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生當了很多年將軍,踏平了很多座城池,戎馬一世,最想做的,不過是脫下戰袍,找個能夠與她生同裘,死同穴的人。


    而這個人,她曾以為,永遠不可能是池良。


    ——《紅顏手劄·念生》


    (一)


    遇見池良那天,白念生正在湖裏洗澡,一輪明月當空懸掛,耳畔忽然傳來坐騎雪豹的吼聲,她挑過岸邊衣裳便飛掠而去。


    黑壓壓的林子裏,一個聲音顫巍巍地響起。


    “兄弟,不,大姐,不,雪豹奶奶,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向你討點奶水,你可千萬別生氣……”


    那是個身形纖秀的女子,蓬頭垢麵不掩麗色,在雪豹的步步怒視下,且行且退,就快要撞上後麵的大樹了。


    像是要嚇唬嚇唬她,鼻孔冒氣的雪豹向前一撲,在她的尖叫聲中撕咬下她胸前一大塊衣裳,伴隨著大團的棉絮簌簌而落,很快,那胸前便敞露出白皙光潔的一大片——


    再無掩飾,平坦至極的男子胸膛。


    月愈涼,風愈急。


    白念生眼中有寒意滲出,以手作哨,喚迴雪豹後,幾大步上前,刷的一聲拔出了腰間長劍。


    “何人裝神弄鬼,說,你都看見了多少?”


    劍鋒直抵那片無遮無掩的胸膛,不慎露餡的少年渾身哆嗦著,俊秀的一張臉在月下慘白不已,雙腿軟得就差給白念生跪下了。


    “將軍威武,小的,小的什麽也沒看見……”


    他眸中的任何閃爍都沒能逃過白念生的雙眼,她手一緊,寒光凜冽的劍鋒又遞上前一寸。


    “沒看見你心虛什麽,說,你到底是誰?怎麽會出現在這?”


    少年一顫,嚇得話都說不全了:“小的,小的是戰俘營的俘虜,是陳國人,來這,來這向將軍的坐騎討點奶……”


    他不提“奶”字還好,一提白念生殺氣更濃。


    一個半夜三更,男扮女裝,鬼鬼祟祟出現在這,要討點豹子奶的陳國戰俘……荒謬可疑到她下一瞬就能將劍送入他胸膛。


    但就在白念生動手之前,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夜空,少年看出白念生的意圖,這迴是真的跪了下來。


    “小的句句屬實,將軍饒命,當真隻是來討點奶喂孩子……”


    月光灑在他不住顫抖的肩頭,白念生倒吸口冷氣,這才看清,原來他背上竟然背了個繈褓中的嬰孩!


    (二)


    陳國都城告破的那天,血流成河,三千戰俘,池良便是其中之一。


    孩子是他胞姐的,戰亂中一家人隻幸存下他們兩個。


    因白念生有令,軍隊不得濫殺無辜婦孺,他這才扮成了女子,帶著小侄兒在戰火中掙紮求生。


    細皮嫩肉的少年,本來就是雌雄莫辨的年紀,又生得俊秀無匹,還帶著個孩子,戰俘營中根本沒有人懷疑,都叫他一聲“池娘”。


    可他畢竟是個大男人,沒有奶水去喂養繈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戰俘營的夥食又差,他那小侄兒嬌貴得不行,這個不吃那個咽不下,找了馬奶來還往外吐。


    一來二去,池良便將主意打到了白念生的坐騎,產後正奶水滿滿的雪豹身上。


    他等了很久都沒找到機會,卻在今夜無意看見雪豹蹤影,這才悄悄跟了來,卻不想奶水沒撈著,還不小心撞見了不該見的,發出聲響,驚動了湖邊守衛的雪豹。


    “白將軍放心,我,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樹下篝火旁,池良又忐忑不安地望了一眼白念生,但她隻是一頓,便繼續抱著喝飽豹奶的孩子端詳。


    “起名了嗎?”


    夜風颯颯中,這話問得突然,但池良馬上便道:“還沒來得及取大名……”


    他頓了頓,語氣有些低沉下來,他可憐的侄兒才降生到這個世上,便已經國破家亡,名字都未撈著一個。


    “我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太平。”


    忽然傷感的聲音中,白念生意外抬頭,與池良對視許久後,別有深意地說了一句:“好名字。”


    她垂首貼向孩子熟睡的臉頰,好半晌,才悠悠一歎:“現世安穩,天下太平,一定有很多人像你這樣祈盼。”


    這種話可以由任何人來說,卻絕不該由白念生來說,她是大梁第一大將,掃蕩七國的玉麵戰神,人人聞風喪膽。


    似乎也感應到池良的驚訝,白念生隔著火光與他對望,眸中波瀾不掀,是多年征戰下來的疲倦與蒼涼。


    “不管你信與不信,踏平七國的這場仗不是我想打的,我在做一件連自己都十分厭惡的事情。”


    “白家世代效忠大梁皇室,這一任的君王叫姬長婓,與我自小長大,情同兄弟,我勸過他很多次,但他根本停不下來。”


    “他野心太大了,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像白家世代那樣,服從皇命,為他開疆辟土,守衛大梁江山。”


    (三)


    再次見到池良,是在白念生怎麽也不會想到的情況下。


    上次一別後,兩人都十分有默契地為對方保守了秘密,一個繼續戎裝鎧甲,做眾人眼中的白將軍,一個繼續墊胸奶娃,做戰俘營中的池娘一枝花。


    但有時候太過美貌給女子帶來的隻會是負累,這是池良在做男子時從未遭受過的,所以當一個喝醉的士兵逮住他,將他壓在草垛上撕扯衣裳時,他下意識地就想踢腿罵娘。


    “軍爺,軍爺您放過小女子吧……”


    但最可氣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得捏著嗓子,滿臉通紅地扮女人,天殺的,再要撕扯下去他胸前墊的兩團棉絮就要露餡了!


    草垛上被士兵扔在一旁的小太平哇哇大哭著,仿佛知道小舅舅遇上危險了,他在繈褓中不停抖動著小胳膊小腿,便是這響亮的啼哭引來了帶兵經過的白念生。


    當那醉酒的士兵被猛地摔出去時,吃疼地還沒迴過神來,罵罵咧咧地就要站起找人算賬,卻在對上白念生那雙清冽至極的眼眸時,嚇得霎那酒醒大半,撲通又跪了下去。


    “將,將軍……”


    白念生沒有絲毫遲疑,一揮手,眉間冷如冰霜:“忘了我如何定下的軍令嗎?拖下去,嚴懲二十軍棍!”


    她身後的池良三兩下裹緊衣裳,驚魂未定地抱過啼哭的小太平,與迴首的白念生對上一眼,眸中滿是難以言喻的感激與……尷尬。


    白念生點點頭,才帶兵離去幾步,卻又被身後那啼哭牽引著折迴,她皺眉想了想,一指池良。


    “池良……”她一頓,輕咳兩聲:“池娘,你今晚,到我的帳篷裏來睡,帶上孩子。”


    當那身鎧甲大步流星地率兵遠去後,抱緊太平的池良仍未反應過來,倒是俘虜營裏一直悄悄看熱鬧的其他人,這時紛紛湊上前,你一言我一語,羨慕嫉妒各有之。


    “池娘你可真是因禍得福,居然叫白將軍給看上了!”


    被白念生“看上”的池良,並沒有覺得很幸福,反而睡在帳篷裏時,如“躺”針氈。


    小太平跟白念生睡床,他睡地鋪,搖曳的燈火中,他長睫微顫,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當白念生哄著孩子睡著後,帳篷裏彌漫開一陣沉默,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聲輕問在他頭頂響起。


    “池良,你恨我嗎?”


    夜風颯颯,白念生語調不明,似有歎息:“你的國是我滅的,你的家是我毀的,你說我死後會下地獄嗎?”


    池良仰麵朝上,想裝睡卻終究功底不夠,好半天才弱弱飄出一絲:“不……敢恨。”


    白念生失笑,這倒是個實話,說不恨卻是假了,她撐著腦袋,往下望池良,不在意地搖頭:


    “恨就恨吧,反正我雙手沾滿了鮮血,想讓我下地獄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你一個。”


    池良被盯得再也受不住,顫巍巍地睜開眼,恰好對上白念生漆黑的雙眸。


    燈火下,她長眉入鬢,墨發如瀑散了一床,卸去戎裝後的那張臉,少了淩厲與殺氣,倒平添了幾分溫柔秀美。


    池良愣了愣,心跳加快,趕緊把頭別開,許久,才鬥著膽子開口:“你一個姑娘家……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女扮男裝,帶兵打仗?”


    白念生沉默了片刻,夜風拍打著帳篷,她幽幽的聲音終是在池良耳畔響起。


    “我出生那年,父親戰死沙場,母親抱著他的骨灰墜崖殉情,我是白家唯一的血脈,將門不能無後,那時尚在的爺爺便做了個瞞天過海的決定。”


    “從名字到性格,他通通都是拿我當男兒來教養,他說白家世代效忠皇室,不能在我這斷了根,他要我一輩子都做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而不是個藏在深閨的嬌小姐。”


    “我聽了,也這樣做了,可六年前,爺爺死在了戰場上,我才發現,如果能不打仗,該有多好啊。”


    “現世安穩,天下太平,那樣的話我就會有父母,有個完整的家,我可能不會成為白念生,我也能像其他姑娘一樣,穿上裙子,抹上胭脂,在春天的時候和喜歡的少年,去城郊踏青,在漫山遍野的花海裏安心睡去,夢裏不會有鮮血與殺戮。”


    聲音很輕很平靜,卻字字句句砸在池良心頭,他覺得有些不能唿吸,終是忍不住迴首,卻見白念生在燭光下對他一笑,一點點捂住了眼睛,有晶瑩的淚水滑過那微揚的唇角。


    “爺爺說的一輩子呐,真是個絕望的詞。”


    (四)


    鬥轉星移,不知不覺間,池良跟著白念生南征北討,在她的帳篷裏一睡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裏,軍營中人人都知道,從來不近女色的大將軍,卻對一個喚作“池娘”的陳國戰俘動了真情,連孩子都願意替她養。


    風言風語中,池良墊著兩團棉絮,抱著口水唿唿的小太平,哭笑不得。


    小太平說話早,已經會含糊地喊舅了,還能勾著白念生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叫她“娘親”,所幸口齒不清中,也沒人聽得懂他喊些什麽,隻有池良與白念生在私下逗弄時,各自覺得好笑。


    這一年冬天,姬長婓的野心擴張到了北邊,兇狠的北鬆一族讓白念生攻占得頗為吃力,有時半夜帳篷裏,池良會沒好氣地哼哼:


    “這皇帝沒休止了,怎麽老想著強占別人的家園,簡直太喪盡……”


    後麵兩個字及時打住,所幸池良還知道分寸,倒是黑暗中,白念生沉默了半晌,長長一歎:“小時候我們是兄弟,他做什麽都會想著我,我說什麽他也都願意聽,可如今他是君,我是臣,我是再也勸不動他的了。”


    百感交集的語氣中,不僅透露著深深的疲倦,更有種難以言說,故人漸行漸遠的惆悵感。


    池良半天沒有說話,他忽然很想見一見,見一見白念生的發小,大梁最年輕,也是最冷厲的君主,姬長婓。


    這個機會,在不久後的北鬆突襲中來臨了。


    那是一個風雪唿嘯的深夜,軍營忽然警鍾長鳴,鐵甲聲急,北鬆大軍攜雷霆之勢而來,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一片混亂中,白念生卷過鎧甲長劍,一把抄起熟睡的太平,緊緊綁在自己背上,打了個死結後,衝身後還在塞棉絮的池良吼道:


    “別塞了,你那兩團胸現在就別管了,都這個時候了誰他媽還盯著你的胸看!”


    大風烈烈,坐在雪豹上,白念生手握長劍,瞬間化身玉麵戰神。


    “抱緊我,不要鬆手,我帶你們殺出去!”


    無法言說那一戰有多慘烈,池良隻記得自己摟住白念生的腰,夾緊護著中間的小太平,自始至終都沒有睜開眼過。


    有雪花落在他眉間,更有熱血濺在他臉上,千軍萬馬的廝殺中,他腦袋裏鋪天蓋地都是陳國城破的那天,血淋淋的太平交到他手上的情景——


    “快走,一定要保住孩子,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沒命地跑啊跑,眼淚在風中洶湧,刺得臉上生疼一片,自小養尊處優的身子一時承受不住,肺都要炸掉了。


    從那天起,他便無國可依,無家可歸,改頭換麵,帶著太平在戰火中掙紮求生,徹底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如果現在就死在這裏,那麽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前功盡棄了,太平是他所有支撐下去的信念,但現在這份名單上,竟然又多了一個人。


    在生死關頭才明白的情感,池良不敢去想,隻是心跳如雷中,摟住那身鎧甲的雙手又緊了緊。


    但飛箭破空而來,嗖的一聲,鮮血濺下,撲濕了他微顫的長睫——


    這一迴,是白念生的血。


    (五)


    姬長婓收到戰報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北鬆戰場,而此時的白念生與池良,已經在山洞裏困了五天五夜。


    那日廝殺中白念生左胸中箭,雪豹帶著他們突出重圍,一片混亂中不慎滾落山崖,所幸雪厚崖淺,三人一獸並無大礙,更要慶幸的是,那一箭瞅準而射,尋常人正中後可能早已斃命,但白念生恰恰——


    心髒生得奇妙,長在了右邊,撿迴一條命。


    大幸中亦有不幸,她發起了高燒,嘴裏胡亂地喊著冷,山洞裏池良一手一個,將她與太平緊緊摟在懷裏,用身體為他們取著暖。


    而高大的雪豹則堵在洞口,替他們擋風遮雪,等待援兵的到來。


    這一等,就是五天五夜。


    地勢偏僻,不管是援兵,還是敵軍,都一時半會沒能找到這來。


    這五天,池良經曆了太多,第一次給人拔箭,第一次手忙腳亂止血包紮,第一次處理雪豹獵來的動物屍體,第一次生火烤東西……以及第一次聽到一個人的“遺願”。


    白念生躺在他懷裏,火光映亮她入鬢的長眉,她臉色蒼白,笑得虛弱:“我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脫下戰袍……找個能夠與我生同裘,死同穴的人……不離不棄……”


    她說到這,一點點抬頭,望了眼緊緊抱住她的池良,像是好笑又難以置信:“真沒有想過……這個人……會是你……”


    池良淚流不止,伸手往臉上狠狠一抹:“呸呸呸,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哪能就死同穴了,雖然現在是在洞穴裏不錯……”


    話未完,他已經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眼淚掉得更厲害了,聲音都是顫抖的:“總之不會有事的,我們一定能活著出去,一定能……”


    仿佛與舅舅感同身受般,小太平在懷裏十分有生氣地啼哭起來,似乎也在說不能就死在這……火光映得山洞紅彤彤的,一大一小的淚滑入白念生的脖頸,那樣溫熱而真實,數十年征戰隻流血不流淚的她,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寒夜,忽然就模糊了視線。


    她仰頭看著池良,一字一句,緩慢而堅定。


    “這一迴若能活下來,我不打仗了,我卸甲歸田……”


    “你和太平的家是我毀掉的,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可以試著給你們一個新的家嗎?”


    身子猛然一震,池良難以置信地望著白念生,兩雙淚目久久對視,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雙手將她擁得更緊了,低頭埋在她脖頸裏淚如雨下。


    主帥墜崖,大梁與北鬆的軍隊都在加緊搜尋,哪邊先找到便能決定白念生他們的命運。


    但很可惜,第六天清晨,有腳步聲靠近山洞,雪地裏遠遠飄蕩的旗幟赫然刻著“北鬆”二字。


    池良隻遙望了一眼迴到洞裏便煞白了臉,他手腳都在哆嗦,白念生倒出奇得鎮定,將太平塞入他懷裏,嘶啞開口:


    “快,你們騎上雪豹快走,不要管我了,他們的目標隻是我,我拖住他們,你們還能有一線生機……”


    池良拚命搖頭,咬緊的下唇都要漫出鮮血來,他雙手顫抖,像下定了什麽決心般,又將太平塞迴了白念生懷中,抓起一旁地上染血的鎧甲長劍,胡亂地就往身上套,一邊套一邊淚如雨下。


    “太平,太平就拜托給你了,請你一定,一定要帶著他好好活下去……”


    看出他的意圖,白念生大驚失色,掙紮著想要站起,卻抱著太平動彈不得,隻能紅了眼眶:“不,不要……”


    但池良已經顫抖著握住劍,最後望了一眼他們,騎上雪豹,從洞口衝了出去。


    風雪迎麵撲來,白念生的淚水奪眶而出,一聲撕心裂肺:“池良——”


    池良騎在雪豹上,不敢迴頭不敢動搖,大風拂過他的衣袂發梢,他一顆心跳得格外快,在看到北鬆軍隊朝他追來時,他手中的劍幾乎都要握不住了。


    雪豹通曉人意,帶著池良遠離山洞,朝相反的方向奮力奔去。


    “果然沒死,快追,砍下大梁戰神的頭,賞金一萬!”


    誘人的口號在雪地上空響起,北鬆的士兵如打了雞血般,一個個駕馬振臂直追,飛箭如雨般從背後射向池良,池良矮著身子貼緊雪豹,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這樣逃亡了,淚水又刺得臉生疼不已,他本性溫和柔軟,卻被逼得接二連三做這般瘋狂勇敢的事情。


    可惜這一迴,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就在池良絕望閉眸之際,遠處一聲高唿,穿過風雪直達他耳膜,那真是他聽過世上最美妙的聲音——


    “看,是將軍的雪豹!”


    (六)


    姬長婓來的那天,白念生的副將把池良拖出帳篷,“陛下來了,你可得躲一躲……”


    池良正在給白念生喂藥,碗都沒來得及放下,一臉莫名其妙,那副將左右望望,一臉語重心長地開了口:“咱們那位陛下脾氣有些怪,似乎對將軍太過看重,不允許他與任何女子有染……”


    朝中曾有官員想把女兒嫁給白念生,姬長婓知道後,隔不久就把那官員全家打發到千裏之外的小山坳裏;


    又有邊陲小國獻上異族舞姬給白念生,半路上就叫人給劫了,至今都生死不明;


    更有一年春獵之時,有人無意感歎,白將軍也是該成家立業了,席上的姬長婓轉眼就冷了臉:“白將軍若成家了,換你去打仗可好?”


    ……


    種種事跡不勝枚舉,要是這迴姬長婓來了,發現白念生帳篷裏藏了個美“池娘”,還替人白養了大半年的兒子,那後果想都不敢想。


    “陛下興許是想成就一番霸業,讓將軍做他最有力的臂膀,不想讓他因為兒女情長而耽誤了大好的前途……”


    望著副將煞有介事的表情,池良幹幹一笑:“你放心,我會帶著太平藏好的,不會讓他發現的。”


    風掠長空,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姬長婓走進軍營的那一刻,所有將士齊齊下跪,池良抱著太平在人群裏,到底禁不住好奇,抬頭望了一眼。


    隻一眼,他便愣住了。


    在他淺薄的認知中,沒有皇帝是會長成這個樣子的,長成這副模樣的一般都是禍國殃民的妖姬。


    他在風雪中微眯了眼,想著如果從這裏發射暗器,能把這害他不淺的妖孽斃於營帳前嗎?


    夜風唿嘯,池良在喧囂褪去後,到底放心不下,悄悄摸進了白念生的帳篷。


    但他還來不及瞧一眼昏迷不醒的白念生,便有動靜由遠至近傳來,他趕緊躲到了屏風後。


    來的人居然是姬長婓,他仿佛睡不著,披著件長袍,提了盞燈,在白念生床邊輕輕坐下。


    池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想著還好沒帶太平來,不然孩子一哭他都不夠死個八百迴的。


    “阿念,你知道我來了嗎?你為什麽還不睜開眼瞧一瞧我?”


    低沉溫柔的語氣叫池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個白日裏威風冷麵的暴君,居然私下是這副模樣,果然有問題。


    “這一迴北鬆傷你如此之深,我定要踏平他們的疆土,讓他們十倍奉還!”


    “你聽見了嗎?你快快好起來,我不能沒有你……”


    低沉的語氣中,床邊的姬長婓忽然做了一個舉動,讓池良大驚失色。


    他居然俯身彎腰,在白念生額頭上印下一吻,久久未動。


    “阿念,如果你是個女的,該有多好……”


    有壓抑聲溢出唇齒,池良聽得遍體生涼,徹底明白過來。


    風拍帳篷,黑暗中那道背影終是抬頭,摸了摸白念生的臉頰,又為她掖了掖被角,坐在床邊凝視了她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後,這才起身提燈,悄然消失。


    池良不敢深想,唿吸急促地摸到白念生床邊,借著月光打量她那張昏睡的臉,聲音都止不住發顫:


    “怎麽,怎麽辦,那暴君果然是個變態,你當真,當真能卸甲歸田,逃脫他的掌心嗎?”


    (七)


    池良沒有料錯,白念生傷好後提出的請求,姬長婓隻是置之一笑,並沒有答允。


    他在臨走前,摸了摸白念生的額頭,“阿念,燒糊塗了麽?別說胡話了,白家世代效忠,你這輩子都是朕的人,能去哪裏?”


    這話白念生聽來並無曖昧,知曉內情的池良卻是心急如焚,他不僅知道姬長婓的野心,更對他隱隱有些猜測,當姬長婓終於離去後,他才從暗處走到白念生身旁,欲言又止。


    “說來也許你不信,但我……的確要告訴你一件事。”


    池良所說的事情與猜測,在又過去的半年後,白念生仍是不信,反而一臉嚴肅地警告他。


    “你不能因為他不準我辭官就詆毀他,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最效忠的陛下,這兩點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


    池良欲哭無淚,但比起這個,更要人命的一件事來了。


    皇城中忽然有密令下達,凡是軍營中有一至兩歲的孩子,通通都要交出來,送往大理寺驗明正身。


    一夕之間,大梁各軍營上繳了數百個孩子,隻差遠在前線的白家軍了。


    白念生的部隊裏,唯一符合條件的孩子,便是太平。


    她自然是不可能將太平交出去的,反而嚴令下去,若有人敢泄漏半個字,立斬不赦。


    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弄得人心惶惶,誰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半個月後,姬長婓仍收到密報,來了一趟戰場。


    而那時,白念生正在吩咐副將,緊急把池良與太平送出去。


    但還是晚了一步。


    告密的人是曾經那個輕薄過池良,被白念生罰了二十軍棍,一直懷恨在心的士兵。


    這迴他引來姬長婓,不啻於為池良與太平帶來一場滅頂之災。


    “快,快脫衣服,帶太平鑽到被窩裏去!”


    來不及了,姬長婓已向帳篷帳篷走來,帳篷裏的池良與太平無所遁形,白念生情急之下,上前就去扒池良的衣服,將他和太平一股腦兒塞進了被窩。


    姬長婓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美人依偎在白念生懷裏,共看一冊書,情意濃濃,見到他來的白念生有些吃驚,將美人用被子一下裹好,不慌不忙地下床相迎。


    “陛下怎麽來了?竟也不叫人提前通傳一聲?”


    姬長婓一雙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背在身後的手已握得鐵青,臉上似笑非笑:“不來怎能撞見阿念這出好戲?”


    白念生摸了摸腦袋,似乎不好意思,“這個……讓陛下見笑了,軍中枯燥,難得有片刻閑暇。”


    姬長婓深吸口氣,背後的手握得更緊了,臉上卻分毫不露,反而含笑上前,欲走近床邊。


    “行了,這些你日後再向朕解釋,朕來是有正事的,朕問你,你軍中是不是藏了個一歲半的孩子?”


    白念生趕緊攔在他身前,露出疑惑的神情:“什麽一歲半的孩子?一歲半的小豹子倒是有幾隻,陛下是不是弄錯了?”


    姬長婓冷笑更甚,望向床上的池良,目光如箭:“是不是弄錯,讓朕搜搜就知道了,整個軍營就你這沒搜了,你難道還怕朕吃了你的美人不成?”


    說著他推開白念生,又是幾大步,白念生這迴卻似惱了般,床前一站,寸步不讓,對姬長婓壓低聲音道:


    “長婓,給我一個麵子,這是我的女人,你別動她,我軍中的確沒有你要找的一歲大孩子,你信我。”


    她話一出,姬長婓終於變了臉色,唇邊的笑再也掛不住了:“你的女人?怎麽著,你還打算把她娶到你的將軍府不成?”


    白念生咬咬牙,剛要開口,餘光一瞥,卻是發現被窩裏的小太平憋不住氣,小胳膊正要掀開被子一角,她心驚肉跳,趕緊一屁股坐到了床邊,擋住了姬長婓的視線。


    姬長婓被她這一舉動誤解,渾身寒氣愈甚:“怎麽,你當真要娶她?”


    在那道目光的逼視下,白念生再難解釋什麽,索性孤注一擲般,一把攬過肩頭發抖的池良,在他臉頰上狠狠一親。


    “是,我是打算娶她,這輩子掏心掏肺就娶她一個!”


    (八)


    當姬長婓怒極反笑,撫掌扔下一句:“好,很好,隻願你將來不要後悔!”便拂袖而去時,白念生總算鬆了口氣,卻是人才走到門邊,又頓住迴頭,眸中殺氣大作:


    “再多說一句,那孩子朕掘地三尺也勢必要找到,你恐怕還不知道,當年陳國皇室並未全滅,留下一個剛出生的餘孽,如今南邊一股勢力興起,打著迎太子複陳國的旗幟,已連破六城而來!”


    這是皇城的最高機密,為免北伐士氣受損,姬長婓並未公開,隻是開始暗地裏搜尋那陳國餘孽。這內情是白念生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及至姬長婓走出很遠後,她仍坐在床邊,震撼莫名。


    “念念,念念……”


    被窩裏鑽出的小太平伸手推她,奶聲奶氣地叫她,自從池良教過後,他便不叫她娘親了,而想著有朝一日能改口叫“舅媽”。


    但這迴白念生卻沒有笑臉應下,她隻是在反應過來後,以迅雷之勢出手,一把扼住了池良的脖頸:“說,你和太平究竟是什麽人?”


    風有些大,吹得帳篷唿唿作響,池良被扼得滿臉通紅,卻也對白念生的舉動在意料之中。


    情知再無可能隱瞞,他咳得語不成句:“是,沒錯,太平就是那幸存的陳國遺脈……而我的確是他的舅舅,我是皇後蕭氏的親弟弟,陳國當年的國舅爺……”


    蕭家兩姐弟,一喚蕭雅晴,一喚蕭慕雲,雅晴慕雲的命運,在國破那天,徹底改變。


    那一天,烽火狼煙,血流成河,太後李氏抱著太上皇的屍骨,從城樓上跳下,以身殉國;


    那一天,獨孤一族被趕盡殺絕,除了一個剛剛降世的小生命,連名字都還來不及取的亡國太子;


    那一天,吃喝玩樂了一輩子的紈絝國舅,抱著他的小侄子,改頭換麵,輾轉求生在戰火屍堆中……


    姐姐告訴他,一定要活下去,南邊有他們的人,等到時機成熟時,他懷中的小太子就是重振陳國的最後希望。


    “我本來想帶著太平去南邊投奔他們,但不慎被抓進了戰俘營,後來就遇見了你……”


    憶起往事,池良淚光閃爍,平日裏嬉笑怒罵的一張臉,仿佛到這時才摘下麵具,有了自己的真實情感。


    人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憑他一人之力,根本沒辦法順利將太平帶到南邊,所以他隻能依附白念生,依附當時對他與太平一心一意好的白念生。


    起初是沒有想過他會對她動真情,後來共度生死,發現了卻又不敢去麵對,所以在山洞裏她說要卸甲歸田,給他們一個新的家時,他才會淚如雨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真的不確定,她給的那個家,他和太平能有立場去接受。


    他肩上的使命太重了,重到他有時都會喘不過氣來,他明明就是一個最沒用的紈絝子弟,為什麽偏偏老天要讓他去做這些事情。


    他怕自己動搖,總是在太平熟睡時,不斷對他默念:“太平你記住,爺爺叫獨孤商,奶奶叫李陰華,父皇叫獨孤初,母後叫蕭雅晴……他們是你最親的親人,他們都是為了陳國而死的,你不能忘記自己的使命,你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這些話與其說是對一個繈褓中的嬰孩道,不如說是在勸自己。


    是的,他要自己記住,太平與複國就是他所有活下去的信念,旁的他都沒有資格去想。


    “我唯一沒有騙你的大概就是池良這個名字吧,這是我的小名,隻有姐姐這樣叫我。”


    抱緊懵懂不知的太平,池良淚流滿麵,對著白念生閉上了眼,笑得決絕。


    “你把我們交出去吧,易地而處,我不怪你。”


    (九)


    送走池良與太平那天,白念生很平靜,倒是池良換上男裝,依舊淚眼婆娑得像個美嬌娘:“送走我們後,你,你怎麽辦?”


    白念生站在風中,銀袍長劍,發絲飛揚,“人生有可為有可不為,我自有我的去處,快走吧,趁我沒有後悔之前。”


    她話未落音,池良已經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上前將她一把扯入了懷中。“你等我,等我和太平,我們一定會來找你!”


    他身形纖秀,比她略高一點,並不寬厚的懷抱卻讓她覺得,是那樣溫暖而有力。


    風揚起他們的衣袂,馬車裏的太平探出腦袋,紅著眼,吸著小鼻子,奶聲奶氣地喊著:“念念,念念……”


    白念生這輩子從未覺得分別是件這樣難的事情,難到她幾乎唿吸不過來,她一點點伸手迴抱住池良,淚水滑過微揚的唇角,逐字逐句:“好,我等你們。”


    輕飄飄的聲音沒入風中,下一瞬,她伸手一推,堅定地將池良推向了馬車:“快走吧,人世一場相逢,我心足矣!”


    馬車絕塵而去,長空下,銀袍鎧甲背過身,深深唿出一口氣,眸中水霧一片,連心跳都跟著氤氳了。


    山高水長,後會無期,珍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一場最後的告別,她不會再等到他們了,永不會。


    一封請罪奏折遠遞皇城,當姬長婓風塵仆仆趕來時,白念生已脫去戰袍,交出帥印,跪在營帳裏,一臉視死如歸。


    “該說的奏折裏都已經說了,陛下,處死罪臣吧。”


    姬長婓居高臨下,俯視了白念生許久後,忽然仰天長笑,淒厲莫名:“白念生,你憑什麽?你以為朕真的不敢殺你嗎?”


    他眼眶泛紅,渾身顫抖著,是被最親近之人背叛後的錐心刺骨,大風拍打著營帳,白念生閉上雙眸,深吸口氣:“長婓,我不配做白家人,處死我吧。”


    自古忠義難兩全,她走了一條無法迴頭的路,愧疚難當,一心求死,但姬長婓卻像聽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笑到眼淚都要流出。


    “死多簡單,一了百了,哪有那麽容易,阿念,你以為朕會如你所願嗎?”


    三百鞭笞,當著所有將士的麵,白念生被姬長婓抽得鮮血淋漓,未了,他將長鞭隨手一拋,背過身,嘶啞開口:“放他下來,把人抬到我帳中去。”


    頓了頓,他對眸噙淚光的副將道:“叫隨行的孫太醫過來。”


    副將心係白念生,一時沒聽清,一聲“啊?”,姬長婓反手就給了他一耳光,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我說叫孫太醫過來,立刻、馬上、現在就給朕滾過來!沒有朕的旨意前,白念生若是死了,你們就通通給你們的將軍陪葬吧!”


    孫太醫這一來,便牽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真相,一個姬長斐不曾想過的事實——


    “你是說,白將軍……是女的?”


    燈火下,他聲音發顫,表情萬千變幻,在孫太醫又哆嗦著點頭確認後,才如夢初醒般,倒吸口冷氣,幾步後退,猛地跌坐在了白念生床邊。


    風拍營帳,燭火下昏迷的白念生長眉入鬢,卸去一身戎裝後,麵色蒼白而柔和,再不複往日殺氣凜凜的戰神之名,倒平添幾分小女兒的秀美動人,叫姬長斐心頭一顫,唿吸都不由輕緩下來。


    孫太醫退去後,當夜,姬長婓在帳中守著白念生,不眠不休地坐了一宿,有士兵巡夜經過,說聽到陛下在裏麵又哭又笑,瘋魔了般。


    沒有人知道這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清晨進去時,姬長婓摟著白念生在榻上,和衣而眠,相枕以貼,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安詳滿足,竟像個孩子般。


    (十)


    當三天後,白念生醒來時,姬長婓正坐在床邊喂她喝藥,像從前池良為她做的一樣。


    白念生的眸光忽然就黯了下去,這輩子……大概都見不到池良與太平了吧?


    正想著,姬長婓淡淡的一句話在她頭頂響起,讓她瞬間失色。


    “你的帥印朕已經收了,從此以後,你不再是白將軍,而是朕的女人。”


    他將藥碗放下,禍國殃民的一張臉上露出笑意,俯身一點點靠近白念生,吐氣間魅惑如妖,讓白念生如墜冰窟。


    “阿念,這麽多年,你瞞得朕好苦啊,求而不得的滋味,你可知朕壓抑得有多難受嗎?”


    “如今真相大白,朕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讓空懸了那麽多年的後位終於有主,你覺得怎麽樣?”


    與姬長婓做了半生兄弟,數載君臣,白念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變了個人似的,再不掩飾那些曾苦苦壓抑的感情,此時她再憶起池良曾對她說過的話,當真是醍醐灌頂,遍體生涼。


    “長婓,我不會隨你進宮的,我寧願你將我處死!”


    養傷的日子中,白念生對姬長婓這樣說過無數次,但姬長婓也不惱,我行我素,像他執意擴張的領土般,一貫的帝王風格。


    白念生不許他上床,他便命人搬來另一張床,拚在一起,美曰其名:“夜間好貼身照顧她”。


    白念生不喝他喂的藥,有一次還把碗摔了,他依舊不惱,隻是撿起那碎瓷,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衝榻上的白念生似笑非笑,幽幽地說出一句:“這種喂藥方式你不喜歡,那我便隻能換另外一種了,想必唇齒相依,以口度藥,你會很樂意接受,是嗎,阿念?”


    白念生大驚失色,當晚就主動配合,乖乖讓姬長婓喂她喝了三大碗藥。


    這樣的“鬥智鬥勇”每天都會上演,終於,白念生的傷徹底養好,姬長婓要帶她啟程迴宮了,但這一迴,白念生把送來的女裝通通剪碎了,決絕的態度終是惹怒了姬長婓。


    因為她昂首挺胸,毫無畏懼地對他道:“我心裏有人了,我喜歡的是那個陳國人,不可能跟你迴宮,你殺了我吧!”


    姬長婓怒不可遏,第一次衝受傷以來的白念生吼了:“那個長得比女人還女人的家夥有什麽好?你這是通敵賣國,你莫忘了,你是白家的人,你對得起白家的列祖列宗嗎?!”


    提到“白家”,白念生的眼眸黯淡下去,她長發散了一床,襯著一張臉愈發蒼白,“所以我隻求一死,長婓,請你成全我吧。”


    哀傷的氣氛在帳中彌漫,姬長婓捏緊雙拳,胸膛起伏著,終是一腳踹飛那些剪碎的衣裳,在漫天綾羅綢緞中,目視白念生:“我會成全你的。”


    他淒然長笑,豔冶如妖:“你既死也不願走,很好,那我便與你在這裏大婚,今夜就洞房!”


    無星無月的夜晚,風掠長空,死一般的寂靜。


    搖曳的燭光中,白念生被下了藥,渾身無力,強行換上了紅嫁衣,坐在床上美得驚為天人,叫踏入帳中的姬長婓一時都看癡了。


    他伸手撫過她的臉頰,一寸一寸,語氣是刻入骨髓的迷戀:“阿念,你知道嗎?這麽多年來,我隻能在夢裏這樣觸摸你,我小心翼翼地壓抑著,不敢在你麵前表露出來,我怕我們連兄弟都沒得做……但我真的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能這樣真真切切地觸碰你,擁有你,你和我夢裏一樣美,我說過,這輩子你都是我的人,逃不掉的……”


    白念生薄唇緊咬,無力掙紮,在姬長婓壓倒她的時候,嘶啞著開口:“長婓,我多年為你開疆辟土,你當真要這樣對我嗎?莫要讓我恨你!”


    姬長婓一頓,手中動作卻未停,一抹淒笑浮上他的唇角:“恨吧恨吧,有所求,求不得,你永不會明白這種感受。”


    說著,他手一扯,大紅的嫁衣揚起,腰帶墜下,他將頭埋入了白念生的脖頸中。


    一晌貪歡,一場沉淪,一踏地獄。


    卻就在這時,帳外一聲響起:“報!”


    姬長婓不耐,血紅了眼迴頭:“滾!”


    帳外的副將遲疑了下,依舊鬥著膽子高聲道:“報,陳國,陳國的軍隊打來了!”


    (十一)


    兩方對壘,於千軍萬馬中再次見到池良,白念生騎著雪豹,手握長劍,恍如隔世。


    那日送別的話仿佛還迴蕩在耳畔:“你等我,等我和太平,我們一定會來找你!”


    他們果然迴來了,就坐在高高的戰車裏,一派王族之風,率領著南邊那股不斷壯大的勢力,但迴來了又能怎麽樣呢?


    大梁與陳國,他們各有立場,出戰前姬長婓還似笑非笑,意味深長地對她道:“你不會陣前叛國,跟那小子走了吧?燒壞的腦袋,最好時時刻刻想一想自己的身份,想一想世代忠君報國的白家……”


    “朕等你凱旋歸來,朕的皇後。”


    姬長婓親自為她披上戰袍,送她出征,而現在就站在不遠的高處注視著她。


    兩軍對壘,這場廝殺避無可避,白念生在四野掠起的大風中,輕輕閉上了眼眸。


    送池良與太平走的那天,她就想過會有今日,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不過也好,該來的總是會來,紛紛擾擾就在這裏做個了斷吧,她太累了,不願再繼續下去了。


    白家人為戰場而生,便為戰場而死吧,隻願下輩子,她不要再做白念生了。


    在心中打定主意後,烈烈風中,那襲銀袍在雪豹上深吸口氣,與對麵戰車中的故人遙遙對視,眸中有淚光泛起,決絕而解脫。


    “殺!”戰事一觸即發,再披戰袍的那道身影化為玉麵戰神,在戰場上如一道光,一道燃盡自己,最後一戰的光。


    此戰她不會凱旋,不願生還,而高處負手而立,定眸注視的姬長婓卻還不會知道。


    與白念生心意相通的是池良,戰車裏淚光閃爍,一眼便看出她所求的池良。


    他束發華服,恢複皇親身份後的氣度,清貴而溫雅,在戰場上也麵不改色,與從前判若兩人,卻是在看到千軍萬馬中,那襲豁出性命廝殺的銀袍時,悄然濕潤了眼眶。


    “太平,我們帶念念迴家,你說好不好?”


    抱緊懷裏瞪大著雙眼,好奇觀戰,時時刻刻找尋著白念生的太平,池良輕輕開口,淚眼含笑。


    太平猛點頭,咬著手指:“迴家,迴家……”


    池良一笑,卻是伸手捂住了太平的眼睛,扭頭向身邊的神箭手示意。


    “還記得如何交待的嗎?一箭斃命,你隻有這一次機會,明白?”


    逐字逐句,如有千鈞。


    弓弦緩緩張開,嗖的一聲,箭矢破空而去。


    太平在池良懷裏掙紮,硬是掰開了一條縫,於是便在那條縫中,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阿念!”


    飛箭射入胸口,鮮血四濺,高處的年輕君王撕心裂肺,那一聲響徹長空。


    雪豹嘶鳴,銀袍鎧甲重重墜下,長發散開在大風中,淒美絕倫,卻是隔著千軍萬馬,層層飛絮,與遙遠戰車上的故人最後對望了一眼。


    似有感激,唇邊含笑,終是解脫。


    (十二)


    一場血戰陳國大獲全勝,大梁不僅失了主帥,連屍體帶坐騎都被陳國搶去,他們隻能護著痛不欲生的姬長婓,倉皇而逃。


    馬車裏,白念生是被太平撓醒的,軟軟酥酥的聲音在她耳畔喊著:“念念,念念……”


    她長睫微顫,一點點睜開眼,像做了好長一夢,醒來後卻不是在無間地獄。


    對上池良的目光時,她身子一顫,淚如雨下。


    “箭射在左胸,你的心卻長在右邊,瞧我記得清楚吧?”


    池良笑得滿眼淚光,抵住白念生的額頭,與她四目相對,是一種曆遍人世的失而複得。


    如何能真正帶走她?他離去後的每天每夜裏都在想,終是心生一策,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策。


    “什麽也不要問,什麽也不要說,先聽我說。”


    像很久以前在山洞裏一樣,池良一手一個,將一大一小緊緊擁在懷中,滿臉淚痕。


    “我說過會和太平迴來找你,就會迴來找你,我說話算數了,那你呢?”


    “如今你重獲新生,不再是大梁的將軍了,從前說過的話可還算數?”


    “你說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是脫下戰袍,找個能夠生同裘,死同穴的人。”


    “我們睡過一個帳篷,也待過一個洞穴,我算不算你要找的人?”


    “如今戰袍也脫下了,我隻想親口問你一句,白家姑娘,你願意,願意給我和太平一個新的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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