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華十七年,太後虞小柔歿於南郊庵堂,享年二十九歲。


    迷住兩任皇帝的一代妖後,到頭來亦不過是一抔黃土,一叢青草,隻留下史書上三兩判詞,一段旖旎傳奇


    ——《紅顏手劄·小柔》


    (一)


    虞小柔是大雍朝的一代妖後。


    她名聲赫赫,存在於民間百姓、江湖朝野、宮廷辛秘、甚至於最剛正不阿的史官筆下。


    風流成性、恃寵而驕、霸道蠻橫、心狠手辣……


    這些詞像為她量身打造一般,絲絲緊貼,無不契合,更遑論那些引人遐想的傳聞,無不宣告一段旖旎奢靡的風華。


    但其實,世上隻有兩個人知道妖後虞小柔的真正心意,一個是當今天子,裴靈君,一個便是虞小柔自己。


    恐怕世人不會相信,妖後虞小柔的畢生所願,不過是當一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看萬家燈火,過著尋常百姓的生活。


    然這一切,在她十六歲那年,如水中月鏡中花,被徹徹底底地打碎。


    那一年,初登帝位不久的裴靈君,在群臣紛紛懇求他立後,雪花片似地上奏中,身心俱疲地握住了虞小柔的手。


    “小柔,朕思來想去,世上能幫朕的,也隻有你一人了。”


    那時身為皇家暗衛,朝夕相處跟隨了裴靈君七年的虞小柔,望著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眸,手一顫,一張眉清目秀的臉立刻皺作了一團。


    “皇上,您別坑小柔……”


    她似乎已經透過他的灼灼目光,望見了自己此後漫長不見底的悲慘命運。


    當晚,裴靈君屏退左右,門窗緊閉,同虞小柔在房中相商了一夜,在萬般保證後,終於得到了虞小柔極不情願的答允。


    從小舞刀弄劍,以江湖兒女驕傲自居的虞小柔,那夜兩眼淚汪汪,如壯士斷腕般,一邊抽泣著,一邊拉著裴靈君的衣袖道:


    “皇上,日後事成,可一定得放小柔出宮,為小柔尋個如意郎君,實不相瞞,小柔瞅著從前太子府的那個琴師就很好……”


    如釋重負的裴靈君,將他的未來皇後虞小柔擁在懷裏,唏噓安慰道:“小柔啊,你的犧牲朕都看得到,你便放心去罷,朕不會忘記對你的承諾的。”


    月光透過窗欞灑進,即將為後的暗衛,終於有後的新帝,兩個人抱著哭了一晚,一個是悲從中來,一個是喜極而泣。


    於是在不久後,一紙詔書宣告天下,名不見經傳的後宮侍女,一夜之間,搖身一變,成為了大雍朝的國母。


    多麽石破天驚,簡直跌破所有人的眼球,然在冊後大典上,裴靈君握住新後的手,一番“真情告白”叫滿場動容,眾人心頭暗歎,原來帝後在太子府時便相識了,皇上還曾得佳人舍身相救過,如今攜手登位,倒真是不忘舊情的好男兒。


    而座上的虞小柔則冷冷一哼,滿帶殺氣的目光掃過那些仍有異議的臣子,叫他們齊齊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竟再不敢多言。


    從此深得聖寵的虞小柔,獨霸後宮,一步步奠定了此後漫漫長的妖後之路。


    卻隻有小柔自己知道,當漫天煙花下,她在裴靈君的攙扶中走下台階時,已經是一手心的冷汗了,她有些哀怨地瞥向身旁的俊顏,咬牙切齒而又無限委屈地嚶嚀道——


    皇上,您這是在坑小柔啊!


    (二)


    裴靈君有病,還是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病。


    如果他得的那個算是病的話,應當叫作——


    情愛無能症。


    在他有了男女意識後,他便駭然發現,自己沒有“意中人”這個概念,真正確定的一次是,彼時的蘇皇後要為他選太子妃時,他內心惶恐不已,完全無法想象日後與人同榻而眠,相枕而依的情形,遂以各種理由婉拒了。


    在此後的一次次“試水”中,他愈發確定,自己有病。


    他不喜歡女人,當然也不喜歡男人,他隻是單純的沒有情愛一弦。


    他對父皇母後有親情,對其他皇子有兄弟情,對生平摯交有友情,甚至對自小跟在他身邊的虞小柔有深深的依賴之情,但唯獨沒有“愛”。


    他是個“缺愛”的病患,病的名字叫“情愛無能症”。


    在駭然發現自己的症狀後,裴靈君陷入了天人交戰中,他幾番想向父皇母後說明,讓他們廢去他的太子之位,隻因他此生絕不可能有愛侶,更遑論充實後宮,開枝散葉,大雍朝沒有哪一代的皇帝會是他這個樣子。


    而除他之外,最適合當儲君的,便是與他同係蘇皇後所生的胞弟,七王爺,裴其軒。


    裴靈君曾在朗月皎皎的夜晚,邀裴其軒於太子府一聚,在月下亭中,誠心誠意地拉住他軒弟的手,從儀表到內涵,從文韜到武略,上天入地誇了裴其軒一番後,小心翼翼地得出結論:


    “軒弟,你看你這麽完美……你要不要當儲君?”


    正被誇得飄飄然,舉杯暢飲的裴其軒一口酒水噴出,瞬間驚惶了眉眼。


    “皇兄,你,你莫不是在說笑?”


    裴靈君極淡定地抹去了臉上的酒水後,湊近裴其軒,眸光誠懇:“軒弟,我是認真的。”


    裴其軒身子一顫,一張俊臉立刻塌了下來,如臨大敵:“皇兄,皇兄,你……你可是我親哥呀!”他急得都快哭了出來:“你可不能這麽坑親弟啊!”


    此後這樣的話裴靈君時常能聽到,說的最多的就是虞小柔和裴其軒,像是他一輩子都在坑他們似的。


    而彼時月下亭中的他卻著實愣住了,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那般的迴答,而裴其軒已經咬咬牙,仿佛破釜沉舟般,下定決心要公布一個天大的秘密,他顫巍巍地湊到他耳邊,深吸了口氣:


    “皇兄,您放過臣弟吧,不瞞皇兄,臣弟,臣弟……其實有病。”


    裴靈君刹那石化了。


    他悲愴莫名地轉過頭,嘴皮哆嗦了半天後,終是絕望開口:“難道是……花柳?”


    裴其軒一口氣沒順過來,漲紅了臉猛烈咳嗽起來。


    不怪裴靈君一想就想到這般難以啟齒的病,隻因他軒弟萬事皆好,唯獨風流得過了頭,女人數不勝數,簡直像是要把他缺的“愛”加倍補迴來一樣。


    等到裴其軒好不容易順下氣後,才苦著臉和盤托出。


    如果他的病能算作病的話,大概要叫作——


    恐懼為帝症。


    天知道他有多害怕當儲君,害怕成為那個站在最前頭的人,害怕擔下黎明蒼生的重任,從前太子沒定時他還提心吊膽了好久,他隻想做個閑散王爺,一世風流,快快活活地遊賞人間。


    所以當裴靈君試探著問出那番話時,他簡直嚇得魂飛魄散。


    “皇兄可別再說這樣的話了,臣弟膽小,不經嚇。”


    月下亭中,裴靈君盯了裴其軒半天後,看著那和他相似的麵容,終是一聲長歎,認命地苦笑道:“軒弟這病,當真別致……”


    別致得和他不相上下,他們不愧是親兄弟呐。


    此後另立儲君一事,徹底作罷,裴其軒張羅得比裴靈君還熱心,生怕他皇兄做不成皇帝。


    而那夜守在暗處的虞小柔,自然將兄弟倆的話都聽去了,裴靈君的“病”也沒有瞞過她,她大抵是整個皇宮唯一知情的人。


    當下裴靈君也無計可施了,隻能疲憊地摟住虞小柔的腰,歎聲道:“走一步看一步罷。”


    誰能料到,這一走,就走了那麽多年。


    (三)


    七王爺裴其軒最討厭的人,莫過於當今聖上,他皇兄裴靈君捧在手心裏的悍婦,妖後虞小柔。


    要貌無貌,又不是什麽傾城美人,姿色頂多算清麗;


    要才無才,四書五經恐怕都認不全,隻知道耍劍;


    要德更是無德,不,簡直是缺德!


    他就從沒見過像她那樣善妒的女人,恃寵而驕,獨霸後宮,竟然不準他皇兄納任何妃嬪,眼中隻能有她,這不是說笑嗎?!他皇兄是誰,他皇兄可是大雍朝的堂堂天子啊!


    最要命的是,這狗屁妖後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她居然——不、能、生!


    自己不能生,還不準皇上納妃,讓別人去生!


    每當想到這裏,裴其軒都會覺得心頭絞痛,如果皇兄一直無後,那若有不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皇位會傳給誰了,到那時……天呐,簡直是噩夢!


    他在這邊火急火燎,偏偏他皇兄跟鬼迷了心竅似的,愛那個妖後愛得死去活來,頂住重重壓力,硬是沒納一個妃嬪,倒在民間落得個深情不改的好名號,隻叫那妖後的麵目顯得愈加可憎了。


    前不久最氣人的一件事是,西臨使者來訪,除了每年必進貢的珍寶外,還送了幾個美少年過來,聽說是西臨王見裴靈君後宮空缺,疑心他別有喜好,所以特意為他精心搜羅,希望他能不吝笑納。


    礙於兩國邦交,不可不收,宴席上,裴靈君便破天荒地“欣然接受”了,隻是他旁邊坐著的妖後虞小柔,目光陡厲,盯著那幾個美少年像要噴出火來。


    那時裴其軒就為他皇兄深深地擔憂了,果然,不多時宮中就傳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帝後於寢宮發生爭吵,激烈中皇後竟然扇了皇上一個耳光!


    什麽!這該死的妖後!


    裴其軒火冒三丈,哪還坐得住,立刻取了牆頭掛的劍,心急如焚地進了宮,他忍無可忍了,他要替天行道,他要清君側!


    一路上那來通報消息的侍從,將聽到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了裴其軒,先前殿門雖掩著,但由於裏麵的爭吵過於激烈,他們守在外頭的奴才還是聽到了不少。


    皇上似乎在低聲下氣地哄皇後,中間不知說了些什麽,皇後忽然暴跳如雷,“妖性大發”,好像指著皇上的鼻子在怒罵:


    “皇上不覺得這樣對臣妾太過分了嗎?臣妾也是個女人呐,皇上就沒有考慮過臣妾的感受嗎?臣妾不幹了,臣妾在這深宮中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待不下去了就滾啊!”裴其軒一拍腰間劍,把對麵的侍從嚇得一個哆嗦,隻能硬著頭皮接著說下去。


    後麵皇上看皇後惱了,可能怕出什麽事,上前像是捂住了皇後的嘴巴,但皇後拚命掙紮,緊接著裏麵就傳出了清脆的一聲。


    所有人一驚,伺候皇上的老總管再顧不了許多,領著一幹奴才大步踏入殿中,就看見皇上臉上五指分明,眸中似含淚光。


    而“始作俑者”已經冷冷一哼,拂袖欲去,隻留下震驚滿堂的一句:


    “將那幾個西臨進貢的少年帶入本宮房中!”


    老總管一時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而即將出門的皇後已是迴過頭,一聲怒吼:


    “沒聽清楚嗎?男寵,男寵,本宮要他們做男寵!”


    倒吸冷氣的聲音中,滿宮人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竟不想那妖後無恥至此!”


    夜深人靜,裴其軒守在裴靈君榻邊,眼圈泛紅,顫著手,心疼地為兄長上藥。


    他起初當真氣瘋了頭,拿著劍一進宮就想砍了那妖後虞小柔,卻怎知遍尋不到她的蹤影,自己反而叫羽林軍攔了下來,帶到了裴靈君身前。


    “軒弟你真是太衝動了,險些釀成大禍。”


    裴靈君後怕不已,緊緊握住裴其軒的手,急著表明心意:“若是小柔有一絲閃失,朕也不要活了,你聽清楚了嗎?”


    裴其軒被皇兄弄得又氣又無奈,隻好勉強應下,卻是依舊捏緊了拳頭:“那淫婦若真敢做對不起皇兄的事,臣弟便是拚死也要叫她好看!”


    裴靈君心頭哭笑不得,暗歎之前戲演過了,又不好表露出來,隻好不住安撫裴其軒:


    “軒弟放心,小柔不過在氣朕,那幾人她並未真動,隻將他們遣散在了宮中各處。”


    頓了頓,他認真道:“軒弟,廢後之言就莫再提了,朕……離不開小柔。”


    是啊,怎麽離得開,若無她做惡人,替他擋下“明槍暗箭”,他如何騙過世人,如何瞞住隱疾,如何保全皇室聲譽,不僅順理成章地空缺後宮,落得清淨,還平白地得了個“癡情不悔”的好名號。


    說起來,他當真自私,小柔說得不錯,這輩子,就是他坑了她,他硬生生把她逼成了一代妖後。


    惡名都叫她擔了,保住了他的一世英名,就算日後沒有龍裔也怪不到他頭上,他朝青史留名,他頂多留個情深不悔,所愛非人的悲情帝王形象,其他方麵都挑不出一絲錯,而這唯一的“汙點”也不算汙點,倒能引人唏噓,總之不致辱了裴氏皇族的聲譽,他年下到黃泉,他也算對得起祖宗了。


    他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那個本性溫柔善良,不想困在宮中,一生最大的願望是做賢妻良母的虞小柔。


    思及此,裴靈君一聲長歎,靠著床沿閉上了眼眸。


    “終歸是朕……虧欠了她。”


    (四)


    夜半三更,風吹湖麵,湖邊一人喝得酩酊大醉,正是此時又添了“淫亂後宮”這一項罪名的妖後,虞小柔。


    她撐著下巴,小臉蛋紅紅的,醉眼朦朧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癡癡傻笑。


    之前在殿內的那場爭吵,其實有那麽一刻,她不是在演戲,是真的不想幹了。


    圖什麽呢?這麽多年,她當真累了。


    若是她真想出宮,以她的身手,要掙脫這牢籠並非難事。


    隻是皇上老哄她,待到江山穩定了就放她走,待到有更好的人選替代她就放她走,那什麽時候,江山才算真的穩定了呢?什麽時候,才會有更好的人選出現呢?


    真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坑她呀。


    所以先前那一巴掌,她倒是真下了狠勁,現下手心還在疼呢。


    “叫你坑我!”小聲罵了一句後,小柔又嘿嘿地笑了起來,臉頰酡紅,在湖光月色下,像個沒討到糖吃的小孩,軟酥軟酥的。


    這一幕恰巧被獨自散心走到這的裴其軒撞見。


    他守在床邊看著皇兄睡著後才離開,心中煩悶不已,獨自提燈在偌大的皇宮瞎轉悠,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樣一處僻靜之地,卻沒想到冤家路窄,會撞上妖後虞小柔。


    起初他都沒認出她來,平時總看她濃妝豔抹,穿得錦衣華服,下巴高高抬著,不可一世的驕傲。


    今夜她卻洗盡鉛華,長發散下,隻著一件素白單衣,纖秀的身影在風中倍顯單薄,雪白的臉頰泛著淡淡紅暈,在月下醉著眉眼傻笑,竟別有一番清麗溫婉。


    不得不說,這樣的虞小柔,讓裴其軒很陌生,卻又很……親切。


    說來他們真正照麵的機會並不多,平素宴席上也隻是遙遙相望,敬稱一句“皇嫂”。


    如今這“皇嫂”落了單,竟一改往日彪悍,多了幾分小女兒的柔情,在這借酒消愁,想來還是放不下西臨進貢美少年之事,倒是因愛生妒,也算癡情……


    不過機會難得,妖後畢竟是妖後,自己可不能心軟,要不要上去扇個耳光就跑,替皇兄報仇?


    正胡思亂想著,裴其軒忽然被聲巨響驚動,定睛一看,竟是醉醺醺的虞小柔扔了酒壇,隨手在地上撿了一樹枯枝,於夜風中比起劍招來。


    耍劍啊耍劍,估計妖後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這個了!


    能將一樹枯枝舞得翩若驚鴻的,也算是難得,裴其軒於武學方麵亦有造詣,此時竟起了欣賞之意,提燈站在暗處細細看了起來。


    如果他知道虞小柔此刻在想些什麽,恐怕會立刻跳出來,揪住她大罵一句:“無恥淫婦!”


    沒錯,虞小柔在想男人,還想的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


    “先生教小柔撫琴可好?小柔雖然是個粗人,但仰慕先生已久……”


    月下風中,虞小柔仿佛癡迷了般,忘卻年歲,忘卻今夕何夕,一邊“舞劍”,一邊醉言呢喃著,呢喃著那些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心事。


    她仰慕的那個琴師姓劉,是個眉目文秀的男子,從前在太子府時,她就老喜歡偷看人家撫琴,夕陽昏黃,隻覺得時光都在那雙修長的手中凝固了,一寸一寸,流光飛舞,歲月靜好,連空氣中都跳動著小小的歡喜。


    那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平平淡淡的,不可言喻的幸福。


    在她母儀天下後,曾召見過那位琴師,許是她“惡名在外”,那琴師見了她就直哆嗦,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


    她當時可傷心了,一曲還未完便叫琴師退了下去,琴師果然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她硬撐著等所有人都退下後,一個人縮在榻上抱著錦被,把臉上的妝都哭花了。


    扭頭一看,銅鏡裏照著的自己殘妝狼狽,像一出可悲的笑話。


    直到裴靈君趕來,心疼地將她摟在懷中,她仍哭得不能自已,他多麽聰慧,不需問她便明白一切。


    他們是最了解對方的人,朝夕相處間,雖然沒有炙熱的愛,卻早有相濡以沫的情。


    那次哭完後小柔就像放下了般,不再執念深深,而是繼續戴上冷傲的麵具,化身“妖後”,為裴靈君擋風擋雨擋女人。


    對了,現在還要替他擋男人!


    愈想愈悲憤的小柔,劍招漸漸淩厲起來,眼眶卻酸澀得不行,有水霧漫上,模糊了視線,酒勁開始發作,冷風吹得她頭痛欲裂。


    就在她身子踉蹌,搖搖欲墜時,有一道光由遠至近地向她飄來。


    男子提著燈,一步步走近她,渾身包裹著一團柔和的光暈,眉目好看得不像話,宛若天上的星辰,卻又叫她似曾相識。


    “先,先生?”


    她心頭激蕩,有什麽更加洶湧地流下了,那人卻堪堪停在她身前,有些遲疑地開口:


    “你……怎麽哭了?”


    (五)


    外間一直流傳妖後虞小柔風流成性,最喜“辣手摧花”,卻恐怕沒有人會相信,直到今天,虞小柔還實實在在是個雛兒,連親吻是什麽滋味都不知道。


    所以當她克製不住地撲上去,七手八腳地纏住男子,沒頭沒腦地吻上他誘人的雙唇時,她發出了一聲心滿意足的嚶嚀,隻覺得人生圓滿了。


    而隨著哐當一聲,手燈墜地,被“強吻非禮”的裴其軒懵在了月下,等他迴過神時虞小柔已經牢牢錮住他,唇齒相依,力道之大竟叫他一時都掙脫不開。


    他頭昏目眩,悲從中來,妖後就是妖後,名不虛傳的“辣手摧花”,隻是這次“摧”的居然是他!


    “皇嫂,皇嫂請你自重!”


    撕扯間兩人衣衫愈發不整,裴其軒唿吸急促,咬咬牙,一個耳光打去,打得虞小柔暈頭轉向,直分不清東西,抬起的手臂勾到了樹枝,茲的一聲,衣袖劃破了一大截,一段藕荷似的手臂白晃晃地露了出來,其間一點顯眼的紅就這樣撞入了裴其軒的眼簾。


    他愣了愣,難以置信,上前還想抓住虞小柔的手臂細看,誰知她已被他打得酒醒了大半,睜眼就看見他近在咫尺的臉,嚇得緊退一步,魂飛魄散。


    “七,七皇叔!”


    亂七八糟的片段湧入腦海,虞小柔想起方才對裴其軒做過的事,悔得舌頭都要咬下來了,她慌不擇路,轉身就想逃,卻被身後的裴其軒一把拉住。


    “等等!”


    還等什麽等啊,她可不想再加上一條“私通皇叔”的罪名啊!


    虞小柔幾招對去,直接掙開了裴其軒,扔下一句“酒醉失儀,還望七皇叔海涵!”後,就提著裙子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裴其軒又好氣又好笑,叫了幾聲後一跺腳,望著人影消失的方向無奈搖頭,眸光深深,臉色在月下漸漸凝重起來——


    如果他沒有看錯,方才虞小柔手臂上那殷紅的一點,分明就是……一顆守宮砂。


    難道名聲赫赫的妖後虞小柔,居然,居然還是個處子?


    這個謎團在裴其軒百思不得其解後,終是忍不住進了一趟宮,在寶華殿找到了正在批閱奏折的裴靈君。


    從午後談到黃昏,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隻是當裴其軒自宮殿裏出來後,眸光黯然,一張俊美的臉孔略顯蒼白。


    夕陽灑在他身上,他虛眸以望,有些渾噩地踏出了步伐,隻覺踩在海水裏,每一步都踏得十分沉重。


    卻沒走出多遠,他竟迎麵撞上了一身華服,墨發如瀑,依舊不改濃妝的皇後虞小柔。


    她見到他眸光一動,明顯閃過一絲慌亂,卻緊忙掩飾了過去,以禮節而疏離的態度向他點頭致意後,就要越過他進入殿中,卻在兩人擦身而過的一瞬間,他終是忍不住,在她耳邊一聲輕歎:


    “別裝了,我都知道了。”


    赫然抬頭的虞小柔神情錯愕,對上的卻是一雙飽含同情、歎息、悲涼……種種複雜情緒的眼眸,她幾乎刹那就明白過來了,喉頭一更,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而殿內的裴靈君,不知何時已站到了門邊,他們三人就以這樣奇怪的姿態靜立在夕陽中,久久沒有動彈。


    那一天的霞光籠罩著寶華殿,微風拂麵,時光仿佛靜止了一般,那樣漫長,長過了暮色四合,長過了素年錦時。


    (六)


    “你難道想一輩子都這樣嗎?”


    三年後,皇家狩獵場裏,裴其軒牽著馬走過河邊,與虞小柔並肩行在樹蔭下。


    自從那個秘密告破後,他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裴其軒從對妖後的厭惡,變成對被他皇兄所坑之人的歉疚。


    “在這件事上,我皇兄的確做得不厚道。”


    他開始時常進宮,為虞小柔帶去各種新奇玩意,又或是四處搜羅民間話本,在書裏翻開外頭的一方天地,為她解悶,再或是贈她寶劍名器,與她相約竹林切磋武藝……


    起初裴其軒隻想著多補償虞小柔一點,但久而久之,他發現有什麽在心中紮根發芽,看見她笑他就覺得很溫暖,像是心中綻開了一朵花……


    他原本隻想做個閑散王爺,四處遊曆,但三年裏他竟未離開都城一步,說不出是何時有了牽絆,而三年前皇兄在寶華殿對他說的一番話,更是叫他無法抽身而去。


    他直到那時才真正意識到,即使多麽不情願,可身為皇室子弟,身為裴氏男兒,他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承擔自己的責任與義務,守護大雍朝的黎民百姓,守護這片千百年來佇立的江山。


    “所以,小柔,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河邊樹下,兩道背影比肩而立,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同時陷入了沉默。


    然這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遠處一聲厲喝劃破天際——


    “有刺客,保護皇上!”


    裴其軒與虞小柔瞳孔驟縮,對視間兩人已齊齊上馬,朝著裴靈君的營帳狂奔而去。


    遠處刀劍悲鳴,空氣中傳來一陣陣血腥,虞小柔心跳如雷,在裴其軒懷中瑟瑟發抖,是從未有過的恐慌。


    風吹草動,那一刻,如墜深淵,從此踽踽獨行,跌入了一個萬劫不複的噩夢。


    允德二十九年,北越與大雍撕毀盟約,於皇家狩獵場偷襲裴皇,兩方浴血奮戰,裴皇身受重傷,不治而亡,立下遺詔,傳位於七王爺其軒,舉國哀悼,與此同時,北越與大雍的戰爭一觸即發,刻不容緩。


    虞小柔衝進靈堂的時候,外頭正下著大雨,她一路踉蹌而來,後麵的侍從追都追不上。


    當終於奔入靈堂,一眼便望見跪在堂前的裴其軒時,她眨了眨眼,濕漉漉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仍覺得這是一場夢。


    水珠滑過她的額角,那裏赫然一道猙獰的傷口,是在奮力廝殺中留下的,她昏睡了幾天幾夜,醒來時乍聞噩耗,裴皇駕崩,北越來襲,大雍朝內憂外患,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


    多荒唐,浮生一場大夢,凡世幾番掙紮。


    九歲入太子府,做了七年暗衛,十六歲登位,做了八年皇後,在她二十四歲的這一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叫她一夜之間淪為新寡,做了大雍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太後。


    “小……太後,太後節哀。”


    倉促改口的裴其軒,紅了雙眼,上前想攙扶住臉色煞白的虞小柔,卻被她一個激靈,猛地推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響徹靈堂。


    “裴靈君你這個騙子,你給我起來!”


    那道纖秀的身影像發瘋了一般,不管不顧地撲上棺槨,竟是要推開棺木,揪出已入殮的先皇遺體。


    所有人驚叫著想要阻止,一片混亂中,裴其軒害怕傷到小柔,厲聲喝道:“通通給我退下!”


    殿門一關,隔絕了外頭的大雨滂沱,卻留下了一室的荒涼絕望。


    裴其軒這才趕緊摟住已陷入癲狂的虞小柔,奮力將她帶離棺槨旁,“小柔別這樣,皇兄真的已經去了,你冷靜點……”


    虞小柔披頭散發著,整個人已哭得背不過氣來,她在裴其軒懷裏拚命掙紮著,一次次想要撲上那棺木,卻都被裴其軒死死按住了。


    她歇斯底裏地哭喊著:“裴靈君你這個大騙子,你不是說等江山穩定了要放我出宮嗎?你不是說日後要為我尋個如意郎君嗎?你不是說還要做我孩子的幹爹嗎?你怎麽能這樣撒手而去呢?你坑了我一輩子你知不知道!你別睡啊,你給我醒來……”


    聲聲淒厲,伴隨著外頭的風雨交加,聽得裴其軒心如刀割,更咽了喉嚨:“小柔別這樣,小柔你還有我,皇兄欠你的我來償還,我不會棄你於不顧的……”


    他緊緊摟住她,像要將她揉入骨髓,在空曠昏暗的大殿裏,有一種叫作“相依為命”的情懷氤氳生出,隻因他們都失去了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個人。


    那個人與他們休戚相關,刻骨銘心,卻又都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將他們一個坑成了太後,一個坑成了皇上。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卻也從這一刻起,將他們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相依相偎,不離不棄。


    (七)


    裴其軒登位後禦駕親征,直擊北越,大雍士氣如虹,一舉奪下十二關口,在兩個月後班師迴朝。


    那時已是隆冬時節了,冰天雪地裏,一道纖秀的背影披著貂裘,長發如瀑,靜立風中,在她似有所感,徐徐轉過身的那一瞬,還來不及換下一襲戎裝的裴其軒,雙眸一澀,就這樣模糊了視線。


    他們遙遙相望,隔著漫天風雪,卻隔不斷融入彼此血液裏的牽絆。


    “你……迴來了。”


    貴為太後的虞小柔,墨眸素顏,再不需要濃妝豔抹,雪白的額角上雖然留下了一道疤痕,整個人卻依舊恬淡清麗,如水麵上搖曳的一朵清荷,不勝溫婉。


    裴其軒按住腰間劍,一步步向她走去,雪花輕覆了他俊美的眉眼,他就那樣伸出手,情不自禁地將她拉入懷中,重重點頭:“嗯,我迴來了。”


    迴來了,再也不離開你了。


    感覺到懷中人一怔,緊接著緩緩地迴抱住他,有溫熱的氣息浸濕了他的衣裳,裴其軒閉上了雙眸,心頭是難言的酸楚。


    他知道她所有的擔心與害怕,了解她所有的不安與惶恐,無夫無兒無女無家,困在偌大的皇宮孑然一人,世上能夠相信,能夠依靠,能夠鼓足勇氣去愛的,隻剩下他了。


    “小柔,讓我給你一個家,好嗎?”


    有那麽一刻,裴其軒希望時光永遠地停駐在這裏,停駐在她破涕為笑,對他含淚點頭的霎那,再不要前行。


    可世事從來由不得自己,他拚盡所有,欲給她做賢妻良母的機會,讓她真真切切擁有一個家,世人卻不願不許不肯給。


    口誅筆伐,從來勝過刀劍無數。


    有風言風語開始傳出,在新帝裴其軒愈發頻繁逗留太後寢宮,甚至有一夜留宿在了太後房中時,這個勢頭達到了頂峰。


    殿門外黑壓壓地跪了一片,朝中文武俱都聚齊,從清晨跪到午時,懇請新帝出來,給群臣一個交代。


    他們聲勢浩大,言之鑿鑿,以三大史官為首,痛斥妖後,並列出了妖後近百條斑斑罪狀,其中最刺眼的一條便是——


    勾引新帝,罔顧人倫,淫亂後宮。


    早在裴靈君尚未駕崩時,滿朝文武便已視虞小柔為紅顏禍水,如今眼見新皇又被她迷住,愈加惶恐,隻恨不能將這一代妖後立斬宮前,以慰天下。


    當裴其軒終於攜小柔的手出來時,滿麵疲憊,他目光掃過群臣,緩緩開口:


    “先皇一走你們就按捺不住了,妖後百罪書?很好……”眸光微眯,聲音卻陡然一厲:“怎麽,欺太後是個無依無靠的寡婦嗎?”


    擲地有聲的喝責中,滿場頓驚,齊聲惶恐:“臣不敢!”


    昨晚無星無月,再平凡不過的一夜,卻是裴其軒和虞小柔曾在湖邊相遇的日子,他們憶及往事,唏噓感歎,便多喝了幾杯,醉擁而枕,和衣而眠,醒來時才知已造成一場軒然大波,外麵聲勢浩蕩,無不是除妖後,匡正統,聽得裴其軒在屋裏煩躁不已,遲遲不願出去。


    但再不想麵對也得麵對,他索性握住小柔的手,眸光定定:“幹脆就趁這一次說清楚,我要娶你,要迎你為後,我們要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我要給你一個家,讓你兒女繞膝,再不用孤單無依,你說好不好?”


    虞小柔笑了笑,伸手順過耳邊碎發,倚入裴其軒懷中,輕輕點頭。


    裴其軒喜不自勝,卻不曾看見懷中人眨了眨眼,一抹深不見底的哀傷流過眼角。


    “你們聽著,朕出來不是怕了你們,而是要向你們宣告一個決定,一個妥善安置你們口中‘妖後’的決定,朕決定……”


    文武百官齊齊仰頭,屏氣凝神中,一個清泠的聲音橫空插入,截住了裴其軒的話頭。


    “皇上決定在南郊為本宮建一座庵堂,從此青燈古佛,不問世事,為先帝與大雍江山祈福,再不踏入皇宮一步。”


    如一顆石子擲入湖中,滿堂震驚,裴其軒更是身子一顫,錯愕不已地失聲道:“小柔你!”


    所有人中,唯獨說出這番話的太後虞小柔,靜靜站在那,眸中波瀾不驚,隻是臉色有些蒼白。


    為首的三大史官率先反應過來,振臂高唿;“吾皇英明,吾皇萬歲!”


    群臣這才齊齊轉過神來,一片歡天喜地中,裴其軒的臉色卻一分分白了下去,愕然、不解、憤怒、悲慟……種種情緒閃過他漆黑的眼眸,最終卻在漫天雪花裏,統統化成了無言的傷痛。


    他微更了喉頭,顫著手想接近虞小柔,那道纖秀的身影卻倏地退後一步,低垂了眉眼,掩去了點點淚光。


    咫尺之隔,終究天涯之距。


    風雪悲鳴中,裴其軒耳邊驀然響起,曾在狩獵場他對她的歎息。


    “所以,小柔,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那時春光正好,他牽馬與她並肩打河邊走過,看水麵波光粼粼,還以為過了春還有夏,過了秋還有冬,過了冬又能望見桃花灼灼盛開的場景。


    (八)


    皇上要立丞相之女為後的消息傳出時,已是第二年的上元節了。


    民間燈會煙火好不熱鬧,宮裏也熱火朝天地籌備著大婚,即將迎娶嬌妻的裴其軒卻了無興致,披了鬥篷悄悄出了宮。


    他去的是南郊的庵堂,左右尋遍後,終是在後山的一處孤塔,尋到了正癡癡看煙花的虞小柔。


    她素衣長發,身形依舊纖秀單薄,撐著下巴,在月下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


    許是偷偷飲了酒,她目光迷離,臉上泛起紅暈,似極了那年獨自在湖邊飲醉的模樣,吃吃笑著,軟酥軟酥的。


    一步步悄然走近她的裴其軒,雙手微顫,就這樣濕潤了眼眶,記不清今夕何夕了。


    “我畢生所願,便是當一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看萬家燈火,過著尋常百姓的生活。”


    孤塔之上,再次說起舊時夙願,虞小柔依舊滿懷憧憬。


    他們都極默契地不去談接下來那場大婚,隻是閑話家常般的,說著前塵往事,說到最後,兩人似都有了醉意,彼此攙扶著,指天笑罵:


    “裴靈君,你個烏龜王八蛋,你真是致力坑人一輩子啊!”


    兩人罵著罵著沒站穩,在地上倒作了一團,煙花伴著笑聲飛得很遠很遠,許久之後,虞小柔才在裴其軒懷裏抬起頭,唇邊依舊含著笑意,眸中卻是水霧搖曳,她像個討糖吃的小女孩,嬌憨地搖著他的衣袖:


    “其軒,我們去逛夜集好不好,外頭可熱鬧了,我們裝成平常百姓一樣,就做,就做……”


    那個不敢開口的奢望,終是柔軟溢出,小心翼翼得裴其軒不忍拒絕,也不想去拒絕。


    “就做一夜夫妻好不好?”


    轟然一聲,璀璨的煙花綻放在頭頂。


    裴其軒和虞小柔戴著麵具,穿梭在人流如織的夜市裏,他們十指緊握,相互依偎,像是一輩子也不會鬆開。


    賞歌舞、結同心、放孔明燈……他們就像普通夫妻一般,玩得極其盡興,最後爬上了屋頂,靠著彼此看星星。


    一夜仿佛有一生那麽長,一生卻又像一夜那麽短。


    直到天方既白時,他們才悄悄迴到了庵堂裏,在屋內不舍話別。


    卻當裴其軒裹緊披風,就要踏出門外時,虞小柔忽然幾步上前,從身後緊緊擁住了他。


    房中霎時靜了下來。


    她貼在他的背上,囁嚅著他的名字,淚水劃過眼角,終是更咽了聲音:“其軒,我想,我想……為你生個孩子。”


    當真是癡念,有了星星就想要月亮,有了月亮就想要旭日,有了旭日卻仍覺胸口空蕩蕩的,照不進一尺陽光……


    人呐,總那麽貪心,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愚蠢,卻疏狂,無悔無怨,隻為轉瞬即逝的一輩子,總得放縱那麽一次。


    簾幕拉下,榻上身影重疊,雪白的手臂上一點朱砂殷紅,抵死纏綿,不問今朝。


    (九)


    太後有孕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都城,簡直是一石驚起千層浪,各種猜測甚囂塵上。


    眼裏揉不得沙子的史官們又開始折騰了,連夜擬了罪狀跪在玄清殿前,指天對地,諫言赫赫,白綾毒酒,定要賜南郊的太後一樣,以保全皇室顏麵。


    這迴裴其軒沒再客氣,直接拂袖出門,一腳踢翻了史官。


    “滾!若再要聒噪,朕兩樣都先賜了你們!”


    有了皇帝的壓製,南郊庵堂再無人敢去打擾,即便仍免不了汙言穢語,但那於他,於她,根本算不得什麽。


    那恐怕是虞小柔最安詳平和的一段日子,內心帶著滿滿的歡喜,誦經參禪,澆花對月,等待著一個小生命的降臨。


    裴其軒不時秘密造訪,為小柔帶去各種所需,閑來無事的時候,兩人就在院中擺張長椅,互相摟著曬太陽。


    那樣的光景真好,無人相擾,細碎的陽光下就隻有他們兩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對,假裝在江南小鎮,眼前是小橋流水人家。


    一朝一夕柳樹鳴,夢中相逢,酒意濃。


    當又一場隆冬來臨時,南郊庵堂裏的虞小柔冷汗淋漓,產婆忙前忙後,她和裴其軒的孩子即將出世,而同一時刻的皇宮之中,得到“太後難產”消息的裴其軒心急如焚,奪門欲出,卻被身後的王皇後拖住。


    “陛下三思,難產正好不過,那畢竟是太後不知同何人私通的賤種……”


    “賤種”一詞還未落音,一記耳光已狠狠扇去,裴其軒紅了雙眼:“別再讓朕聽到這種話!”


    策馬狂奔在雪地裏,裴其軒心跳如雷,大風烈烈,吹得他長發飛揚,待他一落地,腳不停當地掠進庵堂時,恰巧聽到一聲嬰孩的啼哭。


    如春光裏綻開的四月花,人世間所有榮華富貴,都不及這一聲啼哭來得美妙。


    親手抱過自己的孩子,裴其軒淚濕衣襟,坐在床頭緊緊握住了虞小柔的手。


    “我當爹了,我當爹了……”


    他歡喜得隻會重複這一句話了,小柔哭笑不得,蒼白著臉頰,卻笑出了眼淚:


    “是啊,我也當娘親了……總算能了無牽掛地去了。”


    話一出,裴其軒的身子便猛然僵住,難以置信地望向床上的小柔,小柔卻支撐著坐了起來,接過他手裏的孩子,望了又望,飽含眷戀地吻住了孩子的額頭。


    “白玉堂前一樹梅,為誰零落為誰開。唯有春風最相惜,一年一度一歸來……”


    她輕念著他教的詩,像是在哄孩子,又像是在遙望等不到的春光了,語氣裏雖有遺憾,卻亦有解脫之感。


    這一生畢竟活得太累了,若不是還有放不下的牽絆,她不會踽踽撐到這一刻,裴其軒恐怕不會知道,多年積憂成疾,大起大落,她身子早就不大行了,而在那年狩獵場的廝殺裏,她更是留下了舊疾,不過在捱一年算一年。


    以她那具強弩之末的身軀,其實根本不適合懷孕,隻會更加透支自己的生命。


    但去年上元,從她在身後環住他,說想要為他生個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等不到春光明媚,看不了江南花開,她總是要走的,倒不如為他留個孩子下來,代替她陪伴著他,也算是了卻自己的一番執念,浮生一場,她好歹有夫有兒有家了,不至做個孤魂野鬼。


    “這輩子當真被你們兩兄弟坑慘了……”


    小柔低低笑著,伸手撫向失聲慟哭的裴其軒,眸光漸漸渙散。


    裴氏兄弟,一個讓她得而不愛,一個讓她愛而不得,總之都是一場大夢一場空,所幸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小柔!”一聲痛徹心扉的嘶喊劃破南郊上空,一人生,一人死,房中燈燭明滅,大風唿唿,拍得窗欞嗚咽作響。


    外頭白雪皚皚,茫茫一片,仿佛迴蕩著飄渺的詩句,“白玉堂前一樹梅,為誰零落為誰開。唯有春風最相惜,一年一度一歸來……”


    承華十七年,太後虞小柔歿於南郊庵堂,享年二十九歲。


    迷住兩任皇帝的一代妖後,到頭來亦不過是一抔黃土,一叢青草,隻留下史書上三兩判詞,一段旖旎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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