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


    落滿城的城郊已是長出了新綠。


    遠處的紅日仍在天與地之間的交接掙紮。


    官道兩旁的野草映著餘霞,生出光暈。


    “我等是受了落滿城城主委托前來,非天昭人士,沒有入城度牒。煩惱小哥通融則個。”


    說完,安道樂要從袖口內掏出些碎銀交托到城門護衛手上,跟護衛在那磨嘴皮子。


    護衛則是不耐煩地拍掉了安道樂手中的碎銀,落得滿地都是。


    “少拿這些稀碎來糊弄老子,沒有度牒就不能進去,這是規矩!”


    護衛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有些油鹽不進。


    安道樂也沒有言語,隻是彎下腰將被打落在地的碎銀全數撿了起來。


    一旁的趙銘恩瞧了瞧安道樂那窩囊樣,有些生氣,青筋暴露,雙手握拳緊攥。


    守城的護衛看了眼趙銘恩,嗤道:


    “怎麽,要動手是吧?別以為你們是修士就可以不守規矩了,這天下的修士多如牛毛,比你們兩個毛頭小鬼,有身份有能耐的不知有多少!還不是老老實實地守著這地界的規矩,該讓看度牒就老老實實出示。我還是那句話,沒有入城度牒就速速滾蛋!”


    安道樂連忙拉住趙銘恩的臂膊,向他搖頭示意。趙銘恩也隻能把一肚子莫名的火氣咽迴去。


    是虎得臥著,是龍得憋著。沒什麽本事還敢在別人地頭上撒野,那就是欠揍。


    安道樂見趙銘恩沒有發作,舒了口氣,一臉歉意道:


    “抱歉,小哥,我這兄弟打小這樣,莫要和他一般計較。並非是我等欲要壞了規矩。茲事體大,還請小哥把這玉佩拿給貴城城主看了就明白了。”


    說著,從袖子內掏出了個玉佩給城門護衛。


    護衛不耐煩地奪了過去,看了一眼後臉色丕變,也沒和兩人說什麽,連忙跑進城內。


    天昭仙朝,不同於仙土和釋境,仙凡混雜。天昭內的凡人對修士並無多少敬畏感。上至廟堂貴胄,下至平頭百姓,隻要心想皆可踏上仙途修行。不似仙土和釋境那般,既講究勞什子機緣,也要通過層層試煉,繁瑣得不行。


    “你怎麽脾性還這麽大,多大點事就上火。”


    安道樂一臉無奈地看著趙銘恩,不知道說什麽好。


    未曾想,一晃數年,趙銘恩的性子非但未有緩和,反而變本加厲。


    “誰讓那人狗眼看人低。你那麽好聲好氣說話,他還不當迴事!”


    趙銘恩朝已經遠去的身影淬了口唾沫,兀自走到官道一旁蹲下歇息。


    安道樂無奈地笑了笑,也站到官道旁,看了看遠方,說道:


    “你說他們也著實慘,七個貨商加上二十八個侍衛,說沒就沒了,有多少家庭就在這片刻間分崩離析。”


    趙銘恩索性躺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翹個二郎腿,看著被霞光襲染的天空,唿吸著泥土裏傳來的芬芳。


    “你操這份閑心?”


    “那畢竟是數十條無辜性命,說沒就沒了。”


    世間雖是太平,偶爾也見得邪魔作祟,手無寸鐵的普通人最是輕易喪命,變成冰冷冷的數字淹沒於歲月的長河裏。


    無人憑吊,無人念想。


    “太簡單了,安大善人,你好人做到底,他們身後這幾十號口人都由你來照顧不就完了。一舉兩得的事情。”


    趙銘恩腦內靈光一閃,給心懷天下蒼生的安道樂出了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


    “這嘛......我現在隻能勉強算是獨善其身,還未到達濟天下那程度。”


    安道樂撓了撓頭,蹲下身去看著腳下鬆軟的泥土,眼中帶著莫名的情緒。


    入了宗門有數年,越發覺得這天底下的凡人和腳下的泥土一般,軟爛。捧在手上嫌髒,隻有踩在腳下才感到踏實。


    安道樂捧起一抔泥土,又緩緩從手中搓落,開口道:


    “至少可以和公子儀說一下。城主財大氣粗,必能穩妥安排後事。”


    “我那兩位賢侄在哪呢?你們是怎麽辦事的,竟然將我公子儀的貴客冷落城外!”


    忽聽一個大嗓門自城門口響起,隻見當先一人一身黑色錦衣,十根手指頭都戴著明晃晃的金戒指,顯得富埒陶白,生怕別人瞧不出他的身份。


    遠遠望去,倒像是個一動的珠寶箱。


    身後跟著一群人。侍衛、小廝、侍女......浩浩蕩蕩一大群人來到城門口,過路的行人紛紛避讓,生怕自己撞上去惹出什麽事端。


    “人呢,人呢,人呢!是不是給你氣跑了!”


    公子儀瞅了瞅四周,扯著嗓子吼道。一把拎起了跟著來流了一身冷汗的城門護衛,城門護衛被這一抓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隨後支支吾吾道:


    “城...城...主,小人都是按規章製度辦事啊。”


    “放你娘個屁!在這地方,老子就是天,你敢怠慢我的貴客,看你是活膩了!”


    公子儀濃眉倒豎,將火氣全撒到這可憐的護衛身上,猛一使勁便要將人往地上甩。


    這麽用力一甩,這小哥沒個小半年時間怕是下不了床了。


    雙眼緊閉,預想到的疼痛沒有隨之而來,反倒是一陣柔風將他輕輕托起。一道溫和的聲音飄過頭頂:


    “這是當客人的沒有守好規矩,是我的過錯。”


    睜眼一開,原是那麵如溫和的白衣修士。公子儀聽了也沒有再計較護衛的過失,一腳踹向護衛,道:


    “給我滾邊去,敗興的玩意兒!”


    護衛揉了揉屁股,忙不迭地向安道樂表示謝意,然後連滾帶爬地跑到一邊去,不敢再靠近一步。


    “來來來,兩位賢侄,是公子儀招待不周,怠慢了兩位,快隨我入府!你們兩人的師尊還在我府上做客呢。”


    也不管眼前之人推托,大手攬過安道樂,徑直往城內走去。趙銘恩心底暗罵了公子儀一句,隨手拍了拍背後的泥土跟在屁股後麵。


    沿途行人見了這般聲勢,熟練地躲到兩側,眼中多是驚懼。


    趙銘恩看了心裏五味雜陳,追上去問道:


    “城主,那些貨商和護衛皆已被惡鬼所殺,不知如何處理他們的後事?”


    “哈哈哈,賢侄無需擔心,我都妥善安排好了。走走走,到我府上先歇息一二,兩位的師尊已在我府上做客多時了。”


    城主的居府座落在城中間。


    那半掩的朱漆大門頂端高懸一金絲楠木的匾額,上麵三個大字‘城主府’,題得龍飛鳳舞。高牆之內,仍能見得露出小半個頭的閣樓。


    門口早有仆人在此恭候多時。見到了一行人,連忙行禮迎接。


    “城主,這是所有貨物皆在這芥子內。”


    安道樂從袖口取出芥子,交托給公子儀。


    “你們這些大門大派的弟子辦事我是放心的。喂,你引著兩位貴客去大廳,莫要怠慢了!兩位賢侄,我先迴內院一趟,稍後就來。”


    仆從連忙點頭稱是,引著安道樂和趙銘恩兩人往客廳走去。


    去往客廳的路上,要行經庭院。


    一路深入,隻見翠綠蔥蘢,奇花招展。一條清流,自那曲幽通徑處一瀉而落於山石間,匯成清潭一片。


    “那土財主看著粗獷,這布置得還挺有味道的。”


    趙銘恩環顧四周撇了撇嘴。


    “不可背後嚼人口舌。”


    二人年紀相仿,處在一塊,安道樂倒顯得成熟穩重些。


    再往數裏,平坦豁然,便見客廳落於眼前。


    內中已有兩人坐落其中。


    安道樂不疾不徐地不如廳內,朝兩人躬身執禮,道:


    “師尊,易師叔。”


    趙銘恩也是跟在後麵收斂了神色,朝兩人作輯。


    其中一灰袍道人,見了趙銘恩不修邊幅的模樣,眉頭緊蹙:


    “你這是什麽打扮,是為師窮到讓你這徒弟不得不出門沿缽乞討嗎?好歹也是修士,怎的這麽隨便。”


    “是是是,師尊說什麽都是!弟子下迴出門定當齋戒三日,沐浴更衣,潔身清心。”


    麵對傳道授業的師尊,趙銘恩變得小心翼翼,耷拉個腦袋,興趣寥寥地迴道。uu看書 ww.uukansh.om


    灰袍道人欲要發作,被身邊一襲素白布衣的道士攔下,那人淡淡笑道:


    “易兄,何必為難自己徒弟呢?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成就,在同一輩中也是翹楚了。”


    白衣道士口中的成就,乃是趙銘恩自入得廬山之後,一次次除魔滅鬼留下的威名。雖非顯赫,也在同輩之中流傳開來,甚至傳到了長輩耳中。


    灰袍道人聽了,眉間憂愁並未散去。故土逢難,雙親皆亡於那場無妄之災,對趙銘恩來說一直是揮之難滅的心結。


    心結難解,積鬱盈胸。


    罣礙蔽心,難脫輪迴。


    若不能解開,怕是對其日後修行愈加不利。


    解鈴換需係鈴人。一報還一報,估計是最能直接解開心結的方法。


    見灰袍道人沒有言語,白衣道士便開口道:


    “你們兩人自己找個位子坐吧。先說說你們此番所見所聞吧,道樂。”


    安道樂聽了,便將先前之事毫無保留地說予二人。


    “你們處理得很好,為師深感欣慰。”


    白衣道者聽了,不禁點了點頭。


    “師尊,若是我們能早些...”


    “你們早點去也沒用,那是命定的一劫。”


    尚未說話的話語被灰袍道人打斷。非是世事無常,而是既定的命運不能脫離。


    “好個命定的一劫,原來這世間所有凡人生死皆能以此推脫。那幫貨商如此,幾年前的祥瑞村亦是如此。不知是也不是,師尊?”


    趙銘恩聽了灰袍道人這番話,冷哼一聲。一股無名怒火莫名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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