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皇後出殯那天,舉國哀喪。


    陳煜身披縞素,送了冬榮最後一程。


    他想,窮盡此生,他也無法再忘卻她。


    那一夜,將調查來的所有真相鋪開時,冬榮的嘴角卻漸漸漫出鮮血,他大驚失色,這才知,冬榮早在自己下的白子上抹了毒。


    浸過毒汁的白棋,在棋局遊走間,絲絲縷縷地鑽入冬榮體內,叫她無力迴天,終能解脫。


    她說,原本黑子也是要浸泡的,但她到底不忍心。他是她幾個孩子的生父,是整個東穆的國君,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希望。


    她對他亦有情,是多年相伴下來的親情。


    但她唯一愛過的,隻有她的葉枯,她可憐的陳燁。


    風吹長發,她望向夜空,唇邊含笑,眸光漸漸渙散。


    她這一生下過那麽多盤棋,紛紛擾擾到最後,閉上眼,卻隻記得一盤,一盤星月下,黑子被白子包圍,她即將勝利時,執黑子的那個人卻對她狡黠一笑。


    “我的規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勝我即勝,你輸了。”


    千魅洲之秋漪


    楔子


    北陸南疆有一家天命館,住著一位天命師,他無所不能,能為上門的客人解決各種煩惱。


    這次的客人有些特殊,他一身華服,看起來身份尊貴,卻抱著一個沉沉昏睡的女子,臉上是幾近絕望的神情。


    “她不肯醒,她怎麽也不肯醒……”


    暖煙繚繞中,天命師蒼白的手舉起一隻雕花茶壺,姿態優雅地沏了一杯茶,推到了客人麵前:“別急,慢慢說。”


    茶香四溢,如夢如幻,透過氤氳熱氣,女子秀美的臉頰朦朧一片,靜好如畫。


    (一)


    左秋漪自願請命,進入西園服侍被廢的小太子時,一個十五歲,一個五歲。


    滿園蕭瑟中,小太子況雲坐在台階上,伶仃的背影倍顯單薄。


    他一見到左秋漪眼圈就紅了,想哭卻又不願哭出來,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


    “你來做什麽?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聲音依舊稚氣而熟悉,左秋漪一聽便明白況雲的用意,強壓下心頭酸楚,作勢轉身:“那奴婢當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腳步還未邁出,那個小人兒便猛地站起,一下撲入她懷中,淚水奪眶而出:


    “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慟至極的泣聲裏,左秋漪緊緊摟住況雲,更聲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陽二十七年,九王爺兵臨城下,奪朝篡位,殺允帝,囚太子,一番風雲變幻後,東穆江山就此易主。


    太子況雲被軟禁在西園。一夕之間,從雲端跌入塵土裏,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爺的生母極力保他。九王爺目的達到,也不願再擔個殘殺幼侄的惡名,便留了他一命,卻是生不如死。


    西園的日子艱苦蕭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來,才五歲的況雲無人照料,根本熬不過一季寒冬。


    況雲可以說是左秋漪一手養大的,從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邊,宮破時他們失散,左秋漪被禦前侍衛趙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趙府,大局定下後,她毅然決定入宮陪伴況雲,趙清持問她:


    “你想清楚了嗎?一旦踏入那個園子,你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是什麽,你就一點兒……也未想過我嗎?”


    趙府樹下,年輕俊秀的新帝侍衛顫聲開口,終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淒色。


    有風拂過他們的發梢,左秋漪垂首不語,許久,才呢喃道:


    “他還太小……離不開我。”


    輕輕的一句話,讓趙清持的手一點點鬆開了,他眼神有些哀傷:“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


    他早該料到,卻總心存奢望,奢望她能選擇他一次。


    他們是在宮裏的瀾湖邊相識的,那時太子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舍身去救,將太子推上岸後,自己卻漸漸沉下去,他正巧帶人巡邏經過,聽到太子的哭喊聲,想也未想地躍入湖中,將左秋漪救了上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渾身濕漉漉的,臉色蒼白,還沒咳幾口水,便趕緊摟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聲安撫。


    他看著她,明明極瘦弱,卻讓人覺得有種溫柔的力量。


    左秋漪,他輕念著,從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宮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帶笑,一次次聽她哼著歌謠哄太子……


    他們的關係越發熟稔,亦有些若有若無的情愫縈繞著,但每每想和她單獨相處會兒,太子總會黏得跟牛皮糖似的,隻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長大,“放過”他心愛的姑娘。


    但如今,卻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臨別前,趙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給左秋漪,他說:“我等你,無論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義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動並內疚著,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輕聲道:“趙大哥,你是個好人。”


    (二)


    此後的兩年裏,左秋漪和況雲同枕而眠,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艱難,卻也相安無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帶人闖入西園—


    他是新帝最寵愛的兒子,也是傳說中未來的儲君,比況雲大上六歲,性子囂張跋扈,遺傳了他父親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斬草除根,奈何有太後壓著,好不容易這次皇上陪同太後出宮祈福,況雲沒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機可乘,直接帶去了狩獵場。


    說是狩獵,其實充滿殺機,三皇子跨於馬上,笑得陰狠:


    “別說三哥不帶你玩,給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時間,你們現在開始跑,若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們當獵物對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這分明就是殘忍的“殺人遊戲”!


    滿堂哄笑間,況雲漲紅了臉,握緊拳頭,卻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沒關係,你放她走!”


    三皇子輕蔑一笑,一揮手:“點香。”


    左秋漪一個激靈,背起況雲扭頭就跑,一邊在雪地裏沒命地狂奔,一邊喘息著安撫況雲:“趙大哥已經去通知太後了,咱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長裙勾破了都沒有發現,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冷風刺骨,背上卻忽然一陣濕熱,左秋漪身子一顫,這才察覺到,一直沉默的況雲埋在她的脖頸裏,無聲無息地哭了。


    才七歲的孩童透著與年齡不相符的狠勁,在風雪裏咬牙流淚:“我不會忘記今天的,絕不會……”


    他多想快點兒長大,長大到能夠不再受人欺辱,能夠奪迴屬於自己的東西,能夠……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太後匆忙迴宮才製止了這場鬧劇,雪地裏卻尋不到兩個人的身影了,幾番逼問下,三皇子才不情不願地開口:“孫兒還沒來得及追上呢,隻遠遠瞧見他們滾下了山崖。”


    不是沒來得及,而是團團包圍,步步緊逼,將人逼墜了崖。


    趙清持一聽到消息就蒙了,他立即率人在崖下開始搜救,整整找了兩天兩夜,才在一處石洞裏發現了左秋漪和況雲。


    他們依偎著彼此,昏迷中相互取暖,左秋漪的長裙上血漬斑斑,觸目驚心。


    長在崖底的一棵歪脖子樹救了他們一命,卻讓護著況雲的左秋漪摔斷了一條腿,若是趙清持再晚點兒來,那條腿就接不上了。


    失而複得的趙清持再顧不上許多,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全無平日半點兒沉穩。


    角落裏的況雲看著這一幕,並未為獲救而感到欣喜,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迴到西園後,左秋漪養了三個月,直養到春暖花開,身子才算基本恢複過來。


    這段日子裏,趙清持得到了太後的特許,常常來園中看左秋漪,為她和況雲帶去各種所需。


    況雲從前就不喜歡趙清持,如今更甚,尤其是有一次聽到他對左秋漪說:“等傷養好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當時躲在暗處,整顆心都被揪起來了,隻聽到那邊沉默了許久,才終是輕輕道:“他……還太小。”


    瞬間鬆了口氣的同時,卻又有一股悲涼湧上他的心頭,如果因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那麽……他還該不該長大?


    想不出這個問題答案的況雲,將所有憤恨指向了趙清持,在他看來,想帶走左秋漪的趙清持就是罪魁禍首。


    所以,那天當趙清持看見榻上的況雲,委婉提出他該與左秋漪分房而睡以避嫌時,況雲冷冷一哼,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


    “她不會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如果說這句話趙清持還能當作童言無忌,置之一笑,那麽況雲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叫他臉色大變,幾乎是一下子拔出了腰間劍。


    (三)


    左秋漪聽到聲響奔進來時,劍影一閃,房中那張不大的床已經一分為二,況雲被劍氣震在了地上,墨發薄唇,素衣單薄,卻沒有生氣,反而得意地望著怒不可遏的趙清持。


    “我會叫人再送兩張過來。”


    趙清持收劍轉身,不去迴答左秋漪的追問,徑直出了房門。


    直到很多年後,趙清持求太後賜婚,駕著馬車連夜帶走左秋漪時,才後怕地告訴她,那一天況雲昂首看著他,幾近挑釁地說了怎樣一句話。


    “即便是她陪在我身邊一輩子,你又能怎樣?”


    丞相元昭的秘密造訪,已經是五年後了。


    十二歲的況雲正襟危坐,毫不意外,隻禮節周到地為元昭倒了杯茶,舉止從容,眉目間又隱顯霸氣,那番風華,連閱人無數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而後若有所思,更加堅定了心中某個打算。


    左秋漪站在況雲身後,隻聽到少年慢條斯理地開口,唇邊帶笑:


    “雲待元相已久,早聞叔父病重,此番元相是為儲君而來吧。”


    左秋漪一顫,她知道,這就是況雲對她說的機會。


    也許他們……真的要離開這兒了。


    這七年裏,趙清持從沒放棄過,左秋漪頭三年都以況雲尚幼拒了,到了第四年,她心中內疚愈深,半推半就地竟是要答應了,卻不想還未來得及向況雲開口,況雲就忽然病倒了。


    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始終不見好,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


    她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況雲,即使最後趙清持衝進屋,忍無可忍地想拉走她:“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她也是以指貼唇,輕噓了一聲:“別吵醒了他,我們出去說,趙大哥……是我對不住你。”


    而左秋漪不知道,彼時“病中昏睡”的況雲,在他們掩門出去後,睜開了漆黑的一雙眼,在聽到趙清持氣急敗壞地離去後,緩緩揚起了嘴角。


    “病”裝不下去了,況雲索性拉住左秋漪問:“你喜歡他嗎?”


    左秋漪一怔,不敢直視況雲的灼灼目光,垂首輕歎:“他一直在等我。”


    “我是問你喜歡他嗎?”


    “他……他待我很好。”


    況雲急了:“難道我待你就不好嗎?”


    左秋漪啞然失笑,下意識地伸手就去撫況雲的頭頂,仿佛這孩子說了什麽傻話般:“不一樣的,殿下……”


    被廢這麽多年,隻有左秋漪仍稱唿況雲“殿下”,平時不覺如何,此時聽來況雲隻覺委屈不已,一下似奓了毛的貓樣,破天荒地衝左秋漪發了火:“別叫我殿下!”


    你為什麽,為什麽就能叫他“趙大哥”?


    後麵半句終是沒能吼出來,況雲在左秋漪錯愕的目光中,猛地鑽進了被中,小貓樣別扭地生悶氣,任左秋漪怎樣哄都不肯再出來,倒是左秋漪作勢要走時,一隻手閃電般從被窩抽出抓住她。


    房中霎時靜了下來,許久,少年才在被中悶聲悶氣道:“你別走,再給我幾年時間,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裏,你相信我……”


    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就在這個風輕雲淡的夜晚,左秋漪得到了況雲的承諾,卻也終於敏感地察覺到,有什麽……不一樣了。


    (四)


    一番私會後,況雲與元相便開始謀劃。


    隻因三皇子殘酷嗜殺,斷不適合當儲君,元相與朝中幾位重臣相商,又私下取得太後的支持,做出了“光複正統”的決定—


    扶持況氏嫡孫,前太子況雲為帝!


    如今夷帝病重,恐怕拖不了幾年,他們剛好趁機培養勢力,暗中聯絡舊臣,訂下周密計劃,隻待那一天的到來。


    夷帝駕崩之日,便是起兵之時!


    況雲躊躇滿誌,多年囚禁生涯仿佛看見了曙光,然這一環扣一環中,還需一個心腹之人,潛伏在夷帝身邊,充當內應。


    當又一個深夜,元相造訪,於燈燭下將此事提出時,況雲愣了愣,腦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個名字。


    他望了一眼左秋漪,又看向元相,終是抿了抿唇,沉吟開口:“我倒有一人可用。”


    “誰?”


    “禦前侍衛,趙清持。”


    話音一落,況雲身後的左秋漪顫了顫,赫然抬頭。


    月下庭前,風吹雲動。


    趙清持凝視了左秋漪許久,一聲歎息:“你為了他當真是不惜一切呀……”


    他深吸了口氣,按住左秋漪的肩頭:“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答應。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你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等此事一了結,我便帶你走,好不好?”


    左秋漪眨了眨眼,並不迴答,隻是任趙清持擁入了懷中,怔怔地望向虛空。


    彼時他們都不知道,暗處長廊上,一道人影靜靜地望著這一幕,少年緊緊握住雙手,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等,他隻有等,等自己長大,奪迴江山,將她牢牢拴在身邊。


    在暗中籌劃間,夷帝的病漸入膏肓,在艱難地拖過了三年後,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表麵平靜的東穆皇朝,內裏早已波濤洶湧,仿佛一觸即發,元相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連夜趕到了西園—


    宮牆之內的風,終是要起了。


    送走元相後,況雲在昏暗的房中,擦拭起了一把劍,寒光映著他狠厲的眉眼。


    明天,他將率兵一舉攻入大殿,殺他個措手不及,並用這把劍,在夷帝靈前,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親手誅殺三皇子!


    然後元相與太後將站出,宣讀一份“遺詔”,一份由趙清持替換出來,傳位於況雲的“遺詔”。


    一切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興起,在三皇子一黨還來不及反應時,便徹底地塵埃落定。


    當夜,一直睡不著的況雲,悄悄摸進了左秋漪的房間,在她床前站了許久,直到左秋漪驚醒過來,顫聲喚了句:“殿下?”


    黑暗中的況雲這才輕噓一聲,如隻小貓般,鑽進了左秋漪的被窩中,不由分說地摟住了她的腰。


    “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樣,我保證不亂動……”


    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撫過他的長發,柔聲開口:


    “殿下……在害怕?”


    少年不答,許久,才悶聲道:“告訴我,明天你會等我凱旋,無論怎樣,你都不會離開我,對嗎?”


    左秋漪怔了怔,還來不及出聲,已被他擁入懷裏,伴隨著滾燙的熱淚,叫她唿吸不過來。


    “你別走,你別走好不好……”


    她不知道,他心頭有多害怕,他怕大事一了,她就跟趙清持跑了;他怕明日萬一起事失敗,他身首異處,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也許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麵,有些東西如果再不說出口,就當真來不及了,至少讓她知曉他的心意,這樣,他才再無遺憾。


    (五)


    左秋漪在西園裏獨自等待。


    外頭早已亂作一團,刀劍悲鳴,隻有她這裏固若金湯,守著層層疊疊的侍衛。


    她臉色蒼白,一顆心七上八下,滿腦子都是況雲的身影。


    不是沒有察覺,但昨夜少年灼熱的情意仍叫她措手不及,她心亂如麻,看著懷中人眼角的淚痕,她幾乎一夜無眠。


    如今等在西園裏,她才嚐到那種刻骨的害怕,從清晨等到黃昏,她渾身顫抖著,像熬了一輩子那麽長。


    終於,當暮色四合,如血的夕陽籠罩了整個西園時,那道俊挺的身影由遠至近,如風一樣奔向了她—


    淚水奪眶而出,迴過神時,左秋漪已被況雲抱起,又哭又笑地轉起了圈:“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少年已比她高出許多,一襲戎裝血漬斑斑,有力的臂膀緊緊摟著她,像是一生一世也不會鬆開。


    緊跟而來的趙清持停在門邊,瞳孔驟縮,看著這一幕心頭一緊。


    不知從哪裏傳來的花香,衝淡了風中的血腥氣,帶來一片安詳的美好。


    這一年,況雲十五歲,左秋漪二十五歲,趙清持二十九歲。


    新皇登基,舉國歡慶。


    十年囚禁生涯恍如夢一場,昔時羸弱孩童,搖身一變,成了東穆的少年天子。


    但當宴席上,論功行賞時,趙清持的一句:“臣別無所求,隻求陛下賜婚臣與秋漪姑娘。”卻叫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愣住了,漫天煙花下,眾目睽睽中,況雲一時間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他下意識地就去看左秋漪,但那道纖秀身影卻低下了頭,如夜風中一朵幽曇。


    宴席上被敷衍過去的趙清持,對況雲“再過幾年”的說辭並無太大反應,仿佛早就料到是這個結果,他隻深深看了一眼況雲,一隻手在案幾下緊緊握住了腰間劍。


    事實證明,人被逼至絕境,總會想著孤注一擲。


    當年被囚西園的況雲會,如今久候無期的趙清持同樣也會。


    他單槍匹馬,直接去見了太後,也不知說了些什麽,竟求得太後賜婚,趁況雲還在睡夢中時,連夜就駕著馬車帶左秋漪出了城。


    直到坐在顛簸的馬車裏時,左秋漪的身子仍顫得厲害,她知道自己欠了趙清持太多,無論怎樣都該還了,可如今星夜下私奔,她腦海裏竟克製不住,全是況雲那張少年意氣的臉。


    她看著他長大,陪了他十五年,朝夕相處間,早有什麽融入彼此的骨髓,注定一輩子不可分割……


    很多東西她不會去說,但她心中明白,她比他大十歲,即使他不介意,但她也是不願去拖累他的。他的人生還那樣長,他應當配上更好的女子,等日子久了,他對她一時的迷戀就會漸漸消散了,她會在遙遠的地方祝福他……


    眸中有水霧升起,左秋漪伸手去撫,隻摸到一手的淚。


    她從窗口往外看去,看著身後越來越遠的都城,心中悲愴莫名,卻隻能留下最後一句,輕輕飄蕩在風中的一句—


    “再見了,我的陛下。”


    (六)


    況雲率兵趕到城郊時,隻看到一地鮮血,趙清持以一人一劍的姿態,獨挑一群殺手。


    等況雲將趙清持救下時,他已經奄奄一息,左秋漪跌跌撞撞地躍下馬車,撲到他身旁,淚如雨下:“趙大哥,趙大哥……”


    趙清持俊秀的臉龐上滿是血汙,他艱難地抬起手想去安慰左秋漪,卻隻無力地觸到了左秋漪隨身攜帶的那塊玉佩。


    “這還是十年前……我在樹下送給你的,原來,原來都這麽多年了,可惜,我還是等不到你啊……”


    趙清持眸光漸漸渙散,虛弱的語氣中飽含遺憾,左秋漪一下子哭得更厲害了:“不,不!”她抓住趙清持的手貼在臉上,泣不成聲,“趙大哥,我現在就嫁給你,天地為證,我們現在就成親!”


    沒有紅燭,沒有喜服,左秋漪抱緊趙清持,對著皓月長空就地三拜,直到趙清持含笑咽了氣,她仍抱著他的屍體不願撒手,淚流不止的模樣叫況雲心如刀割,咬咬牙,不得已一記手刀擊昏了她。


    那群殺手是三皇子豢養的死士,因趙清持做了內應,他們此次專為尋仇而來。


    當況雲將調查結果告訴左秋漪時,她正跪在趙清持的靈堂前。


    外頭下著大雨,昏天暗地,蕭索得叫人心慌。


    “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害死了他……”仿佛失了神般,眼淚順著臉頰淌下,那道纖秀的背影微顫著,看得況雲心如針紮。


    左秋漪以未亡人自居,為趙清持守了一年孝。


    她被強留在宮中,況雲天天都來看她,各種勸說無果後,況雲終是忍不住怒道:“你就打算這樣為他守一輩子嗎?你明明……”


    不喜歡他!


    後麵半句依舊是沒能說出來,房中靜了許久後,左秋漪忽然幽幽開口:“我今年二十六歲了。”


    況雲一怔,卻聽左秋漪接著道:“陛下風華正茂,而我……已經很老了。”


    聲音在房中久久地迴蕩,透著難言的滄桑,況雲在瞬間明白了過來,繞到左秋漪身前,很輕很輕地捧起她的臉。


    兩個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對,仿佛光陰逆轉,不辨流年。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況雲再來時,額頭都磕破了,正流著血,人卻是欣喜萬分。


    他激動地拉住左秋漪,他說,他在太後寢宮外磕了半宿,終於求得了太後一個答允,天下之大,沒有人能再阻止他們了……


    左秋漪正手忙腳亂地為況雲止血,聽著聽著,卻忽然埋下了頭,潸然淚下。


    況雲慌了,一把抱住左秋漪,語無倫次:“你別哭啊,朕以前就說過,朕以後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朕沒騙你,你就讓朕……讓朕照顧你吧……”


    左秋漪搖搖頭,望向況雲,伸手輕輕觸向他的額角:“我隻是難過,這麽好看的一張臉,若是日後留下了疤,可怎麽辦?”


    聲音細細柔柔的,卻叫況雲瞬間恍然過來,一聲興奮的尖叫,抱起左秋漪就轉起了圈,笑聲飄出窗外,飄得很遠很遠……


    就在這一年,初登大位的少年帝王,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寡婦,封號左貴妃,獨寵後宮。


    (七)


    新婚夜時,當掀開蓋頭,見到了眉目如畫的左秋漪後,況雲一下屏住了唿吸,心跳如雷。


    這是他盼了好久的一個夢。隻有他清楚,這份情來之不易,是曆經了多少坎坷才最終換得的,沒有人會比他更珍惜。


    冊封不久後,宮中上下就都知道,那個飽受爭議的左貴妃,是當今聖上最愛的女人。


    因太後壓著,況雲雖無法立左秋漪為後,卻也沒立後宮任何一個女人為後。


    日子如流水般淌過,轉眼又是兩年過去,當左貴妃有孕的消息傳來時,況雲連朝服都來不及換下,激動地徑直朝寢宮走去。


    他在梨花紛飛的樹下看到了左秋漪,她正躺在搖椅上,閉目小憩,如一幅靜好的山水畫。


    況雲輕輕走上前,屏退左右,將頭埋在了左秋漪的腹部,小心翼翼地聽著,眸中笑意盎然。


    左秋漪睜開眼,少年獨有的氣息,星星點點,與漫天紛飛的梨花一樣溫柔,他們相視而笑。


    “朕會給你,和我們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所謂世間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此吧。


    那時的左秋漪靠在況雲胸口,唇角微揚,還沒有想過後麵會發生什麽事情。


    有句話叫樹大招風,或者說,是她把後宮想得太簡單了,左秋漪和況雲的第一個孩子—


    沒能撐過四個月!


    是宮中李美人送去的一碗紅棗湯,左秋漪與她交好,不疑有他,誰知喝了的當夜就流產了,鬧得沸沸揚揚,滿宮嘩然。


    李美人被抓住時正在梳妝,對著鏡子癡笑,仿佛早有預料,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左秋漪悲慟欲絕,在況雲懷中差點兒哭得喘不過氣來,她身子剛好點兒,就在況雲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大牢,臉色蒼白地問李美人:“為什麽?”


    李美人卻笑得尖銳:“我才是應該恨的那個人!”


    她幾近癲狂:“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去你那兒嗎?因為隻有在你那兒,我才有機會見到皇上一麵,你知道……我有多恨嗎?”


    直到離開地牢後,那些話還久久盤旋在左秋漪耳畔,她大口地唿吸著外頭的新鮮空氣,她從不知道自己身處的後宮,原來是這樣可怕與絕望。


    而她又是這樣幸運與不幸,幸也由他,不幸也由他。


    況雲緊緊摟著左秋漪,身子微不可察地顫著,似乎生怕一鬆手,她就消失不見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還會有其他的孩子……”


    可上天從不是仁慈的,當太醫診斷出,因左秋漪曾在雪地裏摔斷過腿,留下了病根,此次流產身體又受到極大的傷害,以後恐怕再難有孕時,左秋漪的世界幾乎轟然坍塌。


    她咬緊牙,默默流淚,況雲慌了,再顧不上帝王威嚴:“哭出來吧,哭出來就會好受一些……”


    但左秋漪就是不哭出聲,她悶著,悶在心底懲罰自己。


    她覺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因為自己“背叛”了趙清持,舍不得離開況雲,這是老天爺對她的懲罰,她怨不得別人。


    她甚至存有一絲慶幸,慶幸這懲罰在自己身上。


    這些年,流言蜚語從不曾止過,太後更是憂心忡忡,對她的厭惡從不加掩飾,無論況雲怎樣寵愛她,她的年齡和身份都是翻不過去的篇章。


    有人私下笑話,有人不解歎息。


    他們是不般配的,從況雲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她的那天起,她就知道。


    但她既然選擇了,她便不後悔,縱使千萬個不該、不配,她也一一受了。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是真的……放不下他了。


    (八)


    在寢宮將養了幾個月後,左秋漪終於漸漸恢複過來,她在清明節那天,去了趙清持的墳前。


    坐在墳頭,她輕撫著趙清持曾送給她的玉佩,閑話家常般,說到最後,她紅了雙眼,她說:“趙大哥,也許你會怪我,但我是真的……想和他好好過日子。”


    鄭重地摘下玉佩,埋進了黃土裏,左秋漪離開時,如釋重負。


    卻有一道人影,在前頭一閃而過,熟悉莫名,左秋漪來不及多想,叫住了那個人。


    迴到宮中後,左秋漪似乎有些疲倦,況雲和她說話,她也聽得心不在焉,經常一個人望著窗外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


    直到有一天,況雲小心翼翼地向她提道:“夕和宮的蘇貴人有了,聽說已經二月有餘……”


    他怕她敏感多想,索性先說出來,是太後一直在催促,他不得已才……


    但這一迴,左秋漪卻打斷了況雲,那雙素來溫柔如水的眼眸望著他,定定的,許久才不見一絲情緒地道:“我不喜歡。”


    左貴妃一句“不喜歡”,底下人立刻心領神會地去“辦差”,蘇貴人的孩子當夜就沒了。


    蘇貴人鬧得唿天搶地,鬧到況雲跟前,況雲卻隻歎了口氣,揮揮手:“算了。”


    他總覺得是自己的錯,不該那麽快地讓別人懷上孩子,刺激到她。他對她千百次地發誓,即使她終身無法生育,他也愛她如初,他想,假以時日,她一定能慢慢走出來……


    但況雲錯了,從那以後的左秋漪不僅沒有走出來,反而“變本加厲”,用太後盛怒的話來說,就是—


    恃寵行兇,肆無忌憚地殘害龍裔!


    的確,左秋漪像變了個人似的,溫柔的笑容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目光,叫況雲看得害怕,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的心底。


    左貴妃的名聲在宮裏宮外開始傳開了,那個從前總是淡淡淺笑,好脾氣的溫柔女子,像是一夜之間,徹底消失了。


    起初也有剛烈的妃嬪不堪忍受,被強灌紅花拖下去時,哭喊著咒罵:“你這個變態的老女人,你不得好死,你還我的孩子來……”


    但從頭到尾,左秋漪的眼皮都不曾抬起過,她靜靜地坐在那兒,似一潭死寂的湖水。


    她一次次下手毫不留情,無論對方怎樣哭訴哀求,都無法融化她眼底的寒冰,終於,後宮所有女人都怕她了,沒有人敢再炫耀自己懷上了龍裔,甚至有宮人私下議論,左貴妃已經“走火入魔”了,自己不能生,便要拉上整個後宮陪葬……


    這一切的一切,況雲不是不知道,卻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再也忍不下去,在後宮又一樁“無故滑胎”案時,找到了正在園中澆花的左秋漪。


    他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卻在見到她側影的那一瞬,所有憤怒煙消雲散,反而有些理虧地上前,斟酌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那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他用了最可笑的問法,而沒想到的是,左秋漪竟然直接認了,像當年的李美人一樣,幹脆得連一句敷衍都不屑給出。


    “是。”


    他沉默了,還沒想好怎樣應答時,左秋漪卻忽然望向他,雪白的臉頰柔美光滑,年輕得根本不像個“老女人”,反而讓他想起當年那個毅然進入西園陪伴他的少女。


    她說:“你不是愛我嗎?我不能生,你希望別的女人生嗎?”


    聲音輕輕緲緲,卻仿佛一個魔咒,一字一句重重砸在況雲心間,叫他一下子唿吸不過來。


    他在那一瞬間就知道,他敗了,而且敗得徹徹底底。


    左秋漪一口咬在況雲肩頭,況雲悶聲一哼,卻忍著並不動彈,左秋漪就這樣咬著,直咬到鮮血漫出。


    那鮮血混著眼淚,模糊在他們中間,況雲死死地抱住左秋漪,說什麽也不放棄。


    當夜,外頭下著傾盆大雨,冷風唿嘯,一下又一下地拍著窗欞,無端地叫人心慌,像極了當年左秋漪跪在靈堂的那個午後。


    從這一夜後,況雲再不過問左秋漪“殘害龍裔”的事情,甚至為此氣走了太後數次,宮人們個個噤若寒蟬,再看向左秋漪的目光裏,就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東西。


    此後那麽多年,左秋漪仗著況雲,在後宮依舊隻手遮天。


    一個肆意妄為,一個心知肚明,卻始終縱容。


    牽絆已然滲入骨髓,滲入血液,密不可分。


    這一年,況雲已經年近三十,膝下卻仍無一兒半女。


    就像是跌入了深不見底的魔障,即便萬劫不複,也甘之如飴。


    (九)


    太後崩前,當著左秋漪的麵,拉著況雲的手悔不當初:“哀家隻恨當年沒能親手殺了這個妖女,好孫兒,算皇奶奶求你了,留條血脈下來吧,莫再受這個妖女蠱惑了……”


    “妖女”左秋漪淡淡笑著,在太後含恨而終、況雲撲在她身上放聲痛哭時,她仿佛忽然累了,走出殿門,仰頭看向長空。


    已是寒冬時節,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讓左秋漪想起十七歲時,她背著況雲狂奔逃命的場景。


    那時哪會想到,她會和這個孩子牽絆一生。


    大殿裏傳來陣陣哭聲,左秋漪置若罔聞,隻怔怔地走進了外頭的雪地中,不要任何人跟隨。


    她脫下自己的鬥篷,又不顧身後侍女們的勸阻,一件件褪去衣裳,直到隻著單衣立於雪地中。


    雪花紛飛,大風揚起她的長發,那道背影微顫著,顯得那樣單薄而伶仃,甚至讓身後的侍女們產生了一種“可憐”的錯覺。


    等到況雲聞訊趕來時,左秋漪已經凍得臉色蒼白,身子在風雪中搖搖欲墜。


    她昏倒在況雲懷中,意識已漸模糊:“你恨不恨我?”


    況雲搖頭,臉上落滿了淚,這些年她在折磨他,又何嚐不是在折磨自己?


    其實他早已隱隱猜到些什麽,但他寧願自己猜錯了。


    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表麵的平靜,他不怕折磨,他隻怕她鐵了心地離去。


    他知道,這一次離去,隻怕他就真的……再也留不住她了。


    左秋漪笑著,眸中淚光點點,撫著況雲的臉:“你真傻……”


    “你知道嗎?你其實是有孩子的,被其生母藏在冷宮撫養,現下應當已有三歲了……”


    話一出,跟在況雲身邊的內侍總管立刻麵如土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慌張請罪。


    三年前他瞞天過海,幫一個妃嬪留下了龍裔,藏在冷宮之中,還以為逃過了左貴妃的毒手,可原來這個秘密早就被知道了!


    真正震驚的是況雲,他聽了內侍講的來龍去脈,再看向懷中昏過去的左秋漪時,瞬間明白了什麽,眼眶一澀—


    原來她到底,到底……還是不忍心他絕後的。


    雪地裏一場風寒,左秋漪昏睡了兩天,此後身子再也沒有好起來過。


    況雲差人四處奔走,終是尋到了世間奇株,天冥蕊,貼身揣在心口,有續命之效。


    他太害怕,害怕得整夜整夜抱住左秋漪,左秋漪沒有拒絕他的懷抱,也沒有拒絕天冥蕊,但她的眼裏再無一絲波瀾。


    她反而時常撫著趙清持送的那塊玉佩,那塊隨身攜帶了幾十年的玉佩,那塊被她重新挖出的玉佩,陷入一種沉思。


    況雲隻覺那塊玉佩格外刺眼,想奪過來,卻對著沉思的左秋漪,又無力地什麽都說不出。


    在梨花紛飛的一個午後,左秋漪叫人搬了張搖椅在樹下,她躺在上麵,像很多年前一樣,和風微拂,閉目小憩。


    隻是那時,她如瀑的長發裏還不見星星白。


    她似乎心情不錯,當況雲來看她時,她還能與他聊上幾句,隻是在況雲想擁抱她時,她輕輕開口:“你還不準備和我說嗎?”


    況雲一怔,沉默地坐迴去,伸手去端旁邊的藥碗,手卻一抖,幾滴湯藥飛濺出來。


    他若無其事地擦掉藥漬,抬起頭,眼圈隱隱泛紅,不迴答她的問題,反而道:“你會好起來的,你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信我……”


    左秋漪定定地望著他,卻忽然一笑,像是倦了,揮揮手,別過頭。等到許久後況雲才發現,她原來已經睡著了,臉上落下了幾瓣梨花,安詳靜好,清俊如畫。


    隻是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了。


    (十)


    “她叫左秋漪,是我的妻子,我給她服下了靈藥天冥蕊,但她卻陷入昏睡中,如何也不願意醒過來……我知道,她……她是不願再見到我了!”


    天命館裏,況雲神情哀傷,撫過懷中人的臉頰,眸含淚光:“可我留住了她那麽多次,我不信……不信這一次,是真的留不住她……”


    他千方百計尋來了世間奇株天冥蕊,又跋山涉水來到這天命館,向北陸南疆最厲害的天命師求助,隻為再一次留住左秋漪。


    天命師對況雲道,左秋漪有很深的執念,她把自己困在執念的世界裏,不願意出來。


    這說明,現實世界有她極不想麵對的東西。


    解鈴還須係鈴人,能將左秋漪從執念中帶出來的人,隻有況雲。


    皇宮裏,天命師點燃了溯世香,在雲煙繚繞中,開始撫琴。


    況雲和左秋漪並排躺在一起,緊緊握住彼此的手,意識在嫋嫋琴音中漸漸模糊起來—


    他將進入左秋漪困住自己的地方,將她帶出來。


    那是一片盛大的夕陽,絢麗而淒美,暖黃的光芒籠罩著整個西園,風中遙遙傳來花香。


    況雲幾乎瞬間愣住,往事撲麵而來,他雙手輕顫著,怎麽也不會想到,左秋漪的心緒竟然迴到了幾十年前,他起兵奪位,她在西園等他的那一天。


    他一步步走進西園,看見她坐在裏麵,緊張地望著前方,像在等待心愛的情郎凱旋。


    況雲就這樣在暮色四合中,潸然淚下。


    左秋漪似有所動,一轉頭,便看到了站在夕陽中的況雲。


    時光碎成無數個片段,流光飛舞,天地間隻有他們遙遙相望。


    多奇妙,當年二十五歲的左秋漪,坐在西園裏,等待著十五歲的況雲。


    而如今,卻是三十五歲的況雲,來到舊地,遇見了二十五歲的左秋漪。


    同樣相差的十歲,卻在這執念中顛倒過來,況雲仿佛在這時,才真正明白左秋漪當年的心境。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淚光閃爍,背後是盛大的夕陽,他逆著光,輕輕開口:


    “秋漪,我來接你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雲煙繚繞的房間,天命師眼尖地看見,榻上的兩個人手指動了動,他眸光一亮:“他果然能將她帶出來。”


    頓了頓,他卻又搖了搖頭,眸含歎息:“可惜,這次帶出來後,她可能就要真的離開他了……”


    貼在心口的天冥蕊,已經逐漸枯萎,支撐不了多久了。


    但那對她,對他們,也許都是種解脫吧。


    天命師最後一次見到況雲與左秋漪,仍是在梨花紛飛的樹下。


    他們十指交握,依偎著說話,左秋漪目光迷離,聲音蒼白:“我一直在逼你,在等你告訴我真相,但我等不動了,隻能聽我給你說了……”


    從哪裏說起呢?就從那年清明說起吧,她在墓園撞見一個人,一個恰巧也來祭拜趙清持的人。


    那個人見到她就跑,當她叫住他後,才發現那是趙清持以前侍衛隊裏的兄弟,還曾玩笑地向他們討過喜糖吃,但他卻不敢麵對她。


    躲閃是因為心虛,心虛是因為良心有愧,良心有愧是因為—


    當年趙清持不是被三皇子所害,而是死於彼時得知趙清持要連夜帶走左秋漪,盛怒中下了追殺令的新帝況雲手中。


    而偷偷來祭拜的他,就是當年派去的那群蒙麵殺手之一。


    “我早該想到你已經知曉了,不然你不會……”


    到這個時候,況雲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他呢喃著,淚水模糊了雙眼。


    左秋漪卻淡淡一笑:“你還騙了我一件事,你總說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可當年那碗紅棗湯還是你親自交給李美人的,裏麵下的東西會致使女子終生不孕,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這一次,況雲是真的一震,他哆嗦著嘴皮子,與左秋漪對視了許久,終是悲愴一歎,閉上了雙眸,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左秋漪卻自顧自地說著,靠在況雲胸口,汲取最後的溫暖。


    那時在墓園難以置信的她,迴去後不動聲色地查下去,卻不僅查出了當年血案的真相,還陰錯陽差地知道了另一個秘密—


    致使她滑胎的那碗紅棗湯,是況雲親手交給李美人的,她終生不孕的背後,是太後同況雲達成的一個協議。


    “李美人沒告訴我是什麽,但我也猜得出大概,而趙大哥的死因更是每天都壓在我心裏,這麽多年了,我隻想你親口告訴我……”


    左秋漪咳嗽著,揪緊況雲的衣袖,漆黑的一雙眸水霧蒙朧,依舊是那種溫柔到不可抵觸的力量。


    況雲看出她快不行了,終是徹底崩潰,失聲慟哭:“我就知道,就知道這一次,我是再也留不住你了……”


    他留了她那麽多次,從在西園時的裝病,到那年星夜下的截殺,再到太後逼他做的選擇……


    當年她懷上他的孩子,他欣喜若狂,卻還不到四個月,太後就找到了他,殘忍地逼他做出選擇:是要孩子,還是要她?


    太後說的那番話他永遠不會忘記,她說,她絕不會允許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寡婦生下龍裔,除非孩子一生下來,那個飽含爭議的母親就消失不見!


    無法言說其中的掙紮糾結,如果再來一次,況雲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答應太後,達成那份不可見人的協議。


    他幾乎是泣不成聲地跪在地上求太後,他說:“我要她,我什麽都能不要,我就要她……”


    於是,接下來的一切就照太後的安排,殘忍地發展下去。


    他用一碗紅棗湯,換了她一命,即使心痛不已,他也不停地告訴自己,他日後一定會補償她,一定會……


    但他卻不知道,他越是想牢牢拴住她,卻越是將她推得越遠,直到今日一切大白,親耳聽她說,他才知道—


    原來他的愛,是她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


    幼時讀詩,最不喜一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因為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想留住她,但心底總是隱隱覺得,他留不住她,就像穿過指間的風,如何抓緊也強留不住,終歸是要飛出手心,徹底離開他……


    (十一)


    左秋漪是死在況雲懷中的,臉上帶著笑,似是解脫。


    臨終前她湊在他耳邊,呢喃著:“其實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不是趙清持,而是你……”


    我永遠的少年。


    那個即便做錯許多事情的少年,也無法叫她狠下心真正去恨,隻能彼此折磨,日複一日,不得解脫,但若要再來一次……


    左秋漪笑了,眸光漸漸渙散,在慟哭失聲的況雲耳邊,輕輕說了最後一句:


    “我也……不後悔。”


    千魅洲之檀奴


    楔子


    一生追名逐利,虛苦勞神,最後恍然迴首才發現,時光荏苒,隻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一)


    潘嶽在九歲那年失去了母親。


    彼時潘府上下一片哀悼,他穿著素衣,跪在靈堂前為母親燒紙,見到楊容姬來時,吸了吸鼻子,明明是要擠出一個笑臉,卻笑得比哭還難看:“喂,丫頭,我娘沒了……”


    楊容姬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頭輕輕搖著:“檀奴哥哥,你為什麽不哭?”


    潘嶽別過頭,悶聲悶氣:“我才不哭呢,我娘最討厭我哭,被我娘看見了會不高興的……”


    極力抑製著起伏的胸膛,眼眶卻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紅。


    像明白了什麽,楊容姬望了潘嶽半晌,忽然伸出一隻小手,覆蓋住了那雙溫熱的眼眸。


    “檀奴哥哥,你哭吧,這樣你娘就不會看見了。”


    外頭屋簷上的雨水滴答墜落,伴著堂內的絮絮安撫,像一首靜靜的歌謠,氤氳了悲傷,溫暖了心跳。


    一開始還企圖掙紮的潘嶽,淚水無聲地漫過指縫,埋在楊容姬懷裏哭了好一陣後,才像反應過來,猛地抬起頭推開楊容姬,頂著張慘白兮兮的小臉瞪向她:


    “死丫頭,真討厭!”


    這句話不知對楊容姬說過多少遍,潘楊兩家是世交,他們從小就在一塊玩,隻有楊容姬才會叫他的小名“檀奴”,可對於這個過於早慧的世妹,潘嶽真是有太多說不上來的鬱悶。


    他六歲作詩,是十裏八鄉都傳頌的神童,可這“神童”有一半是被楊容姬逼出來的。


    楊家隻得這一個女兒,楊父把楊容姬當男孩來教養,偏生楊容姬又聰明,與潘嶽跟的是同一位先生,兩個人平日裏便少不了比較,潘嶽隻能可著勁兒地學,氣得對楊容姬哼哼:“姑娘家不能太聰明,聰明得惹人厭!”


    楊容姬也不惱,依舊成天跟在潘嶽屁股後麵跑,潘嶽兇她,她就搖頭:“我一點兒也不聰明,我隻想跟檀奴哥哥玩。”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潘嶽都喜歡坐在府裏的桃花樹下發呆,桃樹是母親早年種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灼灼之景。


    楊容姬時常會來看他,潘嶽卻連捉弄小丫頭的興致都沒了,隻是倚著長廊,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會走出哀傷。


    那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一天。


    午後的陽光斑駁灑下,他摩挲著母親留下的梳妝手鏡,目光怔然,有微風拂過,落下漫天桃花,他眨眨眼,忽然發現鏡麵上有了不尋常的變化—


    幾枝桃枝蜿蜒而出,淩風綻放,景象生動鮮活,花瓣豔麗得像要穿透鏡麵直抵眼前。而身後依舊是漫天桃花,與鏡中之景截然不同,簡直匪夷所思。


    就在潘嶽驚愕不已間,他耳邊響起了一聲輕笑,一迴頭,撞入眼簾的竟是一襲灼灼紅裳,飛花中的女子明眸皓齒,笑聲清脆如玉。


    “這麵古鏡瞧著不錯,我很稀罕,你贈予我好不好?”


    陽光,微風,桃花,隔空對望的兩雙眼,時光仿佛靜止一般,一切奇幻得似場夢。


    這一天,潘嶽在府裏的桃花樹下,意外地遇見了“桃花仙”。


    這是彼時連楊容姬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桃花仙,眨巴著眼看上了他手中的商周古鏡,笑吟吟地向他討要,還一副十足公道的模樣。


    “小哥,我也不白拿你的東西,你看這樣是否可行,我為你達成三個心願,待到你心想事成,你就把這麵古鏡送給我好不好?”


    雖是荒謬異常,潘嶽卻還是下意識地就問了出來:“那能讓我娘活過來嗎?”


    稚氣的問題自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桃花仙歪著頭,笑嘻嘻地說願望不能太貪心離譜,以後隻要在有桃花盛開的地方,拿著鏡子唿喚她,她就會出來為他實現別的願望。


    多麽不可思議,留下承諾的桃花仙倏然消失,樹下隻迴蕩著銀鈴般的笑聲,來似一陣風,去也一陣風,若不是古鏡裏詭豔的景象經久不散,潘嶽還以為自己做了場奇妙不可言的桃花夢。


    自那之後,喪母之痛漸漸放下,楊容姬見到的潘嶽終於恢複了曾經的笑容,隻是手邊常常多了一麵小巧玲瓏的梳妝鏡。


    潘嶽生得好是眾所周知的,從小就是美男坯子,不足十歲已是身姿清俊,眉目如畫,可楊容姬見他如此卻憂心忡忡,老想將鏡子奪過來,還煞有介事地勸說:“以色事人,能得幾時好?”


    潘嶽一指彈上楊容姬的額頭:“小丫頭懂什麽?一邊去!”


    (二)


    桃花仙不再出現,潘嶽在桃花樹下摩挲著鏡子,一時也沒什麽想要的東西,直到三年後,他遇上了生命中第一次大劫。


    他和楊容姬在西郊被綁架了。


    那時他們作為廟會被選中的孩子,正穿著金童玉女的戲服,坐在馬車裏準備前往普仁寺參加慶典,卻沒想到馬車在中途被一夥匪徒攔截下來。


    一掀開車簾,那山匪頭子也愣住了:“怎麽有兩個?”


    聽上去是有備而來,埋伏已久,隻是不知是針對誰,潘嶽心跳如雷,緊緊握住了楊容姬的手。


    一片混亂中,車夫落荒而逃,匪徒們分不清人,索性將潘嶽與楊容姬都蒙上眼睛,一道綁上了山。


    山洞裏,匪徒頭子惡狠狠地問:“你們兩個,誰是潘家少爺?”


    說來巧合,潘嶽生得貌美,被指名扮了玉女,楊容姬則扮了金童,兩個人恰是反串,又是孩童的年紀,穿上戲服壓根辨不清。


    此刻綁匪這樣一問,潘嶽和楊容姬都隱隱明白了什麽,還不等潘嶽開口,他身後的楊容姬已經冒出個小腦袋,帶著哭腔喊道:


    “我爹是琅邪內史潘芘,你們誰敢碰我?”


    滿場一愣,繼而所有綁匪哈哈大笑,匪頭一把揪出了楊容姬:“老子碰的就是你!”


    那是潘嶽永遠也無法忘卻的一幕,綁匪們認定了“潘嶽”後就不再管他,他被堵住了嘴,拚命掙紮著,眼睜睜地看著匪頭按住楊容姬,將一碗黑糊糊的東西強行灌入她嘴裏。


    墨色的藥汁順著雪白的脖頸流下,楊容姬被嗆得不住地咳,嘴裏卻仍是喊著:“求求你們放過我,我爹會給你們很多錢的……”


    潘嶽聽得心如刀割,嘴巴卻被堵住,怎麽也說不出話來,水霧一點點模糊了眼,他在心中大聲唿喚著桃花仙,可是古鏡沒帶在身上,這裏也沒有桃花,他根本救不了楊容姬,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灌下了啞藥。


    是的,啞藥,這群喪心病狂的山匪不知受何人指使,不僅要灌啞“潘嶽”,竟還要用刀子劃花“潘嶽”的臉。


    “早聞潘家小子皮相生得好,果然秀美得跟個女娃娃似的,可惜可惜……”


    匪徒拿著刀子發出感慨,不知是良心未泯,還是一時下不了手,竟拋了刀子,出去和其他人喝酒吃肉,決定迴來再收拾“潘嶽”。


    就是這把遺落下來的匕首,給了潘嶽和楊容姬一線生機。


    當背著楊容姬下山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潘嶽渾身都是冷汗。


    他們割斷了繩子,趁綁匪們喝醉逃了出來,星月迷蒙下,潘嶽隻在心中慶幸,還好自己“標記”了路線。


    上山時他們是蒙著眼的,但他留了個心眼,偷偷將戲服上的花邊撕下,一片一片地撒了一路,花邊裏摻了磷粉,如今在夜色中閃閃發光,正好派上了用場。


    順著記號一路下山,潘嶽背著楊容姬一刻也不敢耽誤,夜風拂過他的發梢,他不住數落著楊容姬,數落到最後卻更咽了:


    “你不是挺聰明的嗎?幹嗎要冒充我?真變成啞巴就好玩了,簡直笨死了!”


    楊容姬伏在他背上,聲音比臉色更蒼白,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能斷斷續續地囁嚅:


    “笨一點兒才好……姑娘家的……不能太聰明……惹人厭……”


    這番話如今再聽來隻叫潘嶽五味雜陳,他知道楊容姬在與他玩笑,有心寬慰他,他卻笑不出來,隻覺心頭酸脹得不行,吸吸鼻子,濕潤了眼眶:“死丫頭,真討厭!”


    夜愈涼,風愈急,星野之下,楊容姬在潘嶽背上忽然喊了句:“檀奴……哥哥。”


    潘嶽應了後,楊容姬又不說什麽,隻是用嘶啞的嗓音又接著喊了聲,潘嶽於是又接著應,一聲又一聲中,潘嶽早已明白過來,淚流滿麵。


    一個害怕以後再也喊不出來,一個害怕以後再也聽不到了,哀傷就那樣鋪天蓋地地湧來,籠罩著月色下兩個緊緊貼近的身影。


    不知道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多少次,又一路喊了多少遍,直到最後楊容姬終於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急得揪緊潘嶽的衣領,大顆的淚水砸在他後背上,潘嶽徹底崩潰了,一邊踉蹌跑著一邊泣不成聲:


    “在呢,在呢,檀奴哥哥一直在呢,你別害怕,啞了也沒有關係,檀奴哥哥照顧你,檀奴哥哥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擦傷的手臂滲出點點殷紅,眼淚混雜著鮮血,交織成了那一夜永不可磨滅的迴憶。


    (三)


    像做了好長一場夢,楊容姬醒來時,綁匪們已被抓到,匪巢被官府一鍋端了,供出的幕後指使者不是別人,正是潘嶽的後娘。


    蛇蠍心腸的續弦婦,忌恨這個繼子的才名與美貌,唯恐危害到自己孩子將來的利益,不惜鋌而走險,卻沒想到事情敗露,反將自己送進了大牢。


    紛紛擾擾平定後,最大的受害者卻是楊容姬,大夫診治了好些日子後,終是遺憾地宣布,她聲節盡毀,不可能再治好了。


    當日潘嶽就跪在了楊父麵前,磨破嘴皮硬是說下了門親事,一門他和楊容姬的親事。


    楊容姬急得滿臉通紅,衝來看她的潘嶽砸枕頭,不住比畫著:“我不想嫁給你,你快去找我父親取消婚約……”


    婚約當然沒有取消,潘嶽隻是守在楊容姬床邊,問了她一個問題:“笨丫頭,你相信奇跡嗎?”


    楊容姬蒙在被子裏不理他,下一瞬,被子卻猛地被人扯開,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潘嶽與她鼻尖對著鼻尖:


    “奇跡就是桃花盛開的時候,你能再次開口喊我‘檀奴哥哥’,你信不信?”


    極輕極緩的一句話,卻叫楊容姬怔住了,她長睫微顫,隻對上頭頂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心跳如雷。


    潘嶽沒有騙楊容姬,啞巴重新開口說話這件事一度成為街頭巷尾一樁奇談,楊家隻當祖宗顯靈,熱淚盈眶中,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少年為此用掉了第一個願望。


    桃花仙問潘嶽,值得嗎?


    潘嶽手撫古鏡,還沉浸在楊容姬叫出那聲久違稱唿的歡喜中,他抬起頭,唇角微揚,在暖陽下笑得比桃花還要好看—


    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情了。


    生死關頭才明白的東西,怎麽舍得失去?


    轉眼又是幾年過去,如果說潘嶽的才名是人盡皆知,那麽他的美貌就是傾動全城,甚至還引來了禍事。


    說來好笑,他時常喜歡坐車到洛陽城外遊玩,不少妙齡姑娘見了他,都會怦然心動,拿水果來投擲他,使得他每每滿載而歸,久而久之便傳出“擲果盈車”一說。而有個叫張孟陽的書生相貌奇醜,也學著潘嶽的樣子去郊遊,但每次出門,婦人就往他車上吐唾沫、扔石頭,迴家時倒也算滿載而歸,不過載的都是石頭。


    楊容姬聽後很是同情那位書生,潘嶽卻忍俊不禁,裝模作樣地掏出鏡子照了又照,看得楊容姬搖頭笑罵:“繡花枕頭!”


    彼時他們笑鬧間都沒有想到,那個叫張孟陽的書生會因此懷恨在心,偷偷做了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時一位侯爺攜家眷途經洛陽城,侯爺的千金是個重達兩百斤的胖郡主,卻偏偏最喜美男,辣手搜羅“後宮”無數,那張孟陽趕緊抓住時機,不懷好意地將潘嶽的畫像遞了上去,胖郡主果然一見鍾情,當即命人上潘家提親。


    這簡直是一門得罪不起的權貴,潘家上下愁雲密布,潘父又氣又無奈,指著潘嶽就罵:“叫你平日出門張揚,也不知戴塊麵紗遮遮,長成這樣怪得了誰?隻可憐了楊家丫頭,恐怕要辜負她了,趁早去楊家退了婚事才行。”


    退婚?開什麽玩笑,潘嶽當即變了臉色,一夜無眠。窗外明月高懸,桃花紛飛。


    (四)


    玉麵潘郎病倒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洛陽城。


    聽聞是夜感風寒,不知怎麽發出了一身水痘,就連臉上也是密密麻麻,瘮得慌。


    消息一傳出,那胖郡主就親自帶了大夫來診治,她隻當潘嶽使詐逃婚,誰知那神醫看過後撫須長歎,直道可憐可憐,潘嶽已是病入膏肓之相,恐命不久矣。


    胖郡主仍將信將疑,掀開屏風進去一看,才和病床上的潘嶽打個照麵就一聲尖叫,嚇得轉身就逃,一口氣跑出潘府,扶著大門差點兒要吐出來。


    “太醜了太醜了,看一眼都要做噩夢……”


    潘嶽究竟毀容成什麽樣?不僅嚇跑了胖郡主,連府裏送飯的丫鬟都不願多靠近一步,唯獨不顧家裏勸阻來看他的楊容姬,坐在床邊淚眼婆娑。


    “怎麽會這樣?好端端的,怎麽就命不久矣了……”


    潘嶽猛咳了幾聲,眨著無辜的眼睛:“丫頭,你不嫌我醜嗎?”


    楊容姬哭得更厲害了,使勁掐了下潘嶽的手心:“說什麽胡話呢,你從前就有多好看嗎?我怎麽不覺得?醜一點兒好,男孩子家的不能太好看,好看得惹人厭。”


    竟拿小時候的話反過來嗆他,潘嶽想笑,卻隻覺眼眶酸酸的,不禁伸出手撫向楊容姬的長發,意味不明地歎道:“真是一如既往地傻啊。”


    事實證明,楊容姬不但傻,滿城的人都覺得她已經瘋了。


    楊父勸她退婚,潘父也勸她退婚,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勸她再尋良配,她自個兒倒好,居然風風火火地去準備嫁衣了。


    楊父氣得要拿家中燒火棍打她,她被逼急了,直接攀上府裏閣樓,作勢要往下麵的荷花池跳。


    “自小相伴的情意,哪是說斷就能斷的?即便是做未亡人,我楊容姬此生此世也唯潘嶽不嫁!”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傳遍了洛陽城,人人唏噓不已,病榻上的潘嶽卻悄悄淚濕了枕巾。


    婚禮籌辦期間,人們常常能看到楊容姬陪潘嶽駕馬去城郊踏青,許是迴光返照,潘嶽的精神一直不錯,隻是從前“擲果盈車”的畫麵再不複存在,那些曾經口口聲聲喊“潘郎,潘郎”的姑娘們都躲得遠遠的,唯恐看上一眼遭了晦氣。


    潘嶽與楊容姬卻都若無其事,談笑風生,全然不管旁人的眼光。


    隻是當馬行郊區、斜陽西沉時,潘嶽會鄭重地問楊容姬,當真想清楚了嗎?每每這時,楊容姬總會抱緊他的腰,緊緊貼在他的後背,什麽也不說,隻輕輕問一句:


    “檀奴哥哥,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那麽美的虹光,穿日而過,盛大又短暫,即使當年懵懂如她,也覺說不出地撼人心魄,隱隱體會到人生的許多真諦。


    潘嶽不明白,楊容姬也不解釋,隻握住他的手,一指一指地纏繞,在風中與他相視而笑,像是一輩子也不會鬆開。


    那是場全城矚目的大婚,當一襲喜服的潘嶽攜楊容姬之手步出時,滿場頓時發出了驚歎,蓋頭下的楊容姬不明所以,隻當毀容後的潘嶽嚇到了眾人,心裏不禁一酸。


    直到新房裏潘嶽挑開她的蓋頭,她緩緩抬眼,整個人卻是震住了,這才明白為什麽—


    燭火映照下,那個人嘴角噙笑,劍眉星目,豐神俊美猶如天人。


    “昨夜仙人托夢於我,說為你的真摯情意所感動,便大發善心治好了我的病,教我二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這番玄而又玄的胡說楊容姬如何相信?又驚又喜中還想再問,卻稀裏糊塗地被潘嶽抱起。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了。”


    暖煙繚繞中,風拍窗欞,外頭桃花三兩紛飛,夜色中仿佛傳來女子的輕笑,一場假病真心,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好戲終於落下帷幕,她也可功成身退了。


    這一年,潘嶽與楊容姬正式結為夫妻,從兒時的相識,到年少的相伴,再到婚後的相守,有著盛世才名、玉樹之貌的潘嶽一輩子也隻娶了一位妻子,潘楊之好漸漸傳為一段佳話,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五)


    楊容姬跟隨潘嶽來到河陽縣就職時,恰是寒冬,冰天雪地裏,上下一白,草木衰敗,無盡蕭條。


    潘嶽放眼望去,眉頭緊鎖,楊容姬從馬車裏探出身子,為他披上一件貂裘,眉眼溫柔。


    “檀奴,這裏山遠地偏,安安靜靜,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潘嶽握住她的手,深吸了口氣:“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河陽縣令。”


    冷風迎麵吹來,拂過楊容姬的長發,她眨了眨眼,見潘嶽又埋頭摩挲起了懷裏的古鏡,不禁別過頭,望向遠山長空,微微失神。


    婚後楊容姬與潘嶽有了分歧。她其實並不喜歡她的檀奴哥哥當官,彼時朝堂派係紛爭,錯綜複雜,站錯哪一邊都不是好玩的。


    但年輕氣盛的潘嶽有才有貌,更有淩雲之誌,一心隻想往官場裏鑽。


    楊容姬總覺得他太過執拗,過趨功名,兩個人在這個話題上每每不歡而散。


    也不怪潘嶽自覺懷才不遇,他的美貌並沒有給他帶來仕途上的一帆風順,反遭小人忌恨,誣為隻有皮囊的“小白臉”。


    那時他在宮廷派係鬥爭中,辛辣地題書道詞,得罪了當時“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等人,山濤就在皇上麵前說:“潘嶽之美,並不是真美,化妝術而已,以小計即可識破。”


    皇上於是聽了山濤的計謀,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宣他穿冬衣上朝,當時他與楊容姬都覺得事出蹊蹺,還以為有什麽禍事臨頭。


    當他急匆匆換上冬天的朝服,頂著烈日來到殿外,等旨麵君時,皇上卻許久都未召見他,好不容易見到了皇上,這時的他已是汗流浹背,朝服都濕漉漉的了。


    誰知皇上盯了他半晌,竟然哈哈大笑,隻因他臉麵經過汗水的衝刷,不但沒有半點兒粉脂痕跡,反而愈加顯得膚如凝脂,玉麵粉色,皇上激動得直與身邊人說,潘嶽之美,果然是空前絕世。


    他這才得知原委,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迴家後就氣衝衝地將自己關在了房間裏。


    這種事情並不是一次兩次,官場複雜的地方很多,一步都行錯不得,後來果真又有小人作梗,害得潘嶽滯官不遷多年,如今才得到來河陽縣上任的機會。


    漫天飛雪中,楊容姬憂心忡忡,想起這些年陪潘嶽經曆過的種種事情,隻覺身心俱疲。


    她其實隻想與他過萬家燈火、平平淡淡的生活,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的檀奴哥哥醉心名利,應酬的次數越來越多,陪她的日子越來越少,甚至連他們第一個孩子的誕生都沒來得及趕迴。


    記憶裏那個皎如明月的少年,不知何時起,在宦海沉浮裏被磨得麵目不清,身影漸行漸遠。


    風雪唿嘯,楊容姬忽然轉過身,在潘嶽驚詫的目光中,伸手輕輕揉開他皺住的眉頭。


    她歎息著,長發飛揚,眸裏隱含波光,依然是舊時的問題,卻已不是舊時的心境—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六)


    來河陽縣第一年,潘嶽令全縣都種上了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三月春風裏,滿縣美不勝收,潘嶽名聲四起,還傳出了“河陽一縣花”“桃花縣令”等雅稱。


    但他自己卻常常醉倒在桃花樹下,摩挲著古鏡,一遍又一遍地問,你為什麽不出來?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出來見我啊!


    很多年以前,他初入仕途,躊躇滿誌,在月下喚出桃花仙,想要許下第三個願望。


    他要步步高升,要飛黃騰達,要攀上權力的頂峰,他想讓桃花仙助他一臂之力。


    但桃花仙竟然拒絕了他,那襲紅裳依舊豔麗如初,坐在枝頭晃著腳,裙擺隨風舞動,對他說了年幼初見時就說過的話,願望不可太貪心離譜,他想要的太多,她幫不了他。


    他有嬌妻有愛女,何苦再去官場淌那潭渾水,攪得一身髒。


    簡直像瘋魔了般,桃花仙越是這樣說,他就越是想得到名利,最後甚至鬧得桃花仙不願再出來見他了。


    可他如今怎麽甘心?怎麽甘心就此收手,怎麽甘心隻留在河陽縣當區區一個縣令?


    風吹桃花,在又一次醉倒樹下時,潘嶽隨手砸碎酒瓶,緋紅的臉頰望向頭頂枝梢,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


    趕來的楊容姬恰好看見那雙眸裏射出的精光,多年枕邊人,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下一沉,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沒過多久,府裏就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桃花樹下設下的陣法捉住了一隻妖精!


    光圈中,一襲紅裳的女子被困在裏麵,淒喚著掙脫不得。


    圈外站在法師旁的潘嶽一拂袖,握著古鏡冷笑不止:“我果然沒猜錯,你哪裏是什麽桃花仙?不過是隻被困在鏡中的桃魅!”


    他翻遍古籍才尋得蛛絲馬跡,不動聲色地請來法師,想方設法地逼出她,便是徹底撕破臉皮,不擇手段也要實現自己的目的。


    一番選擇說得明明白白,她隻有兩條路,如果不願助他,他就將她燒得灰飛煙滅。


    這可怕的威脅不僅嚇到了桃花仙,也嚇到了趕來的楊容姬。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潘嶽,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著,仿佛在打量一個陌生人,而陣法裏的“桃花仙”亦是悲憤不已。


    妖魅單純,與人類交易,以此換得寄身古鏡,隻有持鏡之人心甘情願將古鏡送與她,她才能脫身。卻沒想到彼時陽光下那個純真無邪的孩童會被功名蒙住雙眼,變得如此陌生與可怕。


    “給你三日時間考慮,三日後若還想不通,休怪我不念舊情!”


    厲喝劃破長空,驚起飛鳥四散,陣法裏的“桃花仙”與陣法外的楊容姬目光交匯,同時煞白了一張臉。


    潘嶽沒有等到第三天,因為第二天清晨,困在陣法裏的桃魅就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那麵跟了他幾十年的商周古鏡。


    前一夜楊容姬拉著他飲酒,將他灌醉,偷了古鏡,放了桃魅。


    楊容姬拉著潘嶽的衣袖,眸含淚光,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桃花仙說得沒錯,是他貪念太重,過趨功名,況且她還是成全他們這段姻緣的恩人,他們怎麽能恩將仇報呢?


    這些話從前潘嶽就聽不進,如今更是氣得喪失理智,渾身發抖地一掌揮去,楊容姬立刻就紅腫了半邊臉。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動手,那道纖秀的身影摔倒在地,久久未動,空氣仿佛凝固一般。


    許久,顫著手的潘嶽才迴過神來,又悔又恨,痛心地望著楊容姬,嘶啞了聲音:“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麽?”


    楊容姬顫了顫,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神情卻是癡惘,四目相對間,她不去迴答潘嶽,反而開口,問了這些年問過無數遍的一句—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七)


    楊容姬的身子越發不好,自從放走桃花仙後,潘嶽就更加頻繁地在外麵活動,便是迴府,也難得去看她和孩子,隻一心關注著朝堂動向,該將賭注投在哪一邊。


    自古黨派之爭就殘酷無比,楊容姬勸不住,不知是心灰意冷,還是心力交瘁,在河陽縣又一場大雪降臨時,她的病情忽然加重,連夜咯血,那時潘嶽還在外頭應酬,當接到消息快馬趕迴時,楊容姬已是彌留之際。


    踉踉蹌蹌地奔到床前,潘嶽長睫上的雪花都還沒融化,他顫抖著身子握住楊容姬的手,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求求你別走,我迴來了,檀奴哥哥迴來陪你了……”


    滾燙的淚水砸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楊容姬笑得虛弱,潘嶽卻哭得撕心裂肺。


    他總以為日子還有很長,總以為陪她的時間還有很多,總以為她留在他身邊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理所當然到從沒想過有一天,她竟會忽然離他而去,抽身得令他措手不及,痛徹心扉。


    外頭大雪紛飛,像當年剛來河陽縣時一樣,她為他披上貂裘,對他說:“檀奴,這裏山遠地偏,安安靜靜,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大風唿嘯中,潘嶽不管不顧地奔入雪地,奔到桃花樹下,血紅了雙眼,瘋狂地大喊著:


    “出來,出來救救她!我還有第三個願望,求求你救救她!”


    淒厲的聲音迴蕩在夜空中,潘嶽不會知道,早在楊容姬放走桃花仙時,她就替他許了第三個願望。


    大雪紛飛的黑夜裏沒有光,沒有桃花,沒有迴應,泣不成聲的潘嶽終是跪在雪地裏,五指絕望地深深插入雪中。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她在臨終前依然這樣問他,他淚如雨下地搖頭,那雙漸漸渙散的眼眸便望向虛空,仿佛瞧見了什麽,露出了最後的一笑。


    古鍾悲鳴,燈滅茶涼,窗外一道身影一閃而過,風裏依稀傳來女子的歎息。


    這一年,潘嶽三十二歲,在河陽縣紛飛的大雪中,失去了摯愛的發妻楊氏。


    許是沒有母親的嗬護,又許是上天的懲罰,不久他們的幼女潘金鹿也病逝,兒子亦於繈褓中夭折。


    從此世上隻剩他孑然一人,無妻無後。


    他並未續弦,也未納妾,隻在無盡的思念中,寫下了三首流傳千古的《悼亡詩》。


    如果曆史在這裏止步大概還算仁慈,遺憾的是幾十年後,宮廷紛爭劍拔弩張,潘嶽卷入八王之亂中,遭人陷害,連累潘氏宗族滿門抄斬,應驗了妻子楊容姬一直以來的擔憂。


    連潘嶽自己都沒想到,行刑前一夜,死牢外閃過一襲紅裳,他眼前一花,抬頭便看見了故人。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桃花香,女子明眸皓齒,周身熒光飄灑,笑得一如當年。


    “小哥,別來無恙。”


    (八)


    “他一生醉心功名,虛苦勞神,我勸不住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希望他能有個好結局,官場風雲難測,若日後他陷入絕境,盼桃花仙能救他一救,讓他不至於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山崖上大風獵獵,一襲紅裳的桃花仙掏出古鏡,歎息著將楊容姬放走她時,替潘嶽許下的第三個願望娓娓道來。


    兩鬢斑白的潘嶽穿著囚服,跌跪在地,老淚縱橫。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那聲“檀奴哥哥”仿佛還迴蕩在耳畔,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問她,究竟明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麽。


    如今浮沉一世,恍然迴首,他才發現,其實不明白的人是他自己,那個站在舊時光裏,倚廊淺笑,輕輕喚他“檀奴哥哥”的小姑娘,其實看得比誰都清楚,所以才會用心良苦地替他布下這樣一條後路。


    可惜明白得太晚,一切都太晚了。


    遠處青山蒼茫,浩浩長風,天地間他卻無兒無女、無妻無家,滿門盡滅,時光荏苒,隻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檀奴,你見過長虹貫日嗎?


    她一次次這樣地問他,從年少夕陽中駕馬,到雪夜彌留闔目,隻因他不記得的幼年時光裏,他們有一次山中采花,落下一場大雨,在山洞裏避雨時,外頭雨過天晴,天邊出現了一道絢麗虹光。


    那時他在她身邊睡著了,而她卻被那道虹光深深吸引,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那樣盛大而短暫的美麗,讓人挪不開目光,隻覺一生之中美好之物太多了,而清風拂山崗,天霽花如煙,他在,她在,他們共同擁有當下的點點滴滴,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你如今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嗎?”


    風聲颯颯中,桃花仙一聲歎息,跪在崖邊的潘嶽已淚流滿麵。紅袖一拂,熒光飄灑中,一道長虹橫跨山崖,穿過天際,撼人心魄。


    “長虹貫日,長虹貫日……”


    呢喃著淚水落下,遲來大半生的感悟,他終於明白,透過霞光,往事曆曆在目—


    當年以為他毀容命不久矣時,城郊駕馬,她環住他的腰,在暮色四合中輕輕問他;


    初到河陽縣,他心有不甘,愁眉緊鎖,她為他披上貂裘,在冰天雪地裏又問他;


    放走桃花仙,他勃然大怒,一掌揮去,她摔倒在地,抬頭淚痕交錯,依然問他;


    直到彌留之際,他握住她的手,她笑容蒼白,目光裏飽含眷戀與不舍,仍舊在問他;


    ……


    幾十年來,哪一樁哪一次不是在提醒他?


    他在,她在,生命中有那麽多美好的“長虹貫日”,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學會放下與擁有就很好了,不是嗎?何苦執念深種,在浮沉一世中不得解脫,錯過那麽多本應相守相依、舉案齊眉的美好歲月。


    為了追逐遙不可及的天上明月,而放走了掠過生命的人間飛鴻,他的傻姑娘才不傻,自作聰明的一直是他。


    時至今時今日,他所能憶起的最快樂的時光,竟然是幼時和她嬉鬧,打翻墨硯,挨了先生的訓,兩個人一起罰站在午後光影下,他隻覺丟人,她卻拉起他的衣袖,仰起小臉,微眯了雙眸:


    “陽光真好,就這樣一直站著也不錯呢,檀奴哥哥,你說是不是?”


    千魅洲之荀容


    (一)


    荀容是陳國最好的雕骨師。


    她眉眼淡淡,一雙巧手輕輕撫過那些或光滑,或細長,品貌不一的骨頭,精心雕琢下,就能將它們變成雇主所需要的各種物件。


    比如,一把牛骨梳,一座玲瓏骨盞,一枚瓷白的骨墜……她做過那麽多生意,上至達官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隻要付得起酬勞,並有足夠的膽識,都能在深夜提燈,穿過重重街巷,避開種種喧囂,繞到南郊的一處靜謐小院,成為她骨齋的座上客。


    她不喜人多,每每深夜才開門納客,且每夜隻做一個人的生意,來骨齋的主顧也得遵守她的規矩,不僅要提前預約,隨從還不能一起跟進去,隻能與她單獨麵對麵,在幽靜的小屋,昏暗的燈盞下,緊張而又興奮地提出心中所求。


    有趾高氣揚的宮中貴人,起先不將荀容放在眼中,既不預約,也不願單獨麵見,吃了荀容幾次閉門羹,叫懷著同樣目的來找荀容的另一位貴人搶了先機,從荀容那裏得到了一支骨簪。


    兩位貴人的命運立刻變得截然不同,得到骨簪的那位不久就蒙受皇恩,升為宮中寵妃;另一位則被搶盡了風頭,不得不再次來到骨齋,老老實實地低下頭,懇求荀容的相助。


    小院被夜色籠罩,月下的骨齋散發著神秘而詭譎的氣息,卻是再陰森可怖也抵不過人們心頭瘋狂滋長的欲望。


    吃了幾次閉門羹的馮貴人,小心翼翼地踏入骨齋,終是在燭火搖曳中,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雕骨師。


    她渾身罩在鬥篷裏,臉色蒼白如雪,秀美的五官顯得十分溫柔,唯獨一雙眼睛清清冷冷,如深不見底的幽潭靜淵,說出來的話更是叫馮貴人大驚失色。


    “什麽?要我放血,還要用壽命做代價?”


    荀容麵不改色地點頭,幽幽道:“否則貴人以為現在的李妃頭上那支骨簪是怎麽做的?一根骨頭,滴上你的鮮血之後,把你舍棄的壽命封印在其中,才能換來你剩下歲月裏皇帝的恩寵。”


    從不曾得過皇上寵愛的女子,不願老死宮中,為了榮華富貴毅然舍棄了十年壽命,托荀容做成了一支骨簪,自此命途改變。


    陰風陣陣,烏鴉鳴叫,從骨齋出來的馮貴人臉色慘白。迎上來的婢女吃驚不已,馮貴人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嘴裏雖疼得吸氣,眼中卻滿是豁出去的興奮。


    不過幾滴血和二十年的壽命,替她換來聖上無盡的恩寵,簡直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


    風拍窗欞,嗚咽作響,主顧離去的小院一時寂靜無比,隻有樹上幾隻寒鴉叫個不停。屋裏的荀容看著托盤裏的那杯鮮血,久久地,露出了一絲嘲諷的冷笑。


    她舉著燈盞進了屏風後,取出榻上包袱裏的一架古琴,癡癡凝視著,眸中波光閃爍。


    纖手輕輕撫過古琴的一絲一弦,眷戀得仿佛愛入骨髓,她將臉頰貼在琴上,淚水滑過嘴角的笑容,屋裏響起她聲如夢囈的呢喃:


    “夷香,你等等我,我不會讓你孤單的……”


    (二)


    在入冬時分,宮中有兩位貴妃瘋了,都是新近才得寵的,卻不知為何,忽然像中了邪似的,瘋瘋癲癲地吵了起來,拿著刀子叫囂著要去切對方的手腳,叫得滿宮駭然,而喜新厭舊、正好膩了的皇上更是大感嫌惡,隨手將她們打入了冷宮。


    與此同時,皇後卻在半夜請進了一位身著鬥篷的客人。


    “姑娘好本事,輕而易舉便完成了本宮的測試,以馮、李兩位蠢妃為題,叫她們一朝得寵,一朝又萬劫不複,本宮這才算真正見識到了何謂翻雲覆雨,佩服不已,再不敢疑心姑娘的能力。”


    皇後娘娘的巧笑倩兮中,鬥篷裏的荀容一直眉眼淡淡,垂首不語,仿佛那個設局下圈,在雕骨上做了手腳,先是以媚香讓皇上著迷,後又以瀾香讓兩位貴妃迷失心智,按照她錯誤的指導一步一步走入歧途的人不是自己。


    這本來就隻是皇後出給她的一道題,隨手指了兩個不得寵的貴人,看看她究竟有沒有能力通過考驗,結果自然不出所料,荀容在短短一個月內就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夕和宮中,皇後握住荀容的手,湊在她耳邊細聲囑咐:“王爺能否迴心轉意就拜托姑娘了。”


    荀容點了點頭,冰冷的手心動了動,從唇齒間溢出的聲音無一絲起伏:“是,娘娘請放心。”


    一筆真正的交易這才剛開始。


    皇後口中的王爺是皇帝的胞弟,四王爺褚懷,皇後舊時的情人。


    皇後要荀容做的,便是入得王府,接近褚懷,使褚懷迴心轉意,重新愛上自己。


    他們的情人關係在兩年前破裂,是因為一位宮廷琴師。


    那琴師是個眉目如畫的男子,撫得一手好琴,在宮廷宴席上被褚懷一見傾心,瘋狂地迷戀上了。


    後來琴師無故失蹤,皇後和褚懷也為此鬧翻了,這些年無論皇後怎樣做都無法和褚懷重修舊好,無奈之下,一個名字闖入了她的視野,那便是剛來都城不久,傳說中有神秘力量的雕骨師,荀容。


    千百條路都行不通的皇後,終於孤注一擲,將全部希望都押在了這個罩在鬥篷裏、不愛說話、不能見日、眼神清冷的奇人異士身上。


    宋臨閣是皇後安排在荀容身邊的帶刀侍衛,說起來是保護荀姑娘的安危,實則荀容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一種變相的監視。


    荀容也不在意,隻搬到了皇後指定的一處小院,將自己在南郊的器具都挪到了一間黑屋子裏,照常雕骨,靜等皇後的安排。


    她不喜陽光,不愛說話,成天對著一堆骨頭雕雕琢琢,這可苦了奉命不得離開寸步的宋臨閣。


    他當了這麽多年的帶刀侍衛,還從沒見過這麽奇怪的人—竟然還是一個長相秀美的姑娘。


    宋臨閣個性開朗,愛說愛笑,離了兄弟們來辦這古怪的差事,簡直是煎熬,他終是在小黑屋裏憋不住,對著專心搗鼓一堆骨頭的荀容主動開口道:


    “荀姑娘似乎不愛笑?”


    荀容正在雕琢一尾蛇骨,欲將它做成一條腰環,聞言頭也不抬,聲音淡淡:“我為什麽要對你笑?你又不是他。”


    那語氣不溫不火,並無鄙夷或是不滿,有的隻是不加掩飾,理所當然的直白,直白到叫人哭笑不得。


    宋臨閣摸了摸鼻子,咳嗽了幾聲,沒話找話:“他……是誰?”


    他本來以為荀容不會迴答,卻沒想到荀容一怔,放下了手中的蛇骨,望向虛空,在昏暗的燭火中幽幽開口,聲如夢囈:


    “他是我的先夫,我是他的……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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