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風掠四野,山間的時光似乎格外快一些,一轉眼就過去了好幾天,始終沒有人來贖過聞人雋。


    自從趙清禾走後,她就安靜了許多,東夷山君能明顯感覺得到,比如今日他還沒走近牢房,遠遠地就看到了那道蹲在暗河邊的身影。


    孑然、單薄、孤寂,像隻被棄之荒野的可憐野貓。


    東夷山君悄悄靠近,給胖瘦二人使了使眼神,瘦子領會過來,搖搖頭,小聲道:“一天了,沒說過一句話,東西都沒吃一點。”


    東夷山君沉默了會,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牢房,與聞人雋一起蹲到那條流淌的暗河邊,盯著清淺的水花,久久沒有說話,聞人雋忽然偏過頭。


    “大王,我今天不想去下棋了。”


    聲音細細的,未帶任何情緒,卻莫名讓東夷山君覺得有些難過,“為什麽?”


    聞人雋撥弄著水花,笑了笑:“我下不贏你。”


    東夷山君:“那你要放棄了嗎?”


    聞人雋搖搖頭,不迴答,隻盯著暗河出神,東夷山君瞧了她半晌,忽然歎了口氣:“你別等了,你家人不會來贖你了。”


    聞人雋身子一顫,終於抬頭,神情有些慌亂:“不會的,他們會來贖我的……至少我娘,我娘一定會想辦法,她不會不要我的,我娘很厲害的,真的,她很厲害的……”


    話音已有些語無倫次,叫東夷山君不忍再聽,他屈指彈了下聞人雋的額頭,故意笑道:“又來了,小猴子,你說你厲害,你的付師兄也厲害,你娘也很厲害……敢情你身邊圍著一堆厲害猴子呢,你怎麽不幹脆自封猴王呢?”


    聞人雋沒被東夷山君逗笑,反而急了,伸手去推他:“我娘真的很厲害,她會武功,是個俠女,我小時候看她耍過兩把大刀,跟一陣風似的,不一定打不過你。”


    “還大刀呢,過年殺豬用的麽?”東夷山君本來還想調侃兩句,卻看到聞人雋眼底深處已有起淚光泛起,薄薄的紅唇微顫著,似乎在極力強忍著什麽,他心頭莫名一顫,趕緊軟了語氣,哄小孩般:“好好好,打得過打得過,你娘最厲害了,一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聞人雋咬緊唇,眼圈紅紅的,還在強調著:“真的,我沒跟你開玩笑,我娘肯定打得過你,我娘肯定會來救我的,她不會不要我的,不會的……”


    嘴裏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似魔怔了般,東夷山君看著她,眸中幾個變幻,猛地伸手一拉,一把將她的腦袋按在胸口。


    “會來會來的,一定會來的,你娘是女俠,大大的女俠!”


    他拍著她的後背,依舊是哄小孩似的口氣,聞人雋先是一陣掙紮,掙不過便埋在他懷裏低聲啜泣起來,那泣聲極為壓抑隱忍,叫東夷山君心頭像被隻小貓咬似的,卻是哭著哭著聲音越來越大,淚水也越來越洶湧,到後麵直接變成了放聲大哭,哭得牢門外胖瘦二人都彼此互望一眼,一陣心酸。


    流淌的暗河邊,東夷山君按住懷中人的腦袋,說不出是什麽感受,隻是心口隱隱發澀:“怎麽那麽傻啊,你娘當然要你了,可你以為她能做主呢……你說你生在那種高門大戶有什麽好,還不如山上的兄弟們有情有義呢,乖,別哭了,老大帶你去看好玩的。”


    與此同時的盛都城,奉國公府裏已經快掀翻了一片天。


    付遠之趕來時,堂中一道紅衣身影正鬧得披頭散發,撲在奉國公身上發狠哭泣著,拉都拉不開,府中人人望她俱像看隻女鬼似的。


    “我要阿雋,我要我姑娘迴來,我不管,為什麽那樣大的竹岫書院都找不到一個人去贖她,實在找不到就打上山啊,端掉那幫土匪啊……”


    付遠之眉心一跳,急忙上前:“眉姨,眉姨你冷靜點!”


    “紅衣女鬼”一顫,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扭頭看清來人後,忽然一聲淒厲,發了瘋似地又朝付遠之撲去。


    “你還有臉來,你還有臉來,你為什麽不救阿雋,為什麽不把她帶迴來?!”


    付遠之退後閃躲,卻並不反抗,任那身紅衣一下下狠打在他頭臉上,他隻是不住道:“眉姨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已經在彌補了,你再等等我,我還差一點點,再等等就行了……”


    “你一直說等等等,到底還要等多久?都那麽多天過去了,阿雋到底還能迴來嗎?為什麽你那天不帶她迴來,四姑娘是金枝玉葉,我的五姑娘就不是人了嗎?虧你從小到大,我是怎麽待你的,阿雋又是怎麽對你的,你個忘恩負義的小畜生!”


    這話一出,堂內忽然響起“啪”的一聲,奉國公一耳光憤然扇去,猝不及防地將那身紅衣打懵了。


    “鬧夠了嗎,阮小眉,瘋瘋癲癲的像什麽樣,這裏是奉國公府,不是你那些曾經打打殺殺,亂七八糟的粗野江湖!”


    府中一時靜得可怕。


    聞人姝適時溫柔地開口勸道:“是啊,眉姨娘你莫要再鬧了,五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迴來的。”


    阮小眉捂著紅腫的臉頰,狠狠一瞪她:“你別在這假惺惺的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就是你和老爺嚼舌根,說阿雋可能失了貞,老爺才猶猶豫豫,不好去找人相贖……明明那昨兒個迴來的趙家姑娘說得清清楚楚,阿雋什麽事都沒有,再清白不過,你為什麽要詆毀她?她還是為了幫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同那山匪周旋,你到底還有沒有點良心了?”


    聞人姝被斥得手一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尤其是看了眼付遠之,生怕他有什麽反應,她努力保持著端莊的形象,溫聲軟語地解釋道:“我之前也是不了解情況,擔心五妹妹才妄加揣測的,絕不像眉姨娘說得別有用心,眉姨娘誤會我了……”


    她話還未說完,堂中的大夫人已經再也按捺不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美豔的臉上冷冷一哼:“姝兒,同她解釋這麽多做什麽,她愛信不信,還當自個兒是闖蕩江湖的俠女呢,這麽多年都改不了一身野性,瘋馬一樣丟人現眼!”


    說著扭頭看向場中那身紅衣,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厭惡。


    “阮小眉,你要發瘋,少拿我女兒出氣,你算個什麽東西?付少爺不救聞人府堂堂正正的嫡小姐,難道還救個庶女不成,你是磕壞腦袋在癡人說夢嗎?”


    “我最後再跟你說一遍,少把那些江湖上的規矩帶到我們高門大戶來,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粗鄙不堪,平白地惹人笑!”


    這大夫人在府中一向極有威信,連奉國公本人都要敬畏三分,不敢駁了這正妻的麵。


    是故大夫人此刻一出來,奉國公便沉不住了,對著那身紅衣一聲喝道:“眉娘,你快退下,姑且體諒你念女心切,就不與你追究了,快快迴房去,別再失禮了。”


    紅衣淩亂地站在場中,披頭散發著,仍是一手捂住臉的姿勢,久久地望著奉國公,似乎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聲音淒涼地響起。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鹿三哥曾經和我說過這句話,我偏不信,現在我終於明白了,聞人靖,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


    “就是當年跟你迴這盛都城!”語氣陡厲,紅衣如血,仰頭尖利大笑起來,那雙淚眼染了淒色般,一一掃過每一個人的麵目。


    “好、好、好,你們一個個都當我是瘋了,都不管我的女兒了,我不靠你們……我的阿雋我自己去救!”


    說著她一拂袖,紅衣無風自動,滿身煞氣地就要衝進內堂,奉國公一驚,連忙下令:“快,快攔住眉夫人,仔細別傷到了她!”


    但哪裏攔得住,那身紅衣像一支利箭般,在滿堂的驚唿聲中,攜風一眨眼就掠入了內堂,等到再出來時,滿頭青絲已高高挽起,手裏多了兩把森冷冷的彎刀。


    付遠之暗道不好,急忙迎了上去:“眉姨,眉姨你要做什麽,你不要衝動!”


    那身紅衣一掃之前淚眼淒慘的怨婦樣,整個人猶如浴火重生,長眉入鬢,薄唇冷峻,從頭到腳英姿勃發,眼中更是滿滿的殺氣。


    “做什麽?我去救我姑娘,我去和那幫匪徒拚命,你們顧忌這個顧忌那個,我不怕,我好歹二十年前還頂著‘斬月雙刀’的名頭,好歹還有一幫子散落江湖的兄弟,我就不信救不出阿雋來!”


    她發了狠一般,隻一眼攫去都讓大夫人心生膽寒,“姑奶奶在這破宅子裏憋了這麽久,早他娘的受夠了,我這迴救了阿雋就再也不迴來了,誰稀罕誰就擱這終老等死吧,姑奶奶不伺候了!”


    說著足尖一點,紅衣飛旋著越過相攔的眾人,提著彎刀就要踏風而去,奉國公在她身後大驚失色,急得聲音都變了。


    “快,快去追眉夫人,千萬不能讓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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