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華是蘇瑤女皇最不得寵的一位帝姬。


    她左臉上有一道淺疤,是七歲時落下的傷,鮮血淋漓的,來自生養她的母皇。


    那是承平十四年的攬月節,滿城月梧花開,東穆最盛大,也是最多情的節日。


    男子們紛紛走上街頭,站在飄飛的花瓣間,或橫笛,或舞劍,展示自己最多才多藝的一麵,供城樓上的女子們挑選。


    女子看中了哪一個,就自行下樓,走到心儀人的麵前,采一朵月梧花,親自別在看中的男子發間,然後笑吟吟地問一句:


    “我喜歡你,你願意跟我走嗎?”


    如若男子答願意,則兩人牽手定情;反之,男子則將等候下一位有緣人。


    許多年以前,彼時韶華正好,尚未登位的蘇瑤長公主才從狩獵場趕迴,一身英姿颯爽的勁裝還來不及換下,駕馬經過長街時忽然停了下來,鞭子一抽躍馬而下。


    她身後的親兵也跟著齊齊勒馬停住,滿城注目下,蘇瑤長公主眉眼含笑,背著手握住長鞭,一步一步走向樹下那道清影。


    男子一襲雲衫,眸光淡淡,坐在漫天紛飛的月梧花間,執壺泡茶,身姿清越,宛如迎風而立的翠竹。


    他什麽才藝也未展示,如果樹下品茗也能算才藝的話。


    氤氳的熱氣間,骨節分明的手執一把紫砂壺,自斟自飲,飛揚的墨發已然是一道風景,在滿城的爭奇鬥豔間獨樹一幟。


    茶香繚繞中,蘇瑤長公主已走上前,俯下身,笑吟吟地望著他:


    “我喜歡你,你跟我走。”


    四目相接間,不是征詢的語氣,而是理所當然的要求。


    那襲雲衫望著長公主,不驚不懼,麵色依舊是淡淡的,長公主信手摘下一朵月梧花,笑著別在了他的發間。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一字一句,縈繞在風中。


    東穆是女強男弱的國度,曆代由施氏女皇掌權,傳到蘇瑤長公主手上時,王夫之位卻一直空懸。


    那是女皇不能無法言說的傷痛。


    每到月梧花開這個特殊的日子,蘇瑤女皇總會一個人喝醉了在大殿發酒瘋,而那一年,才七歲的連華卻不小心撞見了。


    長鞭疾風暴雨似地抽下來,抽得連華遍體鱗傷,耳邊是母皇淒厲的一聲聲:


    “我對你那麽好,我對你推心置腹的信任,我後宮美色如雲卻獨寵你一人……你為什麽還要背叛我?為什麽?”


    鞭風烈烈間,連華像墜入無底深淵,她掙紮著扭過頭,一張小臉慘白不堪。


    卻就是這張臉,叫蘇瑤女皇一顫,眸光驀厲,神似癲狂,忽然扔了血淋淋的鞭子,拔下頭上金釵,狠狠地劃了下去——


    “當初生下來就該掐死你的,你為什麽要那麽像他?你這張皮早就該活活剝下來……”


    錐心刺骨的痛楚間,連華血流滿麵,搖搖欲墜,整個世界支離破碎。


    母皇口中的那個人,是曾經驚才絕豔,風華冠東穆的衛郎,是她還在長公主時就情竇初開的一生至愛,也是後來即將登位,卻在大典前一夜率亂黨謀反的東穆王夫。


    更是連華的父親,衛希,彼時華國派來的探子,死於酷刑五馬分屍。


    二


    “人人都有的東西,我才不稀罕呢!”


    說這話的是采音,蘇瑤女皇最寵愛的一位帝姬,自小明豔嬌縱,飛揚跋扈。


    她把手裏那串又大又亮的扇珠用力一扯,不屑一顧地隨手拋去,價值不菲的明珠就這樣四處滾落著,灑滿一地。


    連華縮在樹後,瞪大了眼,記住每一顆扇珠滾落的方向,一眨不眨。


    這是雲域新進貢來的扇珠,宮中每位帝姬皇子都有份,采音公主自然是最大的一串,卻嗤之以鼻地不願淪為眾人之一,在花園裏拋珠撒氣。


    等到侍從們好說歹說哄走采音公主後,連華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來,漆黑的眼眸含了喜色,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拾起了那一顆顆散落的扇珠。


    她屋裏的奶娘病了,卻因跟著她這個無權無勢的主子,生死壓根沒人管。


    有了這些扇珠,她就能央求宮裏的姑姑換些藥材來,好歹讓奶娘撐過這季寒冬。


    不知想到了什麽,連華的唇邊泛起一絲苦笑,風中似乎還迴蕩著采音那句——


    人人都有的東西,我才不稀罕呢!


    其實,不是人人都有,她就沒有。


    宮裏的分配一向如此,大大小小的帝姬皇子,怎麽分也分不到她那去,有年長的姑姑一針見血地嗤道,好東西哪有便宜逆賊之女的道理?


    是的,逆賊之女,連華從出生起就背負著這難聽的名號,東穆的等級森嚴,尊卑有序,極其看重宗族血統,她的父家不僅毫無背景,更是以下犯上的亂黨,若不是身上還留著施氏的血脈,她恐怕早已萬箭穿心,懸於城樓。


    一個激靈,連華迴過神來,眨了眨眼,望著手中的明珠,苦澀一笑。


    她搖搖頭,不再胡思亂想,提起裙角,又彎腰鑽入草叢,小心翼翼地拾起一顆扇珠,吹吹灰,滿意地將流光溢彩的珠子收入懷裏。


    卻在這時,她頭頂響起一聲輕笑,如迎麵吹來的三月春風,一抬頭,太傅洛槐英俊秀的臉龐映入眼簾。


    連華傻眼了,還保持著鑽草叢的姿勢,發髻散亂,渾身灰撲撲的,她結巴道:


    “太,太傅……”


    洛槐英長身玉立,眼角眉梢掛著清朗的笑意,卻是故作驚奇:“喲,真是連華公主呐,臣方才聽到動靜,還當是哪來的小野貓呢。”


    連華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洛槐英卻煞有介事地蹲了下來,笑吟吟地望著連華,伸出手將她鼻頭的一抹灰擦去,放低了聲音,字字溫柔:


    “可惜,不是隻小野貓,而是隻小髒貓。”


    三


    如果沒有洛槐英,連華在七歲那年,可能就被酒後發瘋的母皇抽死在大殿了。


    鮮血淋漓的意識中,她隻記得那道身影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踏入殿裏,不顧一幹瑟瑟發抖的內侍阻攔,拂袖一把抱住她,以背相擋,硬生生替她挨下母皇接連襲來的又一記重擊。


    金釵狠狠插入洛槐英肩頭,他悶聲吸氣,雙手卻依舊緊緊摟住連華,將她護得滴水不漏。


    “陛下三思……逆賊已死,前塵往事不可追,而連華公主流的卻是施氏一脈的血,臣身為太傅,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實不忍看東穆皇裔有損,帝姬受累……”


    沉痛的聲音中,蘇瑤女皇腳步釀蹌,金釵墜地,終是清醒過來。


    鮮血染了連華整張臉,她腦子嗡嗡作響,再也支撐不住,到底頭一偏,昏死在了那個溫暖的懷中。


    醒來時,她隻看見一張清俊的臉龐,守在榻邊,像是許久沒合眼,眸下一圈烏青,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公主還疼嗎?”


    她怔了怔,忽然有什麽洶湧漫上心頭,酸澀得她不由拉起被子蓋住腦袋,淚流不止。


    那時才七歲的連華,早已看遍了宮中的人情冷暖,受盡百般欺辱,從來沒有人問她疼不疼,更不會有人冒著觸犯帝王的風險,在狂風暴雨下救出她。


    而彼時的洛槐英卻與她天上地下,地位尊貴,完全沒有必要為了她以身犯險。


    他文韜武略,才華橫溢,極得蘇瑤女皇賞識,是東穆立國以來第一個少年太傅。


    連華卻是沒有資格得他傳授的,她不能進到紫華殿,不能與其他皇室子弟一同學習,東穆的血統等級劃分得清清楚楚,她卑微的地位永遠改變不了。


    但洛槐英卻不這麽看待,在連華幼年的記憶裏,那個總是笑吟吟的太傅哥哥,若要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好人。


    他不嫌棄她的出身,不歧視她的地位,私下反而悄悄為她授課,天文地理無所不囊,字字句句講解得極為認真,甚至還握著她的手,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抄寫帝策。


    行雲流水的字跡間,連華心潮起伏,對洛槐英說出了那“好人”的評價,芝蘭玉樹的太傅一愣,旋即撲哧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神色卻有些肅然起來,在連華耳邊輕聲問道:“公主想過當儲君嗎?”


    輕緲緲的一句,卻叫連華身子一顫,猛然抬起頭,難以置信。


    那雙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惶恐不解,壓低聲音道:


    “沒有誰天生就該低人一等,同為帝姬,公主照樣有成為儲君的機會……隻要公主願意,臣願傾其所有幫助公主。”


    連華似懂非懂地聽著這些話,傻愣愣的不知該做何反應,但她對著洛槐英那般期許的目光,卻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怯怯開口:“我……願意。”


    洛槐英不會知道,她那聲“願意”,不是為了成為儲君,也不是想揚眉吐氣,她那時想得簡單而天真,她隻是不想他失望,不想這個唯一待她好的人失望。


    洛槐英卻長長舒了一口氣,下巴抵住她的頭頂,頭一次直唿了她的名。


    他說:“小連華,那你可得用心學,付出比別人多上幾倍的努力,好好學……”


    聲如囈語中,仿佛含了無盡的歎息:“你還要快快長大,長大到能夠……”


    能夠什麽?連華豎起耳朵,不知怎麽心跳加快,洛槐英卻沒再說下去了,窗外隻吹來一陣清風,溫柔地拂過連華的眼角眉梢。


    四


    奶娘死了。


    竟是洛槐英好心辦了壞事。


    那日在花園他撞見連華鑽入草叢撿扇珠,嘴上玩笑,心頭卻是酸楚。


    他在長廊上目睹了一切,看著采音公主在眾人簇擁下盛氣而去,看著連華縮在樹後,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


    他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卻什麽也不說,隻在打趣完連華後,從懷裏掏出一串同樣美麗的扇珠,在連華驚詫的目光下,笑著塞入她手中。


    這是蘇瑤女皇賞賜給他的,除卻一幹帝姬皇子,滿朝文武便隻有他得如此待遇了。


    “左右我留著也沒什麽用,又無紅顏佳人相贈,正愁不知該往哪放,可巧躥出公主這隻小髒貓了。”


    笑吟吟的話語中,滴水不漏地將連華的窘迫盡皆掩去,隻含著滿滿的溫暖調侃。


    他以為連華是喜愛這雲域進貢來的飾物,卻未得分配,隻有羨慕的份,眼巴巴地去撿妹妹采音不要的殘珠,於是他用這種法子去撫平她的委屈。


    可他卻不知道,連華接過珠子,望著他的笑臉,本來不委屈的一顆心卻瞬間酸澀了,她張了張嘴,卻到底不去揭破,隻平複下翻滾的心緒,柔柔一笑,眼眸粲然若星,輕輕道:


    “槐英……你真好。”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數十年的相伴間,他們早已彼此相依,無人時便直稱對方的名。


    那些和風微拂的靜好時刻,她不是公主,隻是施連華,他也不是太傅,隻是洛槐英。


    但彼時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串小小的扇珠,竟害得一條人命慘死在了采音公主手上。


    當連華心急如焚地趕去時,伴她長大的奶娘已經被擊斃在了杖下,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洛槐英相贈的那串扇珠,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屍體周圍,為那無辜奶娘徹底扣上了偷盜的罪名。


    連華身子劇烈顫抖著,一下跪倒在了奶娘的屍體旁,淚水奪眶而出,嘶聲痛哭。


    居高臨下的采音公主揮了揮錦帕,掩住鼻子,不屑一顧地冷笑道:


    “不過死了個手腳不幹淨的賤婢,有什麽好哭的,逆賊的女兒果然就是低賤,隻會丟我東穆皇族的臉,還妄想攀上太傅,也不照照鏡子,那麽長一道疤,施氏的女子裏沒有比你更醜的了……”


    辛辣的譏諷中,連華抱緊奶娘的屍骨,眸欲滴血,終是聽出了那無妄之災的真正原因。


    怪隻怪那串扇珠是洛槐英所贈,宮中人人都知,采音公主一直喜歡洛太傅,還曾揚言以後一定要納他為王夫,叫他一生一世隻屬於她一人。


    此番贈珠之事不知怎麽傳了出去,風言風語裏更是傳得愈加離譜,直接變成了洛太傅傾心連華公主,扇珠是送予她的定情信物,太傅平日便對連華公主多有照拂,原來是情之所至……


    這些話傳到了采音耳中,她怒不可遏,一刻也坐不下了,立刻帶著人浩浩蕩蕩地來“興師問罪”了。


    此刻“人贓俱獲”,直到看著連華屋裏的奶娘被狠狠杖斃後,采音才覺出了口氣。


    “看你這醜八怪以後還敢不敢纏著太傅了!”她冷笑著起身,一腳踹翻連華,得意洋洋地就要揚長而去。


    卻被一雙滿是血汙的手抱住了大腿,迴頭一看,竟是地上的連華掙紮著爬起,不要命地拖住她,淒厲的聲音劃破長空:


    “不準走!”


    連華血紅了雙眼,柔順的性子第一次爆發,渾身顫抖著,瞪著采音字字泣血,執意要討迴一個公道:


    “扇珠不是我奶娘偷的,是太傅送給我的,不信你親口問問他!你貴為公主,濫用私刑,草菅人命,還想一走了之嗎?!”


    五


    連華被關在了元蕪宮麵壁思過,空蕩蕩的冷宮院落,隻有無盡的衰敗,空氣中都彌漫著腐朽之氣。


    但連華一點也不害怕,那個清朗的聲音不斷在耳邊縈繞,占滿了她的心。


    “是,扇珠是臣所贈,連華公主亦臣所愛,臣與公主日久生情,惟望陛下成全。”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上,那襲華衣護在她身前,昂首麵對眾人,聲音不卑不亢,鏗鏘有力,直聽得一旁的采音臉色大變,禦座上的蘇瑤女皇也是一驚。


    那時的連華兩頰紅腫,嘴角血漬駭人,若不是洛槐英及時趕到,也許她就要被惱羞成怒的采音活活打死了。


    昏昏沉沉中,她什麽也聽不見了,隻有洛槐英那句“連華公主亦臣所愛”,一遍又一遍地盤旋在腦海中,直到她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醒來時連華已身在元蕪宮,聽聞采音公主大發雷霆,盡管洛槐英站了出來,但蘇瑤女皇為了愛女,大手一揮,依舊將一樁冤案草草蓋棺,再不許人提起,更是在采音的極力要求下,治了連華的頂撞包庇罪,罰她麵壁三月,不得外出。


    連華縮在昏暗的宮殿中,想起奶娘慘死的模樣,隻能咬緊唇,在心中恨之入骨,洛槐英來看她時,心疼地撫去她的眼淚,在她耳邊低低開口:


    “許多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你想討迴公道,想不再受人欺淩,就隻有忍,我……我會去求陛下賜婚。”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叫連華震住了,她赫然抬起頭,臉上淚痕還未幹,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揪緊了洛槐英的衣袖。


    “槐英,你,你是當真的嗎?”


    似看出連華所想,洛槐英失笑,憐惜地撫過連華臉頰上的淺疤,一聲歎息,將她摟入懷中,下巴抵住她的頭頂,溫柔了眉眼:


    “若我說大殿之上我並非隻是為你解圍,而是句句真心。你信嗎?”


    心跳如雷間,連華眸中泛起了一層水霧,她貼近洛槐英的胸口,感受著那裏傳來的炙熱溫度,更咽了喉頭:“我信,你說什麽……我都信。”


    洛槐英這一去便很久沒有再來,連華滿懷憧憬,在禁足的日子裏,廢寢忘食地看著他帶來的那些書籍,那些囊括了天文地理、兵法帝策的書。


    她牢牢記著他說過的話,她要好好學,要付出比別人多上幾倍的努力。


    不僅僅為了當上儲君,更為了他……為了他們能有一個看得見的將來。


    轉眼三月之期滿矣,連華離開元蕪宮時,外頭已是白雪皚皚,宮中上下都在準備新年慶宴,處處充滿了祥和歡喜的氣氛。


    連華隻覺恍如隔世,抬頭便看見不遠處,洛槐英紫袍華衣,撐一把傘,站在雪地裏與她遙遙相望,眸光泓然。


    一瞬間,時光像是靜止了。


    天地何其大,能承載芸芸眾生,天地又何其小,小到眼中隻能望見一個他。


    六


    煙花滿天,歌舞曼妙。


    新年慶宴上,文武百官列作其次,當中一人格外惹眼。


    那是剛從東穆邊關趕迴來的將軍歸漠寒,他常年率兵駐守在滾滾黃沙中,曾連破華國十三城,立下赫赫戰功,深得女皇信任。


    此番他趕迴都城是為奔喪,他家中祖母溘然長逝,女皇特準他額係白縞,素衣赴宴。


    連華會注意到歸漠寒,純粹是聽到一眾帝姬竊竊私語,笑談他的粗獷容貌。


    的確,歸漠寒那把大胡子幾乎將他的整張臉都蓋住了,身形倒是俊挺,卻看不清具體五官,隻給人一種英武非凡的感覺。


    連華隻看了幾眼,也不甚在意,隻朝洛槐英的方向望去,露出一抹溫柔的笑。


    果然,慶宴過半,洛槐英忽然離席而出,跪在了禦前。


    “天佑東穆,天佑吾皇,臣借此良辰美景,鬥膽懇求陛下賜婚。”


    清朗的聲音中,歌舞樂曲戛然而止,滿堂嘩然,眾人齊刷刷地看向洛槐英,連華更是握緊酒杯,心跳加快。


    唯獨蘇瑤女皇倚在座上,麵不改色,似是毫不意外,隻虛起眼眸,不輕不重地問道:“不知太傅心儀之人是誰?”


    右席的采音忍不住就要站起,煞白了一張臉喊道:“母皇!”


    蘇瑤女皇抬手止住她要說的話,隻看著麵前的洛槐英,似笑非笑地等著他的迴答。


    那襲華衣緩緩抬頭,迴視全場,連華的心也在這時提到了嗓子眼,她隻聽到洛槐英一字一句地開口:


    “說來慚愧,臣心儀之人乃是臣的學生,她自小聰明伶俐,與臣情意甚篤,乃陛下的一位帝姬,她便是……”


    所有人屏氣凝神,滿堂鴉雀無聲。


    便是——


    洛槐英目視著蘇瑤女皇,薄唇輕啟,四個字響徹大殿——


    采音公主。


    哐當一聲,連華手中的酒杯一晃墜地,她瞳孔皺縮,慘白了臉難以置信。


    而蘇瑤女皇的笑聲也在這時響起,暢快不已:


    “原來太傅心儀之人乃采音公主,正巧公主早有納太傅為夫之意,兩情相悅乃世間最美好之事,焉有不成全的道理,莫說賜婚,縱是詔告四海,普天同慶,又有何不可?”


    笑聲一頓,蘇瑤女皇還不待看采音那欣喜若狂的模樣,就先瞥向連華不住顫抖的身子,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霍然轉頭對向一臉絡腮胡的歸漠寒,拔高聲音:


    “歸將軍長年累月鎮守邊關,勞苦功高,此番千裏迴都,孤聞你尚未成家,決意也賜你一門婚事。”


    笑意愈深,連華眼皮一跳,還來不及開口,下一瞬便聽到自己的名字頭一迴從母皇口中而出:


    “便賜你連華公主,聊代施氏,不日隨你迴大漠完婚,同守邊關,庇佑黎民。”


    七


    剛到大漠時,連華時常從噩夢中驚醒,外頭是滾滾黃沙,而她的夢中卻全是那張芝蘭玉樹的臉。


    他們最後一次相見是在宮門處,歸漠寒領著軍隊將要離京,她就坐在那即將駛往遠方的馬車裏,心如死灰。


    不知洛槐英向歸漠寒說了些什麽,馬車停下,他們在長亭兩兩相望。


    他竟是來為她送別,臉上的笑容蒼白而無力:


    “人定終究不能勝天,從前是臣愚蠢了……前路茫茫,往事如煙公主隻當夢一場,莫再記掛了。”


    個中隱情她已不願去猜想,她隻定定地看著他,那雙枯澀的眼眸早已流不出淚,輕輕的一句話飄渺在風中。


    “是否連華沒用,已被太傅置如廢棋了。”


    話音剛落,洛槐英猛然抬起頭,身子一顫。


    她努力彎起嘴角,將最殘酷的真相當作最平靜的事實,緩緩揭開。


    “我早該想到的,所謂的風花雪月通通都是假的,我本來就不該奢望你的真心,難為太傅為了一個容易控製的儲君,對著我這張醜陋的臉看了這麽多年……卻終歸是我不爭氣,無法實現太傅的皇圖霸業,被棄如敝帚也是應該的。”


    風吹過洛槐英的發梢,他眸中變幻莫測,許久的靜默後,卻是一笑,像是坦然了一切,拂袖拱手:


    “既然如此,便恭喜公主大夢初醒了,此後一別,山水不相逢,惟願珍重。”


    那一定是她聽過最無情的道別,她說出那番話,其實多希望隻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她怕他承認,卻更怕他騙她。


    所幸,這一迴,他沒有騙她了。


    也無需再騙她了。


    雪花紛飛,仿佛還是昨日,他撐傘遙遙而立,卻到底物是人非,擦肩而過,從此,山水不相逢。


    邊關的夜晚寒冷而漫長,總叫連華捱得辛苦。


    因歸漠寒要為祖母守孝三年,他們的大婚也將推遲三年。


    初聞這個消息時,連華鬆了口氣,卻緊接著在心中嘲笑自己,不過早與晚的事情,還在期盼些什麽?


    將士們對連華的到來並不表示歡迎,在他們眼中,連華不過是逆賊之女,她父親效命的華國,更是早在那年宮變事敗後,由蘇瑤女皇禦駕親征,一舉殲滅。


    說是公主,倒不如說是苟活的亂黨餘孽。


    故而眾人憤憤不平,覺得連華配不上他們英明神武的大將軍,臉上還有道疤,女皇要送也該送個血統純正,美貌端莊的來。


    閑言碎語傳到連華耳中,隻是對鏡撫過臉上的疤,苦澀一笑,倒是歸漠寒頂著一臉的大胡子來找她,欲言又止。


    “有些東西……公主別放在心上……”


    他顯然從沒安慰過人,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隻在最後踏出門時,撓撓頭才似想起來意,有些不自在地開口:


    “臉上多道疤沒什麽的,我行軍打仗,身上落下的疤痕數不勝數……我隻記得,那夜新年慶宴上,公主坐在我旁邊,側臉以對,迴眸看了我幾眼……笑得很好看。”


    八


    當連華為歸漠寒一點點剃掉胡須,露出整張臉時,她幾乎不敢相信。


    古銅色的肌膚,眉清目秀的五官,若再白一些,歸漠寒簡直秀氣得能去都城最大的舞坊跳舞。


    一聽到連華的評價,歸漠寒哀嚎一聲,叫苦不迭,看著滿地的胡子心痛不已,後悔得差點捶胸頓足:


    “所以才要留胡子呀,都怪公主的好奇心,這下可如何是好!”


    連華舉著刀片,隻見歸漠寒捧著那堆胡子欲哭無淚,十足的小孩子模樣,她繃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正痛心疾首的歸漠寒聽到她的笑聲,抬起頭,清秀的一張臉定定地望著她,忽然開口道:


    “公主……還是笑起來好看。”


    連華的臉霎時緋紅一片,不敢再望歸漠寒。


    外頭大漠黃沙,風拍窗欞,一下又一下,卻已不是來時的荒蕪絕望。


    第二年深秋,大渝進犯,戰爭一觸即發。


    連華的才能在這時顯露出來,她對著戰略部署圖挑燈奮戰了幾夜,熬紅了雙眼,研究出了一種陣法,專克大渝鐵木兵的魚鷹陣,歸漠寒如虎添翼,一鼓作氣,將大渝打得措手不及。


    慶功宴上,連華位居首座,所有士兵望向她的目光都不再是輕蔑與嫌惡,她身著戎裝,臉上那道淺疤在火光的映照下,別具一番英氣,眸中更是光芒閃爍,同剛來時的柔弱無助判若兩人。


    酒香彌漫中,大夥唱著笑著,圍著篝火起舞歡鬧,不知誰起了頭,叫一聲將軍,又叫一聲公主,將歸漠寒與連華撞到了一起,團團圍住,囔著百年好合,要討喜酒喝。


    聲聲起哄間,連華兩頰酡紅帶醉,看得歸漠寒舌頭發緊,大家鬧著要他向公主說句情話來聽聽,歸漠寒張了半天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


    “等過了孝期,我們就成婚,日後……日後你給我剃一輩子胡須好不好?”


    話一出,滿堂大笑,連華又羞又惱,作勢去揪歸漠寒新長出的胡茬,身子卻一個不穩跌到了他懷中,那雙強勁的臂彎趕忙將她圈住,掙也掙脫不得,她暈暈乎乎間,耳邊什麽也聽不見了,隻聽得他那強有力的心跳聲,自胸膛猛烈傳來,悸動了她整片心。


    第三年開春時,歸漠寒的孝期將近,眾人期盼已久的大婚終於開始籌辦,卻在一片歡天喜地的氣氛中,兩個不速之客來到了邊關。


    竟是采音公主與太傅,不,是王夫洛槐英。


    他們來得很隱秘,並未大肆聲張,隻得一幹親兵護送,卻帶來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消息。


    原來是蘇瑤女皇病重,臥床的日子裏不知想通了什麽,極其渴盼地想見一見連華,囑托他們在她壽辰前親自將連華帶迴都城。


    再遇故人,連華淡然如常,隻一襲颯爽戎裝站在歸漠寒身旁,筆挺鋒利的氣質與他如出一轍。


    她看也未看他們一眼,隻轉過身,不疾不徐道:


    “我與漠寒再過幾日就要成婚了,等飲了交杯酒後,就隨你們迴去麵見母皇。”


    說著又笑了,迴眸似有若無地瞥過臉色煞白的洛槐英,語調不明:“三年都過去了,也不差這幾天了吧。”


    九


    就在洛槐英與采音公主住下來的當夜,意外突發。


    軍中糧草莫名被燒,一片混亂中,連華不見了!


    歸漠寒急瘋了,找了整整一夜,卻在天方既白時,看見連華衣衫淩亂,失魂落魄地迴了營帳。


    她身子不住顫抖著,見到歸漠寒的那一瞬幾近失控,哆嗦著嘴皮子淚流不止:


    “漠寒,我……我不能嫁給你了……”


    冷風肆虐的黑夜裏,她被人擄走,在一處破廟裏烙下了此生最淒惶痛苦的迴憶。


    那些人壓在她身上,瘋狂撕扯她的衣裳,她嚇得拚命掙紮,腦袋卻越來越沉,無盡的黑暗中,她隻感覺到一股貫穿身體的痛楚……


    等到醒來時,破廟空無一人,她手腳酸澀不已,隻看見身下一攤觸目驚心的鮮血……


    是沙漠裏的一幫走馬賊,連華這邊才迴了軍營,那邊已經傳出風聲,大放厥詞,說公主的滋味果然不同凡響,歸將軍將他們逼入沙漠腹地又有何用,他們照樣能辦他的女人!


    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邊關,連華縮在浴桶裏,氤氳的熱氣間,她幾乎要將身上的皮搓破。


    歸漠寒已經帶兵去剿滅馬賊了,她從沒見過他那樣可怕的模樣,喉頭嘶吼著,跨馬揚槍,血紅了眼似頭獵豹。


    一遍又一遍搓洗著身體,連華死死咬住唇,淚如雨下,門卻在這時忽然開了,一道人影走進,連華驚恐抬頭,赫然正是笑得狠毒的采音!


    她一字一句開口,擊碎了連華最後一根心弦:


    “我與王夫合送的這份新婚賀禮,不知姐姐可還滿意?”


    被強硬帶迴都城時,連華甚至還來不及向歸漠寒道一句別,她如犯人般被對待著,冰冷的鏈條縛住了手腳,一路上關在馬車裏,不得自由。


    人像沉在了水底,渾渾噩噩中,耳邊隻不停迴蕩著:


    “不知母皇吃錯了什麽藥,竟然想把帝位傳給你這賤人!我倒要看看,一個失貞的帝女,憑什麽和我鬥!”


    惡狠狠的聲音中,采音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或者說是——洛槐英的狼子野心。


    連華遠赴邊關的這三年裏,都城風雲變幻,洛槐英成為采音的左膀右臂,助她當上了儲君,勢力根深蒂固。


    但誰也沒有想到,蘇瑤女皇病倒後,竟記掛起了自己那個遠在大漠的女兒,還在一次病重時口出胡言,被侍奉在旁的采音聽見,大驚失色。


    叱吒風雲一世的女皇淚濕枕巾,喃喃著虧欠了連華甚多,口口聲聲叫著女兒別走,她會好好補償她,甚至要立她為新皇……


    采音怎甘心就此放手,立刻與洛槐英商計,開始著手布局,他們一麵暗中聯合四路諸侯,一麵趕到邊關帶迴連華。


    女皇想見女兒,好啊,他們便讓她見一見飽受玷汙的女兒,在極重血統的東穆,一個失貞的帝女是再沒資格競爭皇位的了!


    更別說他們還做了萬全準備,集結各路人馬,撤換深宮守衛,最後以連華為餌,調歸漠寒進京,將蘇瑤女皇的勢力一網打盡。


    女皇壽辰之日,便是采音發動宮變,奪權爭位之時!


    山雨欲來風滿樓,東穆的天即將變色。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女皇信任有加的太傅,洛槐英。


    在抵達都城的前一夜,他端著食盒,上了馬車,解開連華口中的棉布,喂了她一碗粥。


    粥是采音準備的,她找了許久才找到這味至毒,能叫人發作起來生不如死,先暫時以此控製連華,待到“物盡其用”後,腸穿肚爛的死法更是采音喜聞樂見的。


    洛槐英眉眼淡淡,一勺一勺喂著不能動彈的連華,手指修長,眉目如畫,依舊是那年雪地裏不變的風華。


    連華滿臉是淚,眸中的恨意駭人,洛槐英卻恍若不見,還是似從前那樣,對著她溫柔笑出:


    “公主莫如此瞪著臣,謀劃了這麽多年,殫精竭力,如履薄冰,能夠得償所願,臣自是歡喜不勝的。”


    十


    蘇瑤女皇壽辰的那一夜,宮廷之內,血色滔天。


    連華被關在冷宮深處,門外重重把守。


    煙花在頭頂綻放,轉瞬湮滅,帶來一片死亡的氣息。


    外頭金戈鐵盔,兵甲聲急,歸漠寒帶兵趕來相救,被四路諸侯的人馬團團包圍,這場宮變幾乎染紅了半邊天。


    連華不停掙著鐵鏈,肝腸寸斷,卻被堵住嘴,喊不出一句話。


    她眼前畫麵閃爍,盡是歸漠寒那張古銅色的臉,大漠苦寒,他們相伴相依,並肩作戰,度過了無數日夜,他還說要她為他剃一輩子胡須……


    像做了好長一場夢,等到夢醒時分,蘇瑤女皇的時代已徹底終結——


    殿門大開,洛槐英一襲銀絲鎧甲,滿身血汙,按著劍跨步興奮走向連華。


    短短一夜,東穆已是改朝換代,掀開了新的篇章。


    連華縮在角落裏,掙紮得幾近虛脫,當那幾個人頭扔到她腳下時,她身子一震,瞳孔皺縮。


    “連華,我做到了,我終於做到了!”


    洛槐英解開她口中束縛,激動地摟住她,泣不成聲。


    連華卻隻安靜了片刻,下一瞬,她尖叫著推開他,踉蹌地撲向地上的人頭——


    血淋淋的三個人頭,分別是死不瞑目的蘇瑤女皇、麵龐發紫的歸漠寒……以及至死都難以置信的采音公主。


    連華一把抱住歸漠寒的人頭,淚水肆虐,撕心裂肺:“漠寒!”


    她血紅了眼,不管不顧地撲向洛槐英,淒厲長嘯:“你這殺人兇手,你殺了我母皇,殺了我夫君,奪了我施氏皇位,我要你血債血還……”


    洛槐英緊緊按住她,更咽了喉嚨,一字一句嘶聲道:


    “連華,那不是你母皇,也不是你夫君,更不是你施氏皇位,你是衛希之女,是華國人,隻有我們才是一家人!我與虎謀皮,埋伏了這麽多年,付出了多少代價,終是等到了複國這一天,你知不知道!”


    十一


    探子衛希,以身犯險,深入東穆,卻還是未能挽迴華國破滅的命運。


    華國皇室盡皆被誅,卻有一人,在侍衛們拚死護送下,逃出了彼時的少年將軍,歸漠寒之手。


    那人便是衛英,在戰火中唯一幸存的華國六皇子,於國破家亡後輾轉進了東穆皇宮,與虎謀皮,成了太傅洛槐英。


    衛希是衛帝培養的七十二地煞之首,忠心耿耿,蒙賜皇姓,衛英小時候見了他都得叫一聲“衛叔叔”。


    就是這位衛叔叔,十六年前,事敗泄露,被處以極刑五馬分屍,慘烈犧牲。


    當時蘇瑤女皇臨盆不久,衛希的刑罰是大臣們齊力決定的,她全而不知,等到醒來時,她天崩地裂,不惜前往亂葬崗瘋狂地挖屍骨。


    他騙她,背叛她,甚至想殺她,可有什麽辦法,她還是不想他死,還是寧願將他永遠留在身邊——


    “我喜歡你,你跟我走。”


    那年月梧花下,她一眼相中了他,從此萬劫不複。


    他卻根本沒愛過她,他在華國早有家室,她為他生下帝姬,那邊卻也在同時生下一女。


    可老天爺多麽不公平,帝姬孱弱,剛生下沒多久便早夭了,蘇瑤女皇一時間喪夫又喪女,飽受打擊。


    她滅掉華國,搶來衛希的另一個女兒,恨不能掐死!


    但指尖卻在嬰孩脖頸處堪堪停住了——


    她驀然收迴手,捂住臉,嘶聲慟哭。


    ,就此而生。


    即使是華國餘孽,她也要留下她,隻因為她是衛郎的唯一骨血。


    連華在七歲那年誤闖宮殿,差點被她抽死,還好洛槐英阻止了下來,她後怕地嚇出一身冷汗。


    她對連華又愛又恨,愛她那張臉,也恨她那張臉,可如果連華死了,那衛希留在世上的最後一絲痕跡,留給她的最後一絲念想,也就通通消散如煙了。


    終於下定決心,將連華趕去了邊關後,蘇瑤女皇整夜整夜地失眠,她原本以為如此就能斬斷前塵,徹底放下,可到頭來她卻發現,有些牽絆早已深入骨髓,與血肉相融,根本放不下!


    心事久壓成疾,她終是一病不起,卻在這時,得到一個驚天秘密——


    她的女兒沒死,她和衛希生的女兒沒死!


    是一位老宮人不慎泄露,順著蜘絲馬跡查下去,竟查迴了十六年前。


    老宮人受衛希恩德,瞞天過海,以一具死嬰換出了小公主,悄悄送迴了華國。


    衛希不願將華國血脈留在東穆,卻沒想到兜兜轉轉間,他與蘇瑤的女兒還是留在了東穆,而他的另一個女兒才是真正地早夭。


    得知真相的蘇瑤女皇又哭又笑,連華,連華竟是她的親生女兒,她竟然曾還想掐死她!


    這麽多年的錯待,這麽多年的虧欠,蘇瑤女皇悔恨莫及,氣急攻心,病情急轉直下,在病榻上渾渾噩噩地說起了胡話。


    這胡話恰巧就被采音聽見,埋下了宮變的種子。


    可那時的采音怎麽也不會想到,日後那場宮變的最大贏家不是別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枕邊人,洛槐英,不,是華國六皇子,衛英!


    他從埋伏進東穆的那一天,就立下血誓,拋卻了一切,隻為複國!


    錯綜複雜的前塵舊事裏,他也不知連華乃女皇親生,他隻知連華是衛希之女,而衛希是為他華國壯烈犧牲的,連華是華國血脈,他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她!


    於是他教她天文地理,兵法帝策,有意將她培養為儲君,可一串扇珠卻將他所有幻想打破。


    看著連華紅腫的兩頰,他心如刀割。


    他那時才知自己的天真可笑,他被逼上絕路,才知自己原先所想的那條路根本走不通,也許他需要換另一種方式來保護她,即使那種方式殘酷而無情,會將她傷得體無完膚,但那已是他退無可退的絕境之下的唯一選擇了。


    他轉而投向采音,“拋棄”了連華,開始一段漫長而艱辛的複國之路。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煎熬,連華在大漠的喜怒哀樂,一舉一動,他都密切關注著,那時歸漠寒尚在孝期,他告訴自己,他有三年時間,他不會讓連華嫁給別人的,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他們的滅國仇人!


    他步步為營,開始借助采音謀篇布局,他想著等到三年後,他要收複河山,風風光光地從大漠接迴連華,執她之手,君臨天下。


    可事情出了點偏差,蘇瑤女皇忽然想見連華,要他們從邊關將她帶迴。


    采音咬牙切齒,心狠手辣地定下了“帝女失貞”的歹計。


    她將事情交給他去處理,似笑非笑地想看他是否不忘舊情,他不動神色,欣然應下,開始著手安排。


    誰也不知道,他與沙漠中的那幫走馬賊達成了怎樣的交易,那夜破廟,采音立於暗處,嘴上掛著殘忍的笑,眼睜睜看著那幾個馬賊撕扯著連華的衣裳。


    采音滿意離去,下麵的“好戲”卻沒看到。


    人一走,他便從暗處現身,那幾個馬賊向他點頭致意,齊齊掠出窗外,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隻留下昏迷不醒的連華。


    戲要做足全套,他伸手摸向連華的臉頰,唿吸急促,按捺不住刻骨的思念,一時也意亂情迷起來……


    就這樣,連華失貞,卻不是失身於那幾個馬賊,而是失身於他。


    糾纏的暗夜裏,他摟緊連華的身子,在心中發誓,他一定要奪迴山河,此生絕不負她。


    十二


    衛帝又從噩夢中驚醒。


    夢裏依舊是那身嫁衣,哀怨的眼眸望著他,淒然一笑,從城樓上一躍而下,血紅的嫁衣在半空綻放成了一朵紅鳶花。


    即使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但他們之間仍是迴不到最初了。


    他立她為後,她假意答應,卻趁他不備奔上城樓,在烈烈大風中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她說,你尚有故國可尋,我卻早已無家可歸。


    然後縱身一躍,徹底解脫,隻留他目眥欲裂,一聲撕心裂肺的“不”!


    那一年的華國元始,衛英得到了天下,卻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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