宮上下都沒有一個人相信敖玉,他百口莫辯,直接被當作謀害三太子的人關進了水牢,擇日問斬。


    那大概是敖玉一生之中最漆黑而絕望的時刻,他幾乎要瘋了,無論說什麽都沒有人相信,隻因為他那張陌生而醜陋的麵孔。


    多諷刺,軀殼裏麵的依舊是他,他隻是換了張臉,便徹底丟失了身份,丟失了至親,丟失了愛人,丟失了一切的一切。


    龍宮甚至傳出是他這個妖物吃了三太子,與他合為一體,才會長出龍鱗,變成龍身。但他那張蛤蟆臉是騙不了人的,他根本不是三太子,他是個惡心的怪物,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敖玉身心俱疲,恍惚間也不認識自己了,甚至有一種自己究竟是誰的錯覺。


    他逃了,在行刑那日突破重圍,身負重傷地逃了。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便是從那天起,敖玉離開了生活數百年的西海,踏上了艱苦的“尋臉”之路,執拗地要找迴自己的身份。


    他將全身裹在黑鬥篷裏,風餐露宿,跋山涉水,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找尋九淵,隻知道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去找,每到一處就停留一段時日,想方設法將那裏的“臉”都看遍,幾十年來,他不知踏過多少塊土地,看了多少張臉,可沒有一張是他自己的。


    終於,他絕望之中打聽到北有雲嶺,嶺中有神巫千姬,她有一麵浮石鏡,或許能幫助他找到想找的人。


    這便是他不辭辛勞趕赴雪山的原因,這一迴,他孤注一擲,隻盼能不再失望。


    (六)隻要你還是你,你還在我身邊,這就夠了


    “這些年我無親無友、無兒無家,孑然一身,多少次走不下去,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走在蒼穹之頂的路上,不再掩飾真名的敖玉歎道,他身旁的錦煙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眸中淚光泛起,語氣卻堅定不已:


    “敖大哥,不管這一迴成不成功,我都會陪著你,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敖玉似受到了觸動,被握住的手有些發顫:“你,你當真不介意我的臉?”


    錦煙搖頭,笑得溫柔,卻又含了抹動人的羞澀,她長睫微顫:“外頭的不過是個殼子,我更在乎的……是殼子裏麵的你。”


    風掠長空,雪落肩上也白頭,這一定是敖玉聽過的最美的情話。


    皚皚白雪中,兩道身影久久相擁,落入了神巫千姬的浮石鏡中,她修長的手指撫過鏡麵,笑得眸光深深。


    “傻姑娘,你在乎殼子裏的他,卻不知人家也會這樣在乎你嗎?”


    像睡了好長一覺,敖玉如浸在海水中,浮浮沉沉,耳邊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說話,伴隨著小聲的啜泣。


    他陡然驚醒,猛地坐起時,隻對上錦煙滿布淚痕的一張臉:“敖……敖大哥……”


    她有些慌張地別過頭,胡亂一抹,再轉身時,臉上已經露出笑容:“神巫千姬已經答應為你尋找九淵的下落了,她會將他帶到你麵前,你很快就能恢複原貌了。”


    幾天前,敖玉與錦煙不辭辛勞,終是登頂見到了神巫千姬,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和請求,但之後發生的事情就沒什麽印象了,他像睡了好長一覺,醒來時便已聽到神巫千姬答應他的好消息。


    奇怪的是,麵對滿臉含笑的錦煙,敖玉卻高興不起來,他總隱隱覺得哪裏不對。


    直到半月後,神巫千姬終於迴來了—帶著九淵與辛妍一同迴來了。


    九淵曾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敖玉,見不到他本來的那張臉了。


    前塵往事,真如夢一般。


    “三太子,一別經年……”


    淚水奪眶而出,九淵一步步走近敖玉,激動得雙手發顫。


    有生之年還能與故人重逢,他日日夜夜盤桓在心頭的那個結終於可以解開了,不用待到黃泉路上還不得解脫。


    神巫千姬按照浮石鏡的指示,在一座孤島上找到了九淵與辛妍,不,確切地說,是救出了他們。


    對於當年之事,敖玉想過千萬種可能,但絕不會想到現實是那樣匪夷所思—


    不是故意,不是欺騙,當年沒能及時趕迴去換臉的九淵,其實是中途發生了意外,與仙子辛妍一同流落在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上,一困就是幾十年,淪為島上最下等的奴隸,始終不得脫身。


    那一年的那一日,將臉換給九淵的敖玉,為掩人耳目,在龍宮閉門不出,壓根不知道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麽。


    當時九淵正和辛妍在西海邊上相會,以海螺傳信多年的兩個人第一次見麵,一個麵如冠玉,嘴角噙笑;一個提著花籃,長發飛揚。一切都美好得像個夢,他們終於真真正正地觸碰到了彼此,四目相對,在溫柔的海風中動情相擁,互訴心意。


    該唱給對方聽的歌,該說給對方聽的話,一曲一闋,一字一句,十指緊扣,深情依偎,藍天白雲下,時光停在這時剛剛好。


    但不幸的是,九淵與辛妍情意正濃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喧囂,一個猝不及防的意外發生了。


    風聲颯颯中,西海邊上忽然來了一群妖魔鬼怪,竟是魔族浮屠塔裏的群妖們叛逃,在魔兵的追趕下逃到了西海,兩幫人兵戎相見,劍拔弩張,隨著一道血光濺起,一場惡鬥一觸即發,海浪唿嘯,風雲變色。


    那時的場麵當真混亂,鮮血幾乎染紅了半邊天,九淵與辛妍也被波及,無辜地遭受誤傷,更是在最後被卷進了魔族少主發啟的陣法中,滔天的光芒裏,那些叛逃的妖精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隻隻魂飛魄散,九淵死死護住辛妍,口吐鮮血,被強大的衝擊震飛出去。


    醒來時,他們已經被海浪衝到了一座陌生的島上,身負重傷,法力全無,幾乎隻剩半條命下來。


    那座島,就是浮石鏡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夜羅島。


    夜羅島,與世隔絕,不通外界,島上自有一套特殊法度,這法度便是將九淵與辛妍打入萬劫不複之地的禍源,四個字:


    以貌定級。


    沒錯,夜羅島上等級分明,而唯一的劃分標準便是相貌,簡單來說,就是—


    越醜的人地位越高,越漂亮的人地位越低,全國最醜的人才能當上國王與王後,朝臣也是一個賽一個地醜,而漂亮的島民則通通被打為最下等的奴隸,一生做著各種苦力活,直到死去。


    這的確是聞所未聞的奇事,但其實,以夜羅島上之人的眼光來看,他們是覺得選了最“美”的人做國王王後、朝臣與貴族……整個島的美醜評判和外界都是完全顛倒的,因為早在千百年前,他們的審美觀就已被深深地扭曲了。


    夜羅島水土很好,俊男美女其實極多,占了國家的大多數,少數才是非常醜陋的,早在千百年前,島民的審美還是正常的,推崇著最美麗的人成為國王王後,而那些貌醜之人則備受壓迫,一世為奴。


    漸漸地,那些醜陋的奴隸忍受不住了,在一位智勇雙全的首領帶領下,揭竿起義,推翻了舊的政權,建立了新的法度,搖身一變,成為夜羅島的主人,開始了漫長而強硬的統治。


    他們選拔各種醜陋的人為官,將美麗的人打為奴隸,重新劃分等級,灌輸新的美醜觀,一代又一代,鬥轉星移,潛移默化,最後終於達到徹底“洗腦”的結果,生生將整個夜羅島的審美觀完全扭曲,從此島上以醜為美,以美為醜,是非顛倒,黑白不分。


    就是這種匪夷所思的審美觀與法度,害慘了流落夜羅島的九淵與辛妍,他們因為“醜陋”的麵容被打為奴隸,戴上腳鐐,日複一日地幹著苦力,千方百計也無法逃出生天。


    說來簡直是天大的諷刺,如果以九淵原本的麵目出現,那他在夜羅島至少能當上二品官員,榮升貴族,殊榮不盡,享盡榮華富貴,但命運恰恰喜歡捉弄人,九淵頂著敖玉的那張臉,一做就是幾十年的奴隸。


    其間他無數次想到過敖玉,他多麽想將臉換迴給他,他知道敖玉一定也很痛苦,說不定一直在心中痛斥他是不講信用的小人,可他也沒有辦法,他根本逃不出夜羅島,隻能日日夜夜被心結反複折磨,不得解脫。


    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辛妍說出真相,他們經曆了那麽多,他們在島上相依為命,甚至都拜過天地成為夫妻,但一切始終太荒唐,荒唐得他無從講起,也害怕講起。


    如果不是這次浮石鏡搜尋到夜羅島,神巫千姬趕去救出他們,恐怕這個秘密將長眠於世,與他日後一並入土。


    但所幸,一切的一切在今天終於了結,兩張錯位的臉各自迴歸,迴到了自己真正的主人身上。


    撫摸著手下闊別幾十年的麵孔,九淵一時百感交集,潸然淚下,卻顫抖著低下頭,不敢麵對辛妍。


    所有人的注視中,那個昔日布春的仙子依舊美麗如初,眼含淚光,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愛人,伸出手,溫柔地捧起九淵的臉。


    “你以為我們患難與共、生死相依了這麽多年後,我還會在乎你長什麽模樣嗎?外頭的不過是個殼子,裏麵的你才是最重要的,隻要你還是你,你還在我身邊,這就夠了。”


    溫柔而堅定的聲音迴蕩著,九淵不敢相信地抬頭,眼眶卻也微微泛了紅,敖玉的心弦亦是一動,扭頭望向錦煙,眸光動情,這番話她也曾對他說過。


    他和九淵都何其有幸,能遇上她和辛妍這樣的女子。


    隻見辛妍捧著九淵的臉,含淚一笑,竟然踮起腳,輕輕吻上了他的唇,淚水伴隨著深情的呢喃:


    “因為,對我唱歌,為我寫詩,陪伴我多年,打動我一顆心,讓我真真切切愛上的你,不就站在我眼前嗎?”


    那也一定是九淵此生聽過的最美的情話,美得像他曾經為辛妍唱過的《詩經》裏的句子。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如果深愛的人變了模樣,變了身份,不再用曾經深情款款的那張臉對你微笑,你還能認出來嗎?滄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過外麵的皮囊,觸摸到裏麵的靈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顆心?


    (七)那麽,誰……又會之於她呢


    浮生一場大夢,人世幾番秋涼,這場多年的尋覓時至今日終是完滿。


    送走九淵辛妍後,敖玉也休養得差不多了,他想帶著錦煙向神巫千姬告別。


    他想帶錦煙迴西海,想給她一場最美的婚禮,他要執她之手,與她偕老。


    神巫千姬直到這時才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三太子能走,錦煙卻不能走。”


    敖玉大驚,失聲出口:“為什麽?”


    “因為她已經是我的人了。”神巫千姬望了眼臉色煞白的錦煙,“她將以彩蝶原形,替我看守蒼穹之頂的花圃三百年,這是我們達成的交易。”


    “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要那麽辛苦地幫你找九淵?”


    一番話將敖玉逼得連退幾步,難以置信,他驀地想起自己昏睡的那幾天,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啜泣,現在模糊憶起,那說的分明是:“敖大哥,對不起,原諒錦煙不能陪著你了……”


    難怪他醒來時她滿臉淚痕,難怪她望向他的目光隱含深意,原來她竟是為了他交易了自己的三百年!


    “你當真願意留下來,同她一起看守花圃三百年?”


    這一迴,意外的倒是神巫千姬,她摩挲著懷中的浮石鏡,微眯了雙眼,望著眼前信誓旦旦的敖玉。


    “是的,我願意,她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敖玉神情堅定,義無反顧,不顧錦煙的勸阻,錦煙已聽得淚流滿麵:“敖大哥,你真傻!”


    神巫千姬卻笑了,目視著敖玉:“你得想好了,錦煙三百年都是彩蝶原形,不能說話,不能變身,你忍得了寂寞?還會不離不棄嗎?”


    敖玉也跟著笑,卻並不迴答神巫千姬,隻是扭過頭,溫柔地拂去了錦煙的淚水,他長睫微顫,俊美無雙的麵孔透著深深的情意。


    “傻姑娘,當初我那樣一張臉你都不離不棄,世上還會有人比你更傻嗎?”


    風掠長空,白雪紛飛,四目相對的兩個人久久未動,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彼此。


    神巫千姬忽然放聲大笑,拊掌長歎:“好好好,小彩蝶,你沒看錯人,也不枉我平白設這場局……”


    她摸索著浮石鏡,在風雪中真心實意地笑道:“恭喜你們,這便下山吧!”


    漫天雪花紛飛中,敖玉與錦煙這才恍然大悟,雙雙對視間,如夢初醒。


    原來這一切竟是神巫千姬的一場考驗!


    錦煙沒有嫌棄敖玉的蛤蟆臉,敖玉也沒有在乎錦煙三百年的彩蝶原形,說到底,真正愛一個人,殼子裏麵才是最重要的。


    有什麽比他在、她在,皚皚白雪,漫漫經年,他們陪伴著彼此更幸福的?


    目送著敖玉與錦煙下山時,神巫千姬站在蒼穹之頂,頭一迴感覺到了孑然一身的寂寞。


    “小彩蝶,不經一番考驗,又哪得滿花圃的芬芳,有朝一日,你會感謝我的……”


    她笑著,拂去了肩頭的雪花,望向天邊,久久未動。


    世間是有那麽一種感情,就像敖玉之於錦煙,九淵之於辛妍,能超越一切,溫柔得無堅不摧。


    那麽,誰……又會之於她呢?


    千魅洲之長樂


    (一)


    歸長樂是個寂寞的皇後。


    她最大的愛好就是釀酒,平素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輪椅上,穿過宮中長長的走廊,穿過後院竹林間的風,穿梭在獨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酒莊裏。


    陪她一同寂寞的,除了窗外斑駁的竹影,天上高懸的明月,還有滿滿當當一個酒莊裏,她親手釀製的各種美酒。


    當柔妃懷上龍裔的消息傳遍宮中時,歸長樂仍在酒莊裏釀酒,韋子七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你……不難過嗎?”


    歸長樂轉動輪椅,倚窗而望,語氣淡淡:“不難過,左右挨一日過一日,旁人的事,與我有何相幹?”


    韋子七在家中排行老七,歸長樂一直稱他七郎,他們的相識,像足了民間的傳奇話本。


    一個是名不副實、深宮寂寂的皇後,一個是神出鬼沒、飛簷走壁的遊俠,最初的遇見,竟然是在地下酒窖的一個大缸前。


    那裏麵釀製著歸長樂的拿手絕技——“葵心白夜”,她當時算準日期下到酒窖,哪曉得有人比她捷足先登,偌大的酒缸空空如也,隻地上躺著一人,紫衣華冠,俊眉秀目,卻在睡夢中悠悠打了個酒嗝,端的一副醉死鬼的模樣。


    歸長樂簡直驚呆了,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偷酒賊,竟然喝光了她一大缸“葵心白夜”,還賴在酒缸旁爛醉如泥。


    後來韋子七問歸長樂,當初為什麽沒把他交出去。


    歸長樂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著輪椅:“宮裏的日子已經這麽乏味,好不容易見到個生人,雖然是個小賊,但好歹品位不賴,我為什麽要交出去?”


    末了,她又反問:“那你偷喝了酒後又為何不逃?”


    韋子七唇角微揚:“骨頭都醉酥了,哪還想著逃之夭夭,給我神仙也不當。”


    說完,兩個人相視一笑,空氣中酒香彌漫,有什麽不言而喻。


    世上總有些人,無論認識得早和晚,注定就該成為知己。


    酒中音,亦是塵中客。


    有那麽一段時間,雖然韋子七隔三岔五地就在酒莊出現,與歸長樂品酒對弈,閑話生平,但他並不知道歸長樂的身份,隻當她是看管酒窖的宮人。


    因為歸長樂也沒有否認,反而說自己叫阿沁,直到有一天,衛華澤的出現。


    衛華澤是東穆年輕的帝王,他到酒莊來看望歸長樂,還帶了一束花。但緊接著沒多久,柔妃就領人登門,當著歸長樂的麵踩碎了那束花。


    躲在暗處的韋子七至今還記得柔妃那張嬌美動人而又怨毒扭曲的麵孔。


    “好姐姐,你不是花粉過敏嗎?陛下真大意,那妹妹就幫你處理吧。”


    許是聽到風聲,晚上衛華澤又過來了,看著門口一地碎花,眸中滿含歉意,抬頭望向歸長樂時卻又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倒是歸長樂早已習慣了,坐在輪椅上平靜地與衛華澤對視:“阿蘇。”


    她這樣叫他,私底下她都這樣叫他,不管經年故夢,不管中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在她心裏,他永遠都是她的阿蘇。


    她說:“你以後別再做這種蠢事了,每次一個送,一個毀,累不累?我不缺花,不缺首飾,不缺綾羅綢緞,我什麽都不缺,唯獨缺的一樣東西卻是你不願給的。”


    院中竹影斑駁,月下風聲颯颯,小小的酒莊刹那間靜了下來。


    許久,衛華澤才拂衣起身,徐徐說了一句:“你別胡思亂想,朕改天再來看你。”


    他遠去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那樣寂寥,伶仃得似染了層淒色。


    風過庭院,韋子七從暗處緩緩走出,停佇在了歸長樂身後。


    歸長樂並未迴頭,仿佛知道韋子七在想什麽,她隻是幽幽道:“你依然叫我阿沁就好。”


    薄唇輕啟間,一字一句,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吐出的卻是石破天驚的真相—


    “真正的歸長樂早就死了,我不過借人嫁衣,頂個遮掩身份的名頭罷了。”


    (二)


    當今丞相歸汝榮有兩個孫女,大孫女歸長樂為皇後,二孫女歸未央為柔妃,一家上下享盡殊榮。


    但其實歸家真正的大小姐早年便病逝了,如今的“歸長樂”,在許多年前,不過是破廟裏的一個小乞兒,那間後來被燒得一幹二淨的破廟,正是她與衛華澤初遇的地方。


    韋子七大概不會相信,如今貴為東穆天子的衛華澤,曾有過一段饑寒交迫的“乞兒生涯”。


    他九歲時母妃被人誣陷迫害,母家氏族盡皆株連,唯獨他被死士護送出宮,本要去投靠他外公的舊部,途中卻遭遇了當時許皇後派去的殺手,他不幸滾落山崖,昏厥多日,醒來時便已身在破廟,成了一名小乞兒。


    是阿沁救了他,那時的阿沁還是個瘦弱的小姑娘,髒兮兮的臉上轉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看人總是怯生生的,縮在破廟的角落裏,像隻可憐的小花貓。


    她同一位老乞丐在山崖底下帶迴了衛華澤,他們起初都以為他挨不過去,沒有大夫沒有藥材,每天喂他的那點兒稀粥都還是阿沁省下來的。


    從蘇醒,到休養,再到最後的完全康複,整個過程都是阿沁守著他。


    他們睡在一張破席上,吃一份食物,衛華澤半夜發夢魘的時候,都是阿沁緊緊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安撫他。


    “不,不要,不要抓我母親……”


    這是衛華澤噩夢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日子久了,阿沁自然也察覺出他不是一般的人。


    但那又有什麽要緊的?阿沁轉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從來不會去追問衛華澤的過去,在她心裏,他就是阿蘇,是她救活的阿蘇。


    因為衛華澤的母妃是雲蘇人,所以他讓阿沁叫他阿蘇。


    曾經高高在上的華澤皇子,隱於破廟,與一個叫阿沁的姑娘相依為命,那些前塵往事,就在年複一年的等待中漸漸埋葬。


    直到七年後,有個人找到了他。


    那個人,正是當時權傾朝野,與許皇後明爭暗鬥的丞相歸汝榮。


    他再三確認了衛華澤的身份後,仰天長笑:“天助老夫,天助老夫也,你就是我扳倒那賤婦最好的一把利器!”


    (三)


    九歲流落民間,十六歲被尋迴宮,衛華澤以皇室遺孤的身份歸來,在丞相歸汝榮的一手主持下,那樁多年前的舊案終於沉冤得雪,許皇後行跡敗露,被震怒的衛帝打入死牢,許氏一黨徹底倒台。


    四年後,衛帝駕崩,衛華澤被歸汝榮扶上天子寶座,卻不過隻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處處受到牽製。


    就像當初火燒破廟,將廟中乞丐盡皆滅口時一樣,衛華澤完全沒有資格說不,他隻能拚盡全力保下了阿沁。


    是的,一場大火燒光了一切,唯一活下來的便是阿沁。


    衛華澤將她帶進宮,牽著她的手說:“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不會再讓你吃苦了,我們會有自己的一個家……”


    家?阿沁呢喃著,臉上的淚痕還未幹,她才親眼見證了一場人間地獄,在她心裏,那間棲身的破廟就是她和阿蘇曾經的家。


    可是那裏被燒了,那些像親人一般的大小乞丐全部葬身火海,他們還會有家嗎?


    阿沁不知道,也就從那一天起,她像被關進籠中的小鳥,身不由己,開始踏上了一條漫漫長路。


    登位後,在安置阿沁的問題上,衛華澤是前所未有地堅持,他要立她為後,決不讓步。


    歸汝榮怒不可遏,卻還不到和衛華澤撕破臉皮的時候,所以幾經周旋,他們各退一步,采用了一個折中的法子,達成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協議。


    一是阿沁要頂著歸家早死的大小姐歸長樂之名為後,從此世上再沒有一個叫阿沁的乞丐姑娘。


    二是立後的同時,必須得讓歸家的二小姐歸未央進宮為妃,且地位與皇後平起平坐。


    第三條,衛華澤一開始並沒有告訴阿沁,但很快,阿沁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


    那時她和衛華澤剛剛大婚,衛華澤抱著她說了好多好多的話,他們心跳挨著心跳,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阿蘇,我覺得我們現在終於有了家,以後家裏還會有我們的孩子,孩子一多,那樣家就更像家了,你說是不是?”


    阿沁依偎在衛華澤懷裏,手指纏繞著發絲,聲音輕輕,卻又滿懷憧憬,憧憬得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


    衛華澤沒吭聲,隻是摟緊她,重重地點頭,卻有什麽落在她耳後,溫熱了一下,她抬頭望去,沉沉黑暗中看不清衛華澤的臉,隻能感受到他氤氳的唿吸。


    他的聲音低沉模糊,像從天邊傳來:“我們會有家的,安心睡吧,會有家的……”


    後來阿沁在一遍遍的迴想中,驀然明白,那落在她耳後的應該是淚,滾燙而無聲的淚。


    她的美夢隻做了一夜,當天邊既白時,宮人送來了一碗藥,一碗黑如墨汁的藥。


    她從沒有那麽絕望害怕過,她拚命地掙紮,拚命地哭喊,她不顧一切地求他:“我不想喝,阿蘇我不想喝,我想要孩子,我想要家……”


    可衛華澤毫無所動,他隻是緊緊捏住她的下巴,眼含淚光,強行將那碗藥全部灌入了她嘴裏。


    “啪”的一聲,空空的藥碗被砸了出去,一地碎瓷,她也跌落在床,像個再也不會動的木偶娃娃。


    她終於知道第三個交換條件是什麽了。


    她再也無法生育,她終生都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她這輩子也不可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衛華澤在身後擁住她,淚流不止,痛徹心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那老賊太精明,他說絕不允許一個小乞兒生下龍裔,太子隻能由他歸家真正的孫女誕下,我不想失去你,我別無辦法,阿沁你別怪我……”


    (四)


    “這個男人太自私了。”


    韋子七當時聽得直搖頭,坐在輪椅上的歸長樂卻笑了笑:“是,他是很自私,但我沒有怪過他,因為我知道,我的阿蘇也很可憐。”


    是啊,堂堂七尺男兒哭得像個孩子,抱住她怎麽也不肯撒手。


    “你打我吧,你罵我吧,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從小到大經曆得太多,我如履薄冰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沒有親人,我誰也不相信,誰也不在乎,隻有你,唯一能給我溫暖的就隻有你了。這深宮太可怕,你別扔下我一個人,你等等我,等我強大起來,我會給你一個真正的家的……”


    月影搖曳,風吹庭院,韋子七在歸長樂的迴憶中無限唏噓,卻忽然像想起什麽,緊盯住她的雙腿,神情古怪:


    “你別跟我說這雙腿也是他打斷的,為了防止你逃跑?”


    歸長樂臉色蒼白,發絲在風中飛揚,她搖了搖頭,握緊輪椅幽幽開口:“不,這雙腿斷是我自己造成的,因為我後來的確逃了,但沒逃掉,代價便是付出一雙腿。”


    豐德二十九年,皇家狩獵場上,阿沁想要逃走。


    她已經忍受不住了,皇宮就像個困住她的大鐵籠,她處處受到束縛,受到暗害,那個她名義上的“妹妹”柔妃,更是天天巴不得她死掉,她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再沒睡過一天好覺。


    而她曾經相依為命的阿蘇也仿佛漸行漸遠,他不再是破廟裏的小乞兒,他是東穆天子衛華澤,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要暗中培植勢力,要豐滿羽翼,要鬥倒丞相歸汝榮,他要再不受人牽製,要做到真正君臨天下。


    但這些,通通不是阿沁想要的,她懷念曾經與阿蘇待過七年的那間破廟,但阿蘇已經變成衛帝了,他給她送金銀首飾,送綾羅綢緞,可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麽,他隻是一味地將她捆綁在他身邊,絲毫不顧及她的感受。


    自由,阿沁想要自由,她懷念宮牆外無拘無束的風,她要逃。


    終於,豐德二十九年,在皇家狩獵場上,她找到了機會,她半夜偷偷出了帷帳,騎上了暗中備好的馬匹。


    可天意弄人,那是匹瘋馬,不僅沒帶她逃出去,反而橫衝直撞,驚動了所有人。


    最可怕的是柔妃先發現了她,她命侍衛將她團團圍住,狠厲地一笑,竟是要趁衛華澤還未趕來,將錯就錯,將她當作刺客當場射殺。


    她受驚之中摔下了馬,摔斷了一雙腿,卻撿迴了一條命,躲過了致命的一箭。


    後來的記憶就變得模糊了,整個世界都是血淋淋的,她被人抱起,昏沉中隻聽到衛華澤的嘶聲淒喚:“讓開,全部給朕讓開!太醫,太醫在哪裏……”


    迴宮後,衛華澤替她請了最好的名醫,用了最昂貴的藥材,養傷的日子裏,柔妃一反常態,許是心虛,竟然天天來看她。


    但她的腿時好時壞,反反複複,一直沒能痊愈,直到查來查去,終於查到了根源—


    居然是柔妃每天佩帶的香囊,那裏麵裝著南疆奇香,有安神之效,但如果人身上有傷口,那香便是致命毒藥,它能使患處一直潰爛,傷口反反複複,怎樣也無法愈合!


    多麽毒辣的招數,阿沁簡直想都不敢想,徹底崩潰中才霍然明白,為什麽柔妃會一反常態,每天都過來看她,那哪裏是什麽好意?她不過是在一天天毒害她!


    可是等到發現時已經晚了,她一雙腿徹底廢掉了,她在衛華澤懷裏哭得幾近昏厥,她不停地喊他:“阿蘇,阿蘇……”


    但衛華澤唯一能做的隻有抱緊她,再抱緊她,像以往無數次一樣,無論柔妃對她做了什麽,他都無能為力,隻能將恨與淚水吞進肚裏,一次次咬牙更咽地對她道:


    “等等朕,你再等等朕,等朕再強大一些,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不知道那一天何時會到來,但她從來沒有怪過他,即使怎樣痛不欲生,怎樣想要逃離,因為她知道,她的阿蘇太苦了,他的痛苦一點兒也不比她少。


    坐上輪椅後,她心如死灰,也不再想逃了,每天如行屍走肉般活著。


    所幸在不久後,她漸漸找到了得以寄托餘生的愛好—


    釀酒。


    對,遠離紛爭,在皇宮深處,衛華澤為她建的小小酒莊裏,獨自釀製各種各樣的美酒,享受一個人的寧靜。


    她的性子也漸漸變了,或者說是曾經的阿沁已經死去,留下的隻有那個不會笑、不會說話,目光幽幽,心如枯槁的皇後歸長樂。


    既然逃不出困住她的牢籠,那麽餘生,她隻想與酒打交道,再不問世事。


    隻是每當衛華澤來看她時,她望著他瘦削的臉孔與疲憊的笑容,心都會隱隱作痛。


    “阿蘇。”她依然如此喚他,她的一生已然毀掉,這輩子她隻期盼他能得償所願,君臨天下,再不受製於人。


    (五)


    知曉歸長樂的前塵往事後,韋子七再來找她時,問了她一句話:“阿沁,想不想嚐嚐天空的味道?”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體驗,歸長樂從未想過此生斷了一雙腿的她,還能享受到那種海闊天空的感覺。


    韋子七開始背著她在夜色中穿梭,他用絕佳的輕功帶她飛過竹林,飛過月下,清風迎麵拂來,掠過她的衣袂發梢。她興奮得差點兒忍不住尖叫,那是種前所未有的體會,掙脫了一切束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天空的味道太好,他們開始隔三岔五地“飛”,避過人煙,避過侍衛,尋一僻靜之處,對風對月,對坐飲酒。


    那真是無比快樂的一段時光,韋子七是個瀟灑的遊俠,亦是個風雅之人,平生去過無數地方,看過無數風景,講起當地的趣聞來頭頭是道,聽得歸長樂羨慕不已,心向往之。


    他們還談論酒中之道,兩個人都是個中好手,其中韋子七最愛歸長樂獨創的“葵心白夜”,他說他走過那麽多地方,從沒喝過這麽讓人迴味悠長的酒。


    歸長樂笑了,漆黑的一雙眼亮晶晶的,仿佛又變迴了從前無憂無慮的阿沁。


    “‘葵心白夜’最適合在明月夜飲,今夜月皎皎,我且敬你一杯,祝你做個酒中仙,日日醉酥骨頭。”


    韋子七哈哈大笑,寬袖一拂,舉杯迴敬,卻隻說了意味深長的一句:“我也祝你,祝你有朝一日重新做迴阿沁。”


    歸長樂一愣,望著月下韋子七的深深目光,心頭驀然明白過來,一片溫暖柔柔泛開,卻抵不住漸漸湧起的苦澀,今夕何夕,麵目全非,物是人不再。


    她搖搖頭,終是仰首一飲而盡,咽下了杯中酒,也咽下了眼角一抹波光。


    也許老天無心無情,從來見不得世人多快樂一點兒,柔妃懷上龍裔的消息不久就傳來了,韋子七在酒莊裏問歸長樂難不難過,歸長樂嘴上說不難過,夜半三更時卻莫名驚醒,伸手撫上臉頰,隻摸到一手的淚。


    外頭冷風拍著窗欞,她在無邊的黑暗中瑟縮著身子,一點點抱住膝頭,散下的長發裹住全身,她忽然埋下頭,眼淚就那樣倉皇而落—


    “阿蘇,如果我們能有孩子,無論男女,都一定生得很漂亮,你說是不是?”


    她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吐得極其艱難,像踩在刀尖上,一步又一步,痛得她臉色慘白。


    夜風拂過庭院,月下紫影閃現,風中仿佛傳來一聲虛無縹緲的歎息,而屋中人卻全無知曉。


    當柔妃來了一趟酒莊,迴去後就上吐下瀉,指控歸長樂有意謀害龍裔時,歸長樂並無吃驚,她隻是對前來“興師問罪”的衛華澤否認了,然後很平靜地聽他對她道:


    “柔妃不肯罷休,歸相今早也在朝堂連奏三折,隻怕這酒莊你是待不了了……”


    衛華澤說這話時,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歸長樂的神色,見她眸光沉靜,一言不發,反而慌了:“去冷宮麵壁思過隻是權宜之計,朕早晚會接你出來的,你且耐心等等,朕……”


    “阿蘇。”歸長樂忽然開口打斷,定定地望著衛華澤,許久,她溫柔一笑,“阿蘇,冷宮裏有酒嗎?”


    衛華澤一愣,爾後反應過來,萬般滋味湧上心頭,他不住點頭,水霧模糊了眼前:“朕就知道,就知道你永遠不會怪朕……”


    衛華澤走後,韋子七滿臉憤憤地現身,還來不及開口,歸長樂已經對他揚了揚唇角:“這裏可能要被封了,隻好暫時委屈你這酒中仙了,等我出來再給你釀‘葵心白夜’,好不好?”


    麵對歸長樂一開口就露出的笑臉,韋子七反而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了,他隻是悻悻地垂下長睫,喉頭微動。


    “如果你想走,我願意帶你離開。”


    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什麽,歸長樂笑了笑,轉過輪椅,過堂風一吹,衣袂飛揚,屋外竹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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