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到頭一場空,白秋宜終於明白了母親的話,這世間紛雜,人心難測,唯有不會說話的木頭,才永遠不會辜負她。


    可是她多傻,比起手裏的木雕,她依舊更愛那個住在她心底,活生生的凡子衿。


    ——《紅顏手劄·秋宜》


    (一)


    凡子衿有位目不識丁的夫人。


    天底下誰都可以有位這樣的夫人,唯獨他不行——


    因為他是東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年輕有為,俊秀聰敏,皇城中多少世家女子都想追隨他左右,而他卻偏偏娶了一位這樣的夫人。


    所謂暴殄天物,也不過如此。


    婚事是當今陛下欽賜,原本定的是伯陽侯家的四女兒,誰知大婚前不久,她心疾突發,嫁衣都來不及試便撒手而去,剩下的幾位千金中,隻有庶出的五小姐尚未婚配,聖旨不可違下,這才不得已由她頂了上來。


    皇城中誰人不道,這五姑娘前世修了什麽福,一個大字不識的庶出女,居然能夠嫁給當朝丞相,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當街而過的馬車裏,白秋宜將頭縮了迴來,抬起袖子聞了聞,自顧自地嘀咕道:“哪有我這麽幹淨的牛糞?。”


    她嫁入相府的第一夜,見到的不是凡子衿,而是凡子嫿。


    紅燭搖曳下,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掀開她的蓋頭,笑聲如銀鈴:“哥哥走了,要我來陪嫂嫂睡。”


    她一驚,對上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第一反應便是:“相,相爺逃婚了?”


    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撲哧一笑,一屁股坐上床,去揪她嫁衣的墜子,“哥哥辦事去了……”


    也不知是否天意,就在大婚洞房的這一夜,徐州的商賈鬧事,情勢緊急之下,凡子衿代表朝廷馬不停蹄連夜趕去處理了。


    得知內情後,白秋宜拆了衣飾,靠在床頭,竟隱隱鬆了口氣,而她自來熟的小姑子,已經縮在她懷裏,將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臉,“嫂嫂好香啊,像我最愛吃的桃子,我一次能吃好幾個呢。”


    由牛糞一下晉升為桃子,白秋宜不由精神一振,一把抱緊懷裏的凡子嫿,感動莫名:“那嫂嫂明天就給你雕個桃子!”


    大字不識的白秋宜有門好手藝,若不是生在侯府,她大概能成為一個好木匠。


    隨行的嫁妝裏,她最寶貝的是那個從小不離手的“百寶箱”,裏麵裝滿了小刀木削等各色器具,她多年浸淫,雕出來的桃子當即就把凡子嫿“收買”了。


    小姑娘這邊把玩著愛不釋手,那邊她便將目光放到了府裏的太師椅上。


    椅子缺了一角,正要被管家扔出去,她恰巧撞見,趕緊攔了下來,跟撿著寶似地拿迴房裏,一番叮叮哐哐後,滿麵喜色地推開門:“瞧瞧,修一修不是還能用嗎?”


    這舉動她未想太多,落在相府眾人眼中卻成了個笑話,尤其是凡子衿的幾位貼身婢女,她們本就在心中瞧不起白秋宜,自覺配不上她們大人,如今背過身,更是個個發出嗤笑:


    “堂堂相府夫人,跟個農家女似的,盡做些上不了台麵的事,果然烏鴉就是烏鴉,飛上枝頭也變不了鳳凰……”


    肆無忌憚的議論中,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隔天,一群人便敲開了白秋宜的門。


    “夫人,您手藝好,把奴婢這妝盒也修修吧?”


    “還有我的珠釵,扔了怪可惜的。”


    “我的也是,夫人您看看……”


    嘰嘰喳喳的聲音裏,一堆小玩意兒遞到了白秋宜眼前,她手忙腳亂地接了一懷抱,自己都記不清應了多少聲,點了多少個頭。


    卻是當夜,聞風而來的凡子嫿看著一桌子東西,氣得小臉都皺了起來:“嫂嫂你怎麽能做這種事呢?你可是相府的女主人,她們太過分了……”


    白秋宜握著小刀,吹了一口木屑,抬頭笑道:“不礙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凡子嫿語塞,憤憤坐下:“總之我要告訴哥哥才行!”


    她說著,像想起什麽,扭頭笑眼彎彎:“對了,哥哥,哥哥要迴來了!”


    手上的小刀一頓,白秋宜在搖曳的燭火下,忽然間,竟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


    (二)


    凡子衿在春日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午後迴來了。


    彼時白秋宜正陪著凡子嫿在府裏放風箏,高高的風箏飛著飛著,在長空中倏忽斷了線,徑直墜在了府外。


    春風拂過衣袂發梢,姑嫂倆大眼瞪小眼,到底是白秋宜眼尖,一指草叢下一個隱蔽的洞口:“別急,嫂嫂幫你去撿迴來。”


    她說著一彎腰,凡子嫿定睛一看才反應過來,拉都沒拉住:“嫂嫂別,那是狗洞!”


    白秋宜卻已經撈起裙子鑽了進去,動作麻利地渾似個中好手,嘴裏還不在意地道:“沒事,小時候跟著娘滿山跑,什麽洞沒鑽過。”


    她說著,長長的胳膊已經就要夠著那風箏了,卻是一雙腳忽然映入眼簾,她抬頭,不防間對上一張白皙清秀的少年麵孔。


    少年腰間佩刀,身姿俊挺,明明作著如此打扮,卻唇紅齒白得像個書生,白秋宜一下愣住了。


    那頭凡子嫿見半天沒動靜,不由也歪下頭往外看去,卻是猛地一聲尖叫,驚喜萬分:“哥哥,哥哥你迴來了!”


    這一聲叫得白秋宜手一哆嗦,整個人就那樣狼狽地傻在了風中。


    少年依然保持著垂首的姿勢,對上她震驚的目光,略帶靦腆地笑了笑。


    她撿風箏的那隻手抖得更厲害了。


    為,為什麽她的夫君看起來這麽小?這麽小也能當上相爺?不對,是這麽小就能娶親?!


    還未從巨大的混亂感中迴過神來,白秋宜耳邊已響起一記淡淡的輕笑。


    “陽春三月,佳人出洞,這可真是個別致的相迎方式。”


    聲音自少年身後傳來,白秋宜探向外眨眨眼,這才看清,原來他身後站了一群人,個個風塵仆仆,卻望向她麵帶竊笑,而說話的正是那當先一人。


    一襲玄衣,負手而立,陽光下神情淡淡,明明慵懶萬分,卻端得清貴無雙,眉目如畫,氣度不凡。


    天地仿佛瞬間,失了顏色。


    少年側開身子,恭敬地退到其後,白秋宜就那樣灰頭土臉地望著,看著那人負手上前,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


    她一顆心都停住了般,而身後的凡子嫿卻還在興奮尖叫著:“嫂嫂,你快看,那就是我哥!”


    寬袖一拂,那襲玄衣蹲下身來,顯然也聽見了那聲“嫂嫂”,長眉一挑,似笑非笑地望向白秋宜:“你便是白家五小姐?果真是……聞名不如一見。”


    白秋宜臉一紅,火燒雲一般,隻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不,她現在就在洞裏麵!


    正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時,那隻修長的手探向她眼前,白淨的指尖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自然不過地將她鼻頭上的一點灰輕輕抹掉,低沉的聲音中含著三分戲謔:


    “怎麽弄成這樣,跟隻花貓似的,即便是我新婚之夜留你而去,你也不用如此急不可耐吧?”


    話一出口,身後本苦苦憋著的眾人,終於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連那握刀的少年郎都笑彎了眼。


    白秋宜傻呆呆地聽著,卻是原有的窘迫在這笑聲中悄然化解,她望著眼前那襲玄衣,陽光灑在他身上,他也微抿著薄唇,風吹衣袂,竟是那樣……動人心魄。


    在這樣一朵美不勝收的花麵前,白秋宜終於止不住心跳,承認自己……的確是坨牛糞。


    (三)


    同凡子衿一起迴來的,還有一位沈小姐,據說是那徐州商會會長的千金,當地有名的大才女,生得也是花容月貌,氣質不俗。


    用相府下人的話來說就是,隻有這般女子,才配得上她們相爺。


    凡子衿似乎也如此認為,因為他對那位沈小姐極好,安排了最好的庭院給她住,每日還會帶上珍貴的禮物去看她,千方百計隻為討她一笑。


    可惜沈小姐從來不笑,她將凡子衿送來的禮物通通扔了出去,還對著凡子衿斥聲道:“滾,你害死了我爹,還以為我會將東西交給你嗎?”


    凡子衿也不惱,反而笑得愈發溫柔:“總有一日,你會將真心給我的。”


    白秋宜聽得糊裏糊塗,還以為凡子衿想要的東西,乃沈小姐的真心,可其實,他真正想要的,是一本賬簿。


    確切地說,是一本牽涉甚廣的“證據”,隻要落入凡子衿手中,那麽整個徐州商都會難逃羅網,而那徐州商會的背後之人,也就能夠輕鬆扳倒了。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朝堂上與凡子衿一直作對的九王爺,凡子衿走的每一步棋,都精心布置,算無遺漏。


    可彼時,白秋宜並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她對於朝堂上的這些黨派紛爭,個中曲折,一無所知,她隻知道,自己很喜歡凡子衿的笑容,就像春日裏的暖陽,她每天都想要觸摸到。


    在凡子衿剛迴相府的時候,她還十分不安,或者說是,心虛。


    但凡子衿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麽般,竟然當夜就找到了她,一邊沏茶,一邊對她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目不識丁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夫人,哪怕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她也照樣是這府中最尊貴的女人,誰敢說半點閑話?”


    凡子嫿應當是找到哥哥“告了狀”,那些私下嚼舌根,刁難奚落白秋宜的婢女,都受到了懲罰。


    白秋宜心裏感激難言,如今麵對凡子衿這樣的安撫,更是緊張得都結巴了:“那我自己的名字,還是……還是會寫的,我娘教過我的。”


    凡子衿沏茶的手一頓,抬頭看向白秋宜,倏然一笑:“夫人,你真是有意思。”


    白秋宜的臉更紅了,事實上,她從沒有這樣懊惱過,自己為什麽偏偏就大字不識,粗鄙不堪呢?


    她娘去世得早,她在伯陽侯府裏全無倚仗,大夫人對她說不上多壞,隻是自小就不讓她跟幾位姐姐一起讀書,她自己倒也樂得與木頭為伴,手藝愈發精進的同時,與幾位姐姐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從前她毫不在意這些,隻是如今嫁入了相府,麵對自己豐神俊朗,宛如天人的夫君,還有那位才貌無雙的沈小姐時,她才無端端的……生出了一股失落的感覺。


    如果她念了書,她或許會明白,這種感覺叫作——自慚形穢。


    白秋宜一想到這些,腦袋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凡子衿溫朗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不用惴惴不安了,夫人,不過是讀書寫字罷了,我可以親手教你,從前你在伯陽侯府受到的那些虧欠,我都會一一為你補迴來的。”


    白秋宜唿吸一顫,抬頭有些驚愕地看向凡子衿:“你,你怎麽知道?”


    凡子衿將沏好的那杯茶遞給她,輕輕一笑:“我知道的還不僅僅是這些呢,我還知道,你四姐不是心疾突發,意外去世,而是與情郎私奔了,伯陽侯府方寸大亂下,這才急忙將你推了出來,替嫁進了相府。”


    他的語氣那樣輕描淡寫,卻讓白秋宜聽得心驚肉跳,臉色都變了:“你,你其實什麽都……那你為什麽不拆穿?”


    “為何要拆穿?”凡子衿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淺淺一抿,雲淡風輕地笑道:“我娶的是伯陽侯的女兒,老四與老五,又有什麽區別?隻要你是白家的人,這就夠了。”


    這樣的一場君王賜婚,夾雜了太多的利益糾葛,與其說是娶親,不如說是兩股勢力的結合,隻要最終的目的達到了,中間娶的人是誰,又有什麽分別?


    白秋宜聽明白了這些後,心中不知怎麽,竟無端湧起一股悲涼,然而還不等她按下這些情緒時,凡子衿已經接著對她笑道:“況且,子嫿告訴我,她很喜歡你,你手藝精巧,為她做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兒,還每天陪她玩耍,是個很稱職的嫂嫂,我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他注視著白秋宜,目光含笑,一字一句道:“比起你四姐那樣無趣的深閨小姐,我寧願娶一位你這樣的夫人,難道不是嗎?”


    他的聲音在搖曳的燭火下有一種魔力般,令白秋宜心弦一顫,她竟不知哪來一股衝動,忍不住就想脫口而出道:“那我跟沈小姐比呢?”


    但很快她就被理智拉住了,沒有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因為答案再明顯不過——


    凡子衿娶她,不過是為了聯姻,而對沈小姐,才是真正赤城純粹的一番情意吧?


    (四)


    在沈小姐又一次扔了凡子衿送去的禮物時,白秋宜有些坐不住了,鬼使神差間,她總覺得自己應當替凡子衿做些什麽?


    正好府裏的丫鬟來替她送木料,自從上一次被凡子衿教訓過後,她們對白秋宜的態度就恭敬了許多,再也不會隨意刁難奚落她了。


    白秋宜趁機向她們打聽沈小姐的喜好,得知沈小姐好茶道,飲茶都有專門的茶具,白秋宜不由心念一動,那幾個丫鬟看出她的意圖,又悄悄告訴她,這次相爺帶迴來許多上好的金葉檀木,做茶具再好不過了。


    白秋宜心思單純,未想太多,一拿到那些金葉檀木,就立刻開始忙活起來,她不眠不休地做著茶勺、茶托、茶碟,還有一方精致的小茶桌。


    整個過程中,雖然心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感覺,但隻要一想到凡子衿臉上露出的笑容,她就有了無窮的動力,即便是為了他去討好別的女人,她也甘之如飴。


    白秋宜去送茶具的那天,凡子衿正好也在沈小姐房中,兩人不知在談些什麽,沈小姐滿麵是淚,當看到白秋宜的到來時,他們同時愣了愣。


    白秋宜勉強扯出笑容,將精心製作的茶具拿了出來,還不等開口時,凡子衿已經臉色一變:“誰允許你擅自動這些金葉檀木了?”


    白秋宜一怔,凡子衿的一記耳光已經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臉上,他怒不可遏:“這是我特意帶迴府中,準備為沈小姐做琴用的,如今全叫你給毀了,你看看你幹的蠢事!”


    他從未對她發過這麽大的火,沈小姐就坐在一旁冷冷看著,唇邊似乎帶著嘲諷的笑意,白秋宜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刻都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在淚水墜下來之前,奪門而出,狼狽的模樣正落在門邊守衛的一位少年眼中,他叫了她一聲:“夫人!”


    她卻什麽也顧不上,隻咬緊唇,踉蹌而去。


    那少年叫作葉昭,正是凡子衿迴府那日,她爬出狗洞時,錯認的那個小護衛。


    他是個孤兒,自小在相府長大,對凡子衿忠心耿耿,性子卻有些靦腆,話也不多。


    白秋宜憐他身世,替他做過幾個木雕,都是他記憶裏母親的模樣,少年郎愛不釋手,對白秋宜也漸漸親近起來。


    當夜,他就踏著月色來了一趟,替白秋宜送傷藥。


    “夫人,這藥是相爺差我送來的,他已經知道是哪些人故意在挑事,哄騙夫人,屬下已將她們重重懲治了一番,還望夫人不要再難過了,塗上這些藥早點歇息……”


    少年不會安慰人,幾句話說得磕磕絆絆,白秋宜卻沒有接過傷藥,隻是在燭火下幽幽道:“不怪我被人騙,原就是我太癡心妄想,做出了這些蠢事,惹他不快了。”


    “不,不是這樣的,夫人心地很好,所做一切都是為了相爺……”少年有些慌了,結結巴巴的話還未說完,白秋宜已經笑了,抬頭道:“他還在沈小姐那嗎?”


    屋外風聲獵獵,一下下拍打著窗欞,少年沉默了會兒,這才低聲道:“是,沈小姐不依不饒,非要金葉檀木做成的琴,相爺還在那哄她,可是這金葉檀木隻有香雲山才有,沈小姐自己也清楚,不過是尋了個由頭發難罷了……”


    他說到這,燈下的白秋宜忽然開口,聲音冰涼:“不,並非隻有香雲山才有,我知道哪裏還有金葉檀木。”


    葉昭一怔,白秋宜已經深吸口氣,自嘲般地笑了笑:“既然是我做錯的事,就讓我來彌補吧。”


    皇城西郊外有座山崖,上麵長滿了許多珍稀樹木,白秋宜從前常去那裏尋找木料,她如果沒記錯,在那崖壁下方生長了極少量的金葉檀木,隻不過想要得到兇險萬分,稍不留神就會跌下萬丈深淵。


    葉昭一聽,幾乎是毫不猶豫道:“我現在就快馬加鞭去一趟,夫人放心,我一定能將那金葉檀木取迴來!”


    “不,我去才對,這等兇險之事,沒道理連累你。”


    (五)


    兩人到底還是一同出發了,誰也拗不過誰,這一去,就是整整三天。


    當凡子衿帶人尋到那山崖底下時,葉昭正背著白秋宜從樹林裏走出,兩人一身血汙,顯然經曆了一場九死一生。


    白秋宜背上還綁著一截光澤奪目的木頭,正好夠做一架七弦琴,她艱難地解下捆綁的繩索,將那金葉檀木遞給走近的凡子衿。


    “還給你,我不欠沈小姐的了。”


    她麵色蒼白,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血珠,眼神凜冽逼人,整個人在風中有種說不出的倔強與硬氣。


    凡子衿盯著她看了許久,最終一句話也未說,隻是直接從葉昭背上接過了她,攔腰一把抱起。


    那得來不易的金葉檀木墜落在地,葉昭急忙拾入懷中,抬頭隻看著凡子衿抱著白秋宜一步步走向馬車。


    少年抿了抿唇,四野的風吹起他染血的衣袂,他神色有一瞬間的黯然,卻很快掩飾了過去,抱著那金葉檀木默默跟在了凡子衿身後。


    凡子衿的手極有力,不管是握筆教白秋宜寫字,還是如今這樣抱著她,白秋宜在他懷裏掙紮不得,淚水卻終於從眼角滑下,她趕緊埋下頭,不想被凡子衿看見,耳旁卻響起他低沉的聲音。


    “你是不是很委屈?”


    “賤內不敢。”白秋宜咬住唇。


    凡子衿似乎在她耳邊輕輕笑了一聲:“還在跟我賭氣嗎?”


    他抱著她踏上了馬車,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壓低了聲道:“我教你一句話,永遠不要同我這種人賭氣,因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終的結局。”


    白秋宜一怔,抬頭看向凡子衿,他雙眸漆黑,似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水。


    那時的白秋宜還聽不懂凡子衿這句話的意思,但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因為——


    沈小姐死了,跳井自殺,在將東西交給凡子衿後,她就在一個深夜,留下一封遺書,無聲無息地投入了井水中。


    屍體打撈上來的時候,從頭到腳白森森的,慘不忍睹,凡子衿卻沒有流一滴眼淚,高高在上地看著那具屍體,仿佛早有預料般,隻是揮揮手,讓人將其好好葬了。


    白秋宜站在院子裏,忽然覺得手腳一陣發涼,身子搖搖欲墜,還是旁邊的葉昭眼疾手快,及時托了她一把,她才沒有跌下去。


    她忽然想起,金葉檀木尋迴不久後,就做了一架新琴,那天沈小姐坐在院子裏為凡子衿撫琴,她就站在暗處偷偷看著他們,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待到凡子衿走後,沈小姐卻忽然叫住了暗處也要離開的她,她措手不及,卻被沈小姐請到了房中,飲了一杯清淡的茶。


    那套茶具沈小姐留了下來,用得似乎相當合心意,白秋宜瞧了卻隻覺諷刺,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個地方,沈小姐卻按住了她的手,抬頭對她幽幽一歎:“你永遠不要愛上凡子衿。”


    她的語氣那樣悲涼,每個字都深深地敲擊在白秋宜心頭——


    “他這個人,沒有心的,世間除了他親妹妹以外,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誰都不過隻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白秋宜聽得唿吸微顫,望著沈小姐泛紅的眼眶,忍不住問道:“也包括你嗎?”


    沈小姐唇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幅度:“你問了個可笑的問題,但最可笑的人還是我,明明做了他手中的棋子,卻還癡心妄想,奢望他能迴過頭來,真真正正地看上我一眼。”


    他每天都會來她的小院一趟,帶上各種珍貴的禮物,可她在他眼中,卻從來看不見自己的身影,隻能望見一副棋盤,上麵局勢縱橫,勾勒著他步步為營的狼子野心。


    “你要記住,他給的溫柔,就是毒藥,千萬不要相信。”淚水滑過沈小姐的臉龐,她閉上了雙眼,喃喃自語:“他要的那樣東西我會給他了,我累了,不想再飲鴆止渴,活在這樣虛幻的美夢中了。”


    院裏落花紛飛,無盡寂寥,仿佛一切終將被風帶走,什麽也留不下來。


    白秋宜離開前,沈小姐在她身後癡癡一笑,對她說了最後一番話:“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幸愛上了他,希望你的夢能做長一些,不要像我這般。”


    如今再次迴想起沈小姐的這番話,白秋宜隻覺恍如隔世,胸口沉重無比,像被什麽堵住了一般。


    她望著地上那具冰冷的屍體,又看了看身旁站著的凡子衿,他負手而立,依舊是那樣豐神俊朗,宛如天人,隻是白秋宜卻在冷冽的風中,驀然想起了母親臨終前,握住她的手,最後對她說過的一段話——


    “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跟著你父親踏入了這伯陽侯府,我寧願從未離開過神木山,這世間紛雜,我應該早一點明白的,人會辜負你,木頭卻不會。”


    (六)


    沈小姐離世後,白秋宜開始愈發沉迷與木頭打交道,她明明是尊貴的相府夫人,卻活得仿佛一個“木匠”。


    她對凡子衿的態度也冷淡了許多,不會再因為他隨意的一句話而心弦亂動了,整個丞相府裏,她來往最多的人反而是凡子嫿與葉昭。


    是的,靦腆的少年郎似乎將她當成了親姐姐一般,為她默默做了許多事情,一有空就陪她去西郊的山崖找木料,白秋宜嘴上沒說什麽,心中卻感動難言,也將葉昭當作親弟弟一樣嗬護有加,甚至為他做了許多鞋襪,連他佩劍上的穗子都是她一針一線精心所製。


    彼時的白秋宜並不知道,這一點一滴,其實凡子衿都看在了眼中。


    他是個男人,比誰都清楚少年眼底的那簇火光,弟弟?也隻有她這種蠢女人會信了。


    但他卻不動聲色,隻是在終於扳倒了九王爺一黨後,迴府沐浴更衣,在半夜時分,悄悄摸進了白秋宜的被窩。


    白秋宜是被驚醒的,一隻手探入她衣內,撫上了她的身,她差點驚唿出聲,耳邊卻響起一聲輕笑:“別怕,是為夫。”


    凡子衿身上還帶著氤氳的濕意,長發散下,眸色深深,在朦朧的月光下,就像個風華絕世,禍害君主的妖孽。


    白秋宜一時連唿吸都忘記了,直到那隻手又往她衣服伸了伸,她才一激靈,猛地將他的手按住,“你,你要做什麽?”


    她聲音發顫,他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俯身靠近她,氣息灼熱,笑得玩味萬分:“自然是做夫妻之間該做的事情了。”


    白秋宜的身子一時僵住了。


    說來也諷刺,她嫁入相府這麽久,卻還一直是處子之身,她與凡子衿其實並沒有真正圓過房。


    開始是因為沈小姐,他一直留宿在那方小院,沒有來過她的房間。


    後來則是忙著朝堂上的事情,據說跟九王爺一黨鬥得死去活來,無暇分身,幾乎都宿在書房裏。


    白秋宜也不在乎那麽多,她心態早已變化,獨自一人也樂得清靜,倒是凡子嫿時常捧著下巴,唉聲歎氣,說這樣下去,嫂嫂何時才能為她生個小侄兒?


    葉昭站在一旁不說話,臉上卻是帶著笑意,並不像凡子嫿那樣憂心忡忡,他或許能夠理解白秋宜的心境。


    隻是如今,凡子衿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她的床上,白秋宜一時懵住了。


    “你,你的事情都忙完了?”


    她下意識地往床裏縮,躲過凡子衿的那隻手,畢竟她還沒有習慣這一天的到來。


    凡子衿卻緊追她不放,那隻不安分的手在她身上遊走著,同時低笑著:“閑事都忙完了,所以可以來夫人這做些正事了……”


    他低下頭,氣息繚繞間,她臉上火燒雲一般。


    “夫人放心,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阿昭在外頭守夜呢,這院裏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耳朵,包括……咱們這房裏。”


    凡子衿俯下身去,舔了下白秋宜的耳垂,低低的笑聲溢出唇齒:“所以夫人待會聲音小一些,本相也會憐香惜玉的。”


    夜風那樣冷冽,白秋宜的身子卻是火熱的,簾幔飛揚,錦被卷過,她目光迷離,像是又墜入了一場望不見盡頭的夢中。


    就此,丟盔卸甲,徹底淪陷。


    (七)


    九王爺倒台後,相府的勢力一下到達了頂峰,凡子衿成了整個皇城裏,除了聖上以外,地位最尊貴的男人。


    數不清多少官員要攀附於他,無數女人被送進了相府,凡子衿卻看也未看,隻是攬著白秋宜的腰,怡然自得地逛著花園,身後跟著愈加沉默不語的少年侍衛。


    白秋宜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她時常覺得這一切像場夢,美好得不真切,好像天一亮就會醒來。


    她多麽害怕,又多麽沉迷。


    母親與沈小姐的話被她刻意地遺忘掉,她抱著一種說不出的僥幸心理,她想,或許自己不會像母親與沈小姐那樣,或許凡子衿是真的愛她,或許她這個夢……永遠也不用醒?


    就在這樣一天一天的忐忑與祈禱中,皇城的形勢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前一刻的盟友,後一刻已成為了仇敵。


    凡子衿為相太過疏狂,行事恣意不羈,引來了許多貴族的不滿,這其中,也包括白秋宜的父親,伯陽侯。


    白秋宜夾在中間,兩頭相勸,她還在冷風唿嘯的深夜,軟言細語地求凡子衿,叫他看在她腹中即將出生的那個孩子份上,不要為難她的父親。


    凡子衿一隻手指纏繞著她的長發,久久未語,最終到底在白秋宜哀求的目光下,笑了笑,攬她入懷,氣息灼熱:“你放心,好好養胎,一切我心中都有數。”


    許是白秋宜的話真的起了作用,沒過多久,伯陽侯府迎來了五年一度的宗族祭祀大典,祭典前半月,凡子衿竟破天荒地陪她迴了一趟娘家,與伯陽侯把酒夜談,態度似有緩和。


    白秋宜心裏放了一塊大石,也不打擾他們的談話,隻在婢女的攙扶下,踏入了白家祠堂。


    萬籟俱寂的夜裏,她隻想同母親說說話,讓母親放心,她這些年過得很好,她遇上了自己的良人,絕不會被辜負的。


    祠堂裏燭火搖曳,臨走前,白秋宜將一枚往生鎖放在了母親的靈牌後,那是凡子衿替她從一位高僧那求來的,據說能讓亡魂往生到更好的地方。


    那鎖後還刻了四行詩句,白秋宜雖然被凡子衿手把手教著讀書習字,但也僅限於認識那些字,一旦它們串成了詩文,連在一起她就不太看得懂了。


    凡子衿對她解釋那些詩句,是悼念亡者的意思,也寄托了她對母親的祝福與思念,白秋宜心中感動難言,倚靠進了凡子衿懷中,隻盼母親能收到她的心意。


    從祠堂裏出來後,月光浮動,樹影婆娑,白秋宜在夜風中不防遇見了一個人——


    竟是葉昭。


    這位俊秀靦腆的少年郎,已經很久沒有同她說過話了,他似乎在有意躲避她,她曾私下找他問過,他卻隻說自己身上血腥氣太重,怕衝撞了她腹中的孩子。


    如此一來,她也無話可說了。


    隻是今夜,葉昭看起來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白秋宜即使屏退左右後,他也仍是支支吾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阿昭,你到底想同我說什麽?”


    白秋宜放柔了聲音,在黑夜裏想要拉起少年冰冷的手,安撫他紊亂的情緒。


    少年卻身子一顫,受驚般地後退了一步,他唿吸急促地看向白秋宜,胸膛起伏著,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夫人,你,你多保重。”


    說完,轉身匆匆而去,竟是頭也不迴,扔下在原地傻了眼的白秋宜。


    “阿昭!”


    白秋宜喊著,少年的身影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好似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明月靜靜地掛在枝頭上,白秋宜站在冷冽的夜風中,一頭霧水,她衣裙飛揚,長眉微蹙,不知怎麽,一顆心竟在冷風中怦怦跳了起來。


    (八)


    朔風漸起,皇城裏的第一場雪下得猝不及防,而更加毫無預兆的是,就在離祭祀大典還差最後三日的時候,葉昭又悄悄來找了白秋宜。


    夜闌人靜,飛雪紛紛揚揚,一地如銀。


    相府裏靜悄悄的,凡子衿此刻仍在宮中與幾位侯爺商議大典細則,葉昭得了機會,再不猶豫,徑直迴府找到了白秋宜。


    房中門窗緊閉,少年按捺住急切的唿吸,在白秋宜驚愕的目光下,壓低了聲,開門見山道:“夫人,您上次迴伯陽侯府時,是否在祠堂裏放了一枚往生鎖?”


    白秋宜腦中“嗡”的一聲響,她雙手微顫,仿佛猜到葉昭想要說什麽了。


    “是不是,是不是那往生鎖背後的四行詩句……有問題?”


    葉昭點點頭,深吸口氣,將一切和盤托出:“那是一首影射當今陛下的‘反詩’,相爺想以此為證,陷害伯陽侯府包藏禍心,意圖犯上作亂!”


    白秋宜身子一震,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她可能做夢也想不到,凡子衿步步為營,心機究竟有多麽深沉,這次宗族祭祀大典,便是他扳倒伯陽侯府最好的機會!


    祭祀大典上,陛下也會親臨伯陽侯府,到時自會有凡子衿安排好的“證人”,當眾出來揭發伯陽侯的“狼子野心”,還會擺出若幹證據,其中白家祠堂裏,那枚刻著“反詩”的往生鎖,就是最重要的一環!


    凡子衿處心積慮,與伯陽侯明爭暗鬥了好幾番,終是到了劍拔弩張,斬草除根的生死時刻!


    白秋宜渾然不知地做了這中間的一顆棋子,一顆能讓她家族徹底覆滅的棋子!


    淚水愴然落下,白秋宜身子搖搖欲墜,幾乎就要站不穩了,她耳邊驀地想起從前沈小姐對她說過的那句話:“你要記住,他給的溫柔,就是毒藥,千萬不要相信。”


    怎麽辦,她信了,她還是信了,原來所有的美夢,不過都是虛假的幻象,她才是那個最傻最可笑的人。


    “快,夫人,不能再耽擱了,我現在便陪你去一趟伯陽侯府,拿迴那枚往生鎖!”


    葉昭用鬥篷裹好白秋宜,帶著她才踏入夜色中,院裏便緊鈴大作,暗處埋伏的一幫人魚貫而出,瞬間將他們團團包圍住。


    火把染紅了半邊天,凡子衿徐徐走了出來,一襲玄色的披風,墨發如瀑,宛如天人,在白秋宜與葉昭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搖頭而歎:“阿昭,你終究還是背叛了我。”


    他勾起唇角,笑意嘲諷:“你前腳才離開皇宮,我後腳便收到了消息,我原本以為,你不會出現的,可惜,你還是令我失望了。”


    葉昭一隻手拉緊白秋宜,一隻手按住腰間長劍,在漫天飛雪中,眸光炙熱地望著凡子衿,大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凡子衿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他向白秋宜招了招手,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夫人,過來,到本相身邊來。”


    他隔著簌簌飛雪,望向她的眼神飽含愛意,仿佛將她視若至寶,“待會刀劍無眼,小心傷著了你,與你腹中的孩兒,本相可會心疼的。”


    白秋宜聽了卻是不寒而栗,一張臉蒼白如紙,淚痕交錯:“不,你這個魔鬼,你就是個魔鬼!”


    她搖著頭,亂發在冷風中飛揚,恨意與悲愴充滿了胸腔,凡子衿不知為何,竟被她那目光刺得心頭一痛,他不再多言,隻一抬手,冷冷下了命令:“去,把夫人帶過來,將叛者當場誅殺。”


    那是白秋宜後來都不敢迴憶的慘痛一夜,如一個萬劫不複的噩夢,鮮血淋漓地將她包裹住,從此天地支離破碎,她再也觸碰不到那個當日初見時,站在春風長陽中,對她靦腆一笑的俊秀少年。


    雪夜肅殺,一觸即發,刀光劍影中,最後的最後,是凡子衿將白秋宜緊緊按在了懷中,背過身去,雙手大力捂住了她的耳朵。


    “不要去看,不要去聽,很快就會好了,大雪會衝刷掉一切痕跡,什麽也不會留下,你很快就會忘記這一切的,我會陪在你身邊,會永遠陪著你跟孩子的……”


    白秋宜的世界徹底被淚水淹沒,她拚命掙紮著,歇斯底裏地尖叫著:“不要!求求你,放了阿昭,求求你,放了他!”


    白茫茫的雪地上,血花淒豔綻放,蜿蜒了一路,流到了白秋宜的腳邊,她隻看了一眼,心神便徹底崩潰,五內俱焚下,淒厲的一聲劃破夜空——


    “阿昭!”


    (九)


    這一年的初冬,白秋宜被軟禁了起來,就關在了從前沈小姐住過的那間庭院,連凡子嫿都沒辦法繞過守衛進去看她一眼。


    相府裏發生的一切都被秘密封鎖住,那個消息再也無法傳遞出去,即使葉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白秋宜的家族也依舊難逃一劫。


    大典前一夜,凡子衿又來了一趟小院看白秋宜,她正木然地坐在窗邊,借著月光,埋頭癡癡地雕刻著什麽。


    她剛被關進來時,整個人像瘋了一樣,一遍遍地雕刻著葉昭的模樣,凡子衿撞見後,怒火中燒,當即命人將那些木雕統統都燒毀了。


    “我讓人送來你的‘百寶箱’,是怕你悶,不是讓你來雕一個死人的!你想刻什麽都行,唯獨不能刻他!”


    或許是害怕凡子衿收走她的木箱,她連最後一絲陪伴都沒有了,白秋宜沒有再雕刻葉昭的模樣了,隻是抱緊自己的寶貝箱子,整天不知在忙活些什麽。


    如今凡子衿抬眼望了望,白秋宜手裏刻著的東西顯露出了輪廓,竟依稀像是一隻鳥的形狀。


    他隻覺她當真瘋魔了,心中不知為何,生出幾分憐意,嘴上卻還要冷冷譏諷道:“你莫非指望著手中的這隻鳥活過來,能替你去通風報信?”


    白秋宜坐在窗下,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隻是繼續埋著頭,不知疲倦地雕刻著手裏的那隻鳥。


    凡子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臨走前隻說了一句話:“伯陽侯府的事情,你不要妄想再有任何轉機了,明日就是祭祀大典,木已成舟,我隻能向你保證,你與你腹中的孩兒不會受到任何牽連,你既已嫁給了我,就是我凡子衿的人,白家與你再無關係,聽清楚了嗎?”


    院裏雪落無聲,月光清寒,這一夜似乎過得格外漫長,當凡子衿再次踏入小院時,已是第二天黃昏。


    柔和的霞光照進屋裏,白秋宜坐在窗下,眉眼鍍了層金邊,宛如一個山中的精靈。


    “你是怎麽辦到的?”


    凡子衿唿吸急促,咬牙切齒地問道,再沒有了往日的從容不迫,連發絲看起來都有些淩亂。


    白秋宜抬起頭,對著他幽幽一笑:“我做了隻鳥兒,它飛出了窗外,飛去了伯陽侯府,將信帶給了我爹……”


    “夠了,一派胡言!”凡子衿喝聲打斷,唿吸更加急促了:“不要編這種瞎話來誆騙我,當本相是三歲小兒嗎?”


    他握緊雙拳,死死攫住白秋宜的眼眸:“你到底在這相府中收服了幾個葉昭?我真是低估了你,我的好夫人。”


    白秋宜沒有說話,隻是坐在霞光裏,唇邊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凡子衿怒意更甚,一拂袖,字字句句響徹屋中:“不管是什麽牛鬼蛇神,本相都會查出來的,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伯陽侯府雖然這次僥幸逃過,但棋盤上勝負未分,本相絕不會是那個最後的輸家!”


    (十)


    在凡子衿還沒有查出那個通風報信的“內鬼”是誰時,白秋宜已經先一步遞了一樣東西給他——


    那是一封和離書,字跡雖然歪歪扭扭,卻都是凡子衿曾經親自一筆一劃教出來的,筆鋒之間隱約還帶了些他的影子。


    他足足將和離書看了三遍,最後抬頭時,竟是笑了,看著白秋宜,一字一句:“你攪亂了我的棋局,還妄想抽身而去,一走了之,天底下恐怕沒有這樣的好事吧?”


    他望向她隆起的腹部,眸含諷意:“更何況,還帶著我的孩子,你是刻木頭刻傻了腦袋嗎?”


    白秋宜站在堂前,臉色蒼白,聲如夢囈:“沈小姐曾經同我說過,你這個人,沒有心的,你所有的溫柔也都是毒藥,可是我不信,偏偏以為自己的美夢能做得長長久久,永遠也不用醒來……”


    她輕緲緲地一笑,目光似乎望向了遙遠的地方:“可惜我錯了,大夢到頭一場空,我娘原來沒有騙我,這世間紛雜,人心難測,唯有不會說話的木頭,才永遠不會辜負你……”


    她神情悲涼,莫名刺得凡子衿心頭一痛,他不由自主將手裏那封和離書捏得更緊了,咬牙道:“少擺出這副癡情樣子,說再多也沒用,我不會答和離的,你休想踏出相府一步,這輩子你嫁給了我,不管生生死死,都是我凡子衿的人!”


    厲聲響徹屋內,久久迴蕩著,凡子衿將和離書撕得粉絲,抬手一拋,如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白秋宜淒然而笑,長睫微顫間,一抹血色卻順著她的腿流下,蔓延到了地上,如同葉昭那夜綻放的血花一樣。


    凡子衿瞳孔驟縮,霍然站起,臉色大變:“你受傷了嗎?這是怎麽迴事?”


    白秋宜一動未動,望向凡子衿,一張臉更加蒼白了,唇邊卻勾起一絲笑意:“我在來見你之前,已經喝了一碗藥,這個孩子,留不住了……”


    “你瘋了嗎?!”凡子衿瞪大了雙眸,難以置信。


    白秋宜身子搖搖欲墜,勉力支撐這麽久,眼看就要倒下去時,卻有一雙手接住了她,將她緊緊抱在了懷中。


    “來人,快來人!”


    凡子衿撕心裂肺地喊著,白秋宜卻在他懷中有些恍惚了,好像又迴到了很久以前,西郊那方崖底,他也是這樣抱著她,對她說:“夫人,永遠不要同我這種人賭氣,因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終的結局。”


    是啊,他沒騙她,她那個繁花似錦的春日,第一次遇見他,沉醉在他的笑容裏時,的確沒猜到這最後的結局。


    “凡子衿,你放了我吧,這場夢,我不想做了,我情願這輩子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淚水滑過白秋宜的眼角,她在他瞳孔中看見了一敗塗地的自己。


    “就像你說的,大雪會衝刷掉一切痕跡,什麽也不會留下,你放了我吧,讓我迴家,我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牽扯,我隻想迴去守著我娘的牌位,餘生獨自一人到老……”


    (十一)


    白秋宜被伯陽侯府的馬車接走時,凡子嫿追了出來,滿臉是淚:“嫂嫂,嫂嫂不要走……”


    冷風揚起她的長發,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我聽說那霍家公子人不錯,子嫿,你要同他好好的,千萬不要落得……同嫂嫂一樣的下場。”


    說完這句,白秋宜才像想起什麽似的,蒼白的一張臉自嘲般地笑了笑:“不,我已經不是你的嫂嫂了。”


    她上了馬車,頭也未迴,也不會看見,一道身影站在相府門內,靜靜注視著她遠去,雙眸深深,似有悲意浸染。


    白秋宜迴到了伯陽侯府,守在母親的牌位前,這一待,就是兩年。


    世事茫茫,山川曆曆,兩年時間足以改變許多東西,比如,相府的衰敗。


    凡子衿為相本就疏狂孤傲,樹敵眾多,再加上凡子嫿定親一事,他又得罪了一些權貴。


    是的,凡子嫿到底與那霍家公子定親了,但那霍家兒郎不過是個庶子,無權無勢,凡子嫿放著大把家世顯赫的公子不要,偏偏隻要那一人,而凡子衿竟也由著妹妹的喜好去了,毫不幹涉。


    他甚至還召見了那位霍家公子,說了那樣一番話:“庶子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妹妹,還不需要犧牲姻緣去鋪路,功名利祿我可以去掙,她隻要好好笑著就行了。”


    這樣一來,那些世家貴胄自然心生不滿,隻覺凡子衿目空一切,為人實在太張狂了。


    而朝堂上的黨派紛爭愈演愈烈,漸漸的,相府的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就在這時,相府中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凡子嫿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了下來,頭部受創,一夜之間心智倒退如懵懂幼童。


    用坊間幸災樂禍的話來說就是,她傻了,徹徹底底成了個傻子,這些都是老天爺對凡子衿的報應。


    他最在乎什麽,偏偏就要奪去什麽,還不等他從這件事的悲痛中走出,以伯陽侯府為首的一幹勢力,就趁機開始對他進行最後的“圍剿”了。


    鬥了這麽些年,當初凡子衿沒能一舉扳倒伯陽侯府,棋差一著,從此棋盤上的局勢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縱使他殫精竭慮,步步為營,如今想要力挽狂瀾,也終究是不能了。


    相府頭頂那片天的坍塌,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就在凡子嫿即將與霍家公子成親的前兩月,相府垮台,滿門被抄,凡子衿獲罪入獄,全部親族貶為庶人。


    白秋宜得到消息時,正在母親的靈牌前刻著木雕,若有人仔細望去,會發現她手中刻著的,正是一個年輕男子含笑的模樣。


    俊眉秀目,一笑春風拂麵,令天地都失了顏色。


    多麽諷刺,白秋宜可以離開他,卻無法忘記他。


    就在她望著木雕久久失神時,有腳步踏入祠堂,身後傳來了父親興奮的聲音:“秋兒,爹與你幾位伯父終於成功了,那凡家小子敗了,徹徹底底的敗了,已經被陛下打入大牢,即日就要問斬了!”


    腦中“嗡”的一聲響,白秋宜臉色陡然一變,手中的木雕墜落在地,那男子唇邊還笑意鮮活,栩栩如生,一如當年明媚春日。


    “刑期定在哪一天?”


    (十二)


    陰暗潮濕的死牢裏,在白秋宜來見凡子衿之前,還有一人來看過他。


    那人正是與凡子嫿定親的霍家公子,他在凡子嫿出事後,雖然沒有悔婚,但是也與相府來往得少了。


    人人都說,他必是後悔了,不願再娶一個傻子了,可是凡子衿卻不這麽認為。


    這個一生驕傲的男人,在死牢裏負手而立,囚服散發也不掩疏狂氣質,他目視霍仲珍淡淡道:


    “旁人怎麽說我不管,官場浮沉多年,我總信自己的眼光,從今天起,我就把妹妹交給你了,請你一定要善待她。”


    他工於權謀,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雙手幹淨不了,或許從不是個良善臣子,但卻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那霍家公子泣不成聲,在他離去後不久,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黃昏,白秋宜也踏入了死牢,來見了凡子衿一麵,還帶了一樣特殊的東西——


    棺材。


    上好手藝打造的棺木,裏麵放著一具活人大小的木雕,身上穿著凡子衿曾經最喜歡的衣裳,豐神俊朗,栩栩如生,隻是唯獨還缺了一雙眼睛。


    “我向我爹請求,來送你最後一程,順便在牢裏將這雙眼睛刻好,兩年未見了,我竟然記不清你的眼睛了,好像總是掛著笑意,但卻又冷冰冰的,深不見底……”


    白秋宜向伯陽侯請求,為凡子衿刻一具木雕,放在棺材中,讓她帶迴神木山,從此她就守著這具木雕,在山中終老了。


    伯陽侯憐惜女兒一片癡情,終是答應了她,如今來牢裏真正見到了凡子衿,白秋宜不由幽幽笑道:“果然隻有見到你本人,我才能刻出這樣一雙薄情的眼睛,你說呢?”


    凡子衿坐在角落中,牢裏上方隻有一扇小小的窗口,一縷霞光落在他身上,他看起來依然熠熠生輝,高坐雲端,未染纖塵。


    “我全當這是誇獎了,難為你來看我一趟,還要苦心找個這樣的理由。”


    白秋宜笑了笑,不置可否,隻是埋頭開始刻了起來,她輕輕道:“留個木雕在身邊,也算在世間留下你的一絲痕跡,夫妻一場,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了。”


    刻到一半,她忽然抬頭,望向霞光裏的那道身影:“凡子衿,你怪我嗎?”


    “如果當年不是我打亂了你的計劃,或許今日坐在這牢中的,就是我白家一族上下了,你恨我嗎?”


    凡子衿揚起唇角,氣度再從容不過:“成王敗寇,落子無悔,若要怪在一個女人身上,未免太小看了我吧?”


    白秋宜久久望著他,忍不住跟著笑了:“你還是跟從前一樣,沒有一點變化。”


    “你卻瘦了,可見待在伯陽侯府的日子,比不上相府,你爹那位大夫人又為難你了嗎?”


    “我救了白家上下,她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再為難我呢?”


    “那你又是為了誰消瘦憔悴?你為何沒有再嫁?”


    對話至此,白秋宜刻著木雕的手終於一頓,她望向霞光中的那張笑顏,長長唿出一口氣:“凡子衿,我知道你想聽到什麽答案,我也可以坦然告知,我白秋宜這一生,的的確確隻愛過你一人,你是否心滿意足了?”


    凡子衿勾起唇角,這一迴,笑意是真的達到了眼底。


    “榮幸之至,如果再來一次,當年春風三月裏,我也依舊希望娶的那個人是你。”


    白秋宜一怔,兩人四目相對,久久未語,牢裏似乎瞬間靜了下來,不知怎麽,他們又齊齊笑了。


    多麽神奇,如今在這方小小地牢裏,他們竟像多年的老友故人般,拋卻了過往一切恩恩怨怨,敞開心扉,平心靜氣地聊著。


    “謝謝,我沒有遺憾了。”


    白秋宜低下頭,一滴淚水落在那木雕上,愛也好,恨也罷,在這一刻,紛紛如煙消散。


    凡子衿的眼眶也微微濕潤,他心弦仿佛被一隻手輕輕撥動,正欲再開口說些什麽時,鼻尖卻聞到一股異香,似從那木雕身上傳來,他眼前的場景變得一片朦朧,刹那間如墜夢中。


    “我娘大概想不到,比起手裏的木雕,我依然更愛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你。”


    (十三)


    清風悠悠,水波蕩漾,山間一片靜謐。


    凡子衿醒來時,小船正漂在湖心,他躺在一個柔軟的懷中,睜開眼,隻看見那道清雋秀麗的輪廓。


    “這,這是哪兒?我沒有死?”


    太多疑問充斥在腦海中,他想要掙紮起來,卻渾身乏力,耳邊隻傳來白秋宜輕緲緲的聲音:“這裏是神木山。”


    她臉色蒼白,氣若遊絲,看起來虛弱無比,唇邊卻帶著一絲笑意:“我終於……迴家了。”


    小時候她跟著母親在神木山居住了好幾年,後來才被父親尋到,帶迴了伯陽侯府,真正算起來,這裏才是她心中的家。


    她爹當年不過是誤闖了神木山,才跟她母親有了一段緣,隻可惜,這緣分實在太淺,就如同她跟凡子衿一般,難得善終。


    “我將你放進了棺材裏,運出了皇城,你放心,牢裏自有另一個‘凡子衿’替你受刑,誰也不會瞧出來的……”


    這才是白秋宜真正的目的,她到底不忍眼睜睜看著他送死,一切不過是她設計的一場局,偷天換日,以木代人,死路逢生。


    “你或許又要斥我一派胡言了,就像那年我刻出一隻鳥兒,飛去伯陽侯府通風報信,你不相信,可那的的確確是真的……”


    道不盡的匪夷所思,荒誕不經中,隻因她與她母親都是神木一族的後人,體內都流著神木之血。


    是的,神木族的先祖乃一隻木靈,能雕刻世間萬物,並有使其活過來的本領,隻是後來因為一場天災,神木族凋零大半,後人隻存活少許,靈力也弱化衰退,不再那麽神通廣大。


    而白秋宜的身份則更加特殊,她的父親隻是一個尋常人,她繼承的靈力更加微弱,不過幼時閑來刻過幾隻飛鳥,陪著自己玩耍罷了。


    但這母親也是不允許的,因為太危險了,在伯陽侯府裏,有太多雙眼睛盯著她們了,母親唯恐她們的身份被人發現,當作“異類”。


    所以直到那一年,白秋宜被軟禁在小院裏,走至絕路時,才不得不動用靈力,刻了一隻飛鳥,帶著她寫下的信飛去了伯陽侯府,救了白家上下。


    這些用木頭刻出來的活物,用不了多久就會消失,所以當年的凡子衿,怎麽可能會查到任何線索?


    “你大概不知道,我那時有孕,身體很虛弱,光是讓那隻木鳥活過來,就耗費了我太多靈力,後來……我們的孩子沒了,其實不是我喝了藥,而是因為我動用靈力,身子受損,但我沒辦法告訴你,這罪孽,我寧願自己來背……”


    淚水彌漫了雙眸,滴滴落在凡子衿臉上,他如遭雷擊,難以置信,眼眶驟然紅透:“原來是,原來是我害了……我們的孩子?”


    他嘶啞著喉頭,卻是陡然間想到什麽,臉色大變,伸手抓住了白秋宜的衣袖,“那牢裏那個‘凡子衿’,你將他刻出來,豈不是耗費了更多靈力?”


    “是啊,我娘怎麽會想到,我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呢?”山間清風拂過白秋宜的長發,她一張臉愈發蒼白了,虛弱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消失。


    “我耗盡所有靈力,也不過能讓那木雕活上三天,但這,已經夠了,正好能代你行刑,保你一條生路……”


    隻是她的路卻要到盡頭了,能支撐到現在,帶著凡子衿迴到神木山,已經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不,不,我不信……”凡子衿渾身劇顫,淚眼血紅,這一生從未這麽害怕過,他死死抓住白秋宜的衣袖。


    “我錯了,你別走,我們從頭來過,我陪你在神木山終老,榮華富貴,權勢地位,我什麽都不要了,我隻要你,你別離開我……”


    他做了一輩子高高在上的丞相,冷清冷心,從沒有為了一個女人,哭得這麽崩潰過,隻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人生聚散,譬如朝露,太匆匆,留不住。


    白秋宜曾經在母親的牌位下,刻過許多個“凡子衿”,但那些木雕做得再栩栩如生,也不是真正的他,她才發現,縱然他欺她、騙她、利用她,可在她心底,他也仍舊是無可取代的。


    她愛著的,就是這個活生生的他。


    唯一慶幸的是,她與他的這場夢終於可以不用醒過來了,因為她將……永遠沉睡下去了。


    小船蕩過水麵,白秋宜低下頭,眸中波光閃爍,最後對著懷中的男人輕輕一吻,唇角含笑:“凡子衿,你終於為我……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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