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一點點落下,風聲颯颯,金色的夕陽灑遍院中,一片靜謐祥和,外頭一丁點聲響都傳不進來。


    長空之下,聞人雋來迴踱著步子,嘴中念念有詞著:“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她腦中亂糟糟的,一時祈禱付遠之千萬不要在混戰中受傷,一時又祈禱東夷山君能順利逃脫,不要被那什麽“戰神”抓住了!


    就在這樣矛盾重重的心態下,機關哢嚓響起,院中石壁打開,聞人雋霍然轉身,一聲“大王”還沒來得及喊出口,便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阿雋!”


    一道身影飛也似地撲了上來,一把將聞人雋擁入了懷中,緊緊不放,激動不已,帶著一股巨大的失而複得感。


    “世……世兄。”


    聞人雋怔怔地眨了眨眼,麵龐在金黃的夕陽下有些恍惚,總覺得如夢一般,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實。


    長風掠過院中花草,那道打開的石壁暗門處,又徐徐走出一身俊挺的銀袍,他手持長槍,沐浴在黃昏之中,神色冷清,氣質肅殺,周身散發著一股凜冽寒意。


    不知怎麽,聞人雋在與他對上的第一眼,腦中便冒出四個字,玉麵修羅,她心頭一跳,忽然升起一陣無以名狀的恐慌。


    那玉麵修羅冷冷望了她一眼,緩緩走近,麵無表情地伸出手,拍了拍付遠之的肩膀。


    “先別抱了,看一下她身上是否有傷,在這匪寨中是否有受到侵犯。”


    這話一出來,聞人雋的臉頓時一紅,趕緊推開付遠之,急切擺手道:“沒,沒有,我什麽傷都沒受,我整個人好好的呢……”


    付遠之被杭如雪這麽一提醒,唿吸一窒,顧不得避嫌,拉過聞人雋的胳膊,掀開她衣袖便定睛望去。


    這一望,一顆心總算放了下去,那裏一點守宮砂依舊,在夕陽中殷紅如初。


    “失禮了,阿雋。”付遠之鬆了口氣。


    聞人雋連忙抽迴胳膊,手忙腳亂地放下袖子,臉更紅了:“世兄,我真的沒事,一點傷害都沒有受到,那東夷山君其實……”


    “阿雋,我來晚了,對不起。”


    隨著這一聲落下,付遠之猛地又將聞人雋扯入懷中,緊緊抱住,絲毫未顧及在旁的杭如雪,杭如雪將腦袋別到一邊,隻手提長槍,露出一記清冷的輪廓。


    聞人雋一時暈暈乎乎的,這太不像她素來認識的付遠之了,他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強烈的情緒,心也跳得格外快,懷抱更是如火一般灼熱,快讓她唿吸不過來了。


    “你放心,這幫土匪已經被杭將軍一鍋端了,死的死,逃的逃,再不會有人關著你了,世兄這就帶你迴家,你再也不要害怕了。”


    聞人雋瞳孔驟縮,一個激靈,猛地推開了付遠之:“誰死了?是那東夷山君嗎?”


    付遠之見她如此激動,以為是她被困許久,太過擔驚受怕,不由暗自心疼,剛要開口安撫時,聞人雋卻已經陡然走向那身銀袍。


    夕陽中,杭如雪奇怪地轉過頭,看著眼前這個眉目清雋的小姑娘,顫巍巍地伸手,一點點撫上了他鎧甲上的血跡。


    他眉心微皺,以為這位聞人五小姐有所誤會,不由淡淡開口道:“這不是我的血,是那東夷山君的,我刺中他三處要害,帶著人馬將他逼落了懸崖,沾了他不少血,現下已經派人在崖底搜尋他的屍體了,聞人小姐不必再擔驚受怕,一切都結束了。”


    清冷的敘述中,聞人雋半天沒有動彈,隻是盯著那斑斑血漬,失了魂一般。


    四野有風掠過,揚起她的衣袂發梢,她站在那,纖秀的身影被拖得極長,嘴唇翕動著,好半晌,竟無聲無息地哭了。


    那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讓杭如雪都一驚,剛想抽迴衣袍時,卻被那隻小小的手死抓住不放,那無聲的哭泣也轉為放聲大哭,淚水愈發洶湧漫出,哭得付遠之都慌了,趕緊上前想拉過聞人雋。


    “阿雋,阿雋你怎麽了?”


    聞人雋搖著頭,一邊大哭,一邊吸氣道:“沒,沒有……隻是覺得杭將軍……太,太厲害了……還好,還好沒有受傷……太好了……”


    這話聽起來怎麽那麽奇怪呢,杭如雪輕咳兩聲,有些不自在地挪開目光。


    付遠之卻是更加心疼了,隻當聞人雋的這份反常,是源於心底積壓太久的恐慌,他上前按住她肩頭,將她摟入懷中,下巴抵住她頭頂,柔聲哄道:


    “阿雋乖,一切都過去了,世兄再也不會扔下你了,放手吧,咱們迴家……”


    “迴家,迴家……”聞人雋呢喃著,眼前卻浮現出那把大胡子,叉著腰向她伸手指比劃道:“我最多答應你,明年花神節再帶你到這院落裏來住一段時間,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麽樣?”


    那夜宣紙上筆墨揮灑的三個字,駱秋遲,不斷盤桓在眼前,白衣書生的他,威武俊挺的他,豪情壯誌的他,灑脫不羈的他,玩笑恣意的他……


    聞人雋腦中忽地一陣眩暈,胸口像被什麽堵住一般,身子搖搖欲墜,整個人都唿吸不過來,兩眼一黑間,竟毫無預兆地向後倒去。


    “阿雋!”


    付遠之大驚,還來不及伸手時,杭如雪已快他一步,穩穩將人一接。


    少女一頭長發垂下,身子纖秀而柔軟,清雋至極的麵容緊閉著,睫毛濡濕,掛著兩行淚痕,蒼白的臉色在夕陽中我見猶憐。


    杭如雪一怔,心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趕緊將人交給了付遠之。


    他提槍別過身去,看遠處天邊飛鳥掠過,不知怎麽,心底總覺得哪裏……隱隱不太對勁。


    馬車即刻啟程,臨別之際,付遠之向杭如雪一拱手:“多謝杭將軍此番仗義相助,來日若有用到遠之的地方,遠之必當結草銜環,全力以赴。”


    杭如雪騎在馬上,長風拂麵,依舊一身白袍銀鎧,淡淡道:“付公子客氣了,剿匪驅敵,本乃吾輩之責,何須多言,倒是付公子的《平夷十誡》寫得很好,此次順利請旨剿匪,你無需謝任何人,謝自己便行了。”


    付遠之擺擺手:“不不,杭將軍過謙了,沒有你的《青州駐防退狄陳情書》,隻怕也不能請下這剿匪的旨意。”


    按照皇上原先的製衡之道,把山匪剿了,誰來牽製那兇悍的狄族人呢?付遠之早在找杭如雪之前,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他與他在樹林之中,詳談一番後,提出讓他寫下這樣一份陳情書,製定布防圖,讓他的軍隊代替山匪,駐紮在青州,抵禦狄族,護佑當地百姓。


    如付遠之所料,杭如雪欣然答允,這個耿直的少年將軍,不喜京中黨派之爭,正愁著打了勝仗後,該如何推脫朝中各派的拉攏,請旨外調,遠離皇城權力紛爭。


    付遠之在這時候,等於拱手送上一個“名頭”給他,他自然求之不得。


    再加上,他本就一心隻想殺賊退敵,護佑國土,駐防青州再樂意不過,可以說,付遠之是將他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才在眾多將軍裏選中了他。


    但畢竟是玉麵戰神,大梁的一代將星,隻駐守一個小小青州,實在是太大材小用了,所以付遠之讓杭如雪在陳情書裏寫明,他會在前期布好防線,整編好軍隊,訓練出得力的副將,待到半年至一年後,便可讓副將接手,長期留在青州,抵禦狄族,保護百姓,而他,隨時候君王號令,可被召迴領兵奔赴各處沙場,為國效力。


    其實換句話說,這就隻是把杭如雪留京受封,不打仗的那段空閑時間,挪到青州布防去了,如此一來,他既能做些實事,又能免去京中紛擾,兩全其美。


    這“陳情書”在付遠之的潤色下,絲路分明,顯得情理並重,聖上自然沒有不“放人”的理了。


    這其中,付遠之還活動了番,替出了全部糧餉的趙家謀了個職,讓趙老爺的那位三公子,跟著押糧隊一起出發,在軍隊裏插了個校尉的位子,趙家上下歡欣不已,那三公子日後也爭氣,憑著一股機靈勁兒,爬上了副將之職,順利留守青州,立下不少功績,光耀門楣,讓趙家在京中也大大長臉,這些卻都是後話了。


    總之,此番剿匪圓滿結束,付遠之帶迴了聞人雋,趙家送出了三公子,杭如雪也得償所願,遠離皇城紛爭。


    各人均得其所,一件壞事被付遠之摻和一番,硬是扭轉乾坤,生生變成了好事,到了這時候,心高氣傲的杭如雪才對這位相門公子刮目相看。


    “付公子,你果然盡得先師風範,未辱鄭氏門楣,這次多虧了你,多少能讓我在這邊陲之地清靜一段時日,來日迴京述職,我請你喝酒,你酒量幾何?”


    馬上,杭如雪在這一路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陽光照在他的鎧甲之上,整個人籠了一層微光,俊如天神,風姿奪目。


    付遠之也迴之一笑,俊雅端方:“將軍多少,我便多少,來日一聚,不醉不休。”


    “好,說定了!”杭如雪一揚鞭,眸含笑意,帶著兩列親兵掉頭而去,奔入了風中,“駕!”


    付遠之目送他返迴了青州城後,這才上了馬車,坐到了聞人雋身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阿雋,咱們迴家了,眉姨一直在等著你呢。”


    聞人雋顫了顫,聽到母親的名字才似迴過神來般,對著付遠之緩緩點了點頭:“好,迴家,迴家見我娘……”


    她似乎很疲倦,一路都心神恍惚,昏昏欲睡,讓付遠之很是擔心,幾次待人熟睡後,都悄悄將那道小小身影抱在膝頭,以披風替她遮掩取暖,輕撫她一頭柔軟的長發。


    “阿雋,世兄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扔下你……”


    當馬車終於抵達盛都城外時,聞人雋掀開車簾,望著城郊那一排隨風搖曳的柳樹,嘴裏不知在數著些什麽,忽然眼神一亮,扭頭對車夫道:“停,停下來!”


    下了車,聞人雋直奔第七棵歪脖子柳樹,付遠之緊隨其後,略感奇怪,而聞人雋接下來的舉動,才更讓他一驚——


    這個平素文雅端莊的世妹,居然毫不計形象,提裙蹲了下去,一雙纖纖秀手徑直往那泥土中挖去!


    付遠之趕緊阻止:“阿雋,髒!”


    聞人雋充耳不聞,兩隻手挖得更賣力了,指甲斷了一片都毫無知覺,反倒讓付遠之心疼不已,將她的手一把抓住,在她驚詫的目光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素巾,細心擦掉手上那些泥土,再將她斷了指甲的那隻手指包住,這才抬眸望向她,輕輕說了兩個字:


    “我來。”


    風掠長空,樹下的坑越挖越大,很快,埋在土中的東西顯了麵目,付遠之眉心一動:“這是什麽?”


    聞人雋身子微顫,按捺住跳動的一顆心,從泥土中將那團東西扯了出來,打開外頭包著的油布,攤在地上一看——


    裏麵果然隻有二物,一個繡了精致花紋的錢袋,以及,一副早已枯朽的骸骨。


    付遠之微微一驚,“這,這看起來……像是獸類的屍骨?”


    聞人雋手心顫得更厲害了,打開錢袋,用力一抖,嘩啦啦,樹下瞬間落了一地金葉子,付遠之眸中的訝然更甚了:“阿雋,這……”


    聞人雋像徹底聽不見外界的聲響了,隻顧埋著頭,一片片數著那些金葉,當數到最後一片時,她長睫微顫,無意識地呢喃著:“十五,十五,真的是十五……”


    耳邊仿佛又響起那個慵懶清冽的聲音,唇角帶著隱隱的譏諷:“不多不少剛好十五片,折算成一年一片,可不就輕巧買斷了駱衡十五年的人生?”


    眼見聞人雋失了心魂的模樣,付遠之不由急了,握住她顫抖的手:“阿雋,這究竟是怎麽迴事?什麽十五?你怎麽了?是誰將這些東西埋在這的?”


    毫無預兆的,聞人雋猛地將那油布中的屍骨抱入懷中,眼淚大顆大顆掉落下來,晶瑩如珠,濕潤了那個小小頭顱。


    付遠之神色一變,想要開口間,卻到底喉頭滾了滾,什麽也沒能說出來,隻是靜靜陪著聞人雋。


    黃昏籠罩,風拂柳樹,悲涼無聲彌漫。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聞人雋才紅著一雙眼,水霧朦朧地看向付遠之,一字一句道:“世兄,你說人心究竟能有多壞呢?”


    “書中從來沒有教過我,原來太陽裏麵……也可以藏著墨一樣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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