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守成瞪著電腦上的“教案”發呆。


    昨天的夢太過真實, 真實得讓他現在想起來,腿間還一股股往外冒著雞皮疙瘩。


    不論是疼痛、慘叫、汗水,都真實得驚人。昨天的那半塊未及消化的糖,到現在仿佛還黏在他的胃壁上,越來越沉, 越來越墜,恨不得把他的胃墜出一個窟窿來。


    “……老師?”


    如今,朱守成隻要看到池小池, 不僅欲念全無, 口舌泛苦, 還會無端生出一股拔腿就跑的衝動。


    要是對外說,他真心實意地畏懼著一個個頭才到他胸口的未成年小孩兒,是因為一個沒頭沒尾的夢, 恐怕會被人笑掉大牙。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 自己的恐懼不是無的放矢。


    “老師!”


    朱守成忽然驚醒, 一摸額頭, 一手虛汗。


    池小池在對麵托腮看他, 似笑非笑的,那目光仿佛能窺破他所有的狼狽心事,語氣卻是虛偽的一派天真:“朱老師,這道題要怎麽解啊?”


    朱守成捱不住了。


    他覺得自己因為那個怪夢出現了幻覺,患上了心病, 草木皆兵, 就連池小池的表情看起來, 都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心思遊蕩地直忍到了傍晚時分,等到池小池父母下班迴來,才找上他們,委婉地表示自己最近身體不是很舒服,可能不方便繼續為小池輔導了。


    池小池的父親沒吭聲,一旁的池母卻不幹了。


    她陰陽怪氣道:“朱老師,您身體不好,我們可以理解。我們又不是不講理的人,可您這是要休息一整個暑假?”


    朱守成張口結舌。


    池母反倒表現得十足委屈:“朱老師,我們小池正是人生裏頭緊要的關頭,當初是您答應要為他補習的,我們是多年鄰居了,把孩子交給您,我們自然放心。可您不能答應了又說話不算話啊。現在要掏錢的暑假補習班都滿名額、不收人了,剩下的那幾家貴得嚇死人,一堂課恨不得要我們小半個月工資,您現在不管他了,我們能把孩子送哪兒去?”


    朱守成平時謹慎地維持個人形象,與鄰裏的關係和睦得很,連紅臉都沒有過,如果不是這迴被搞得亂了方寸,看到池小池的臉都犯膈應,他也不會幹出悔約這種事兒。


    然而,理虧歸理虧,朱守成做了多年金牌教師,見慣了學生家長對他點頭哈腰,請他多照顧,這迴陡然被蠻不講理地指著鼻子責怪,他鬧了個大紅臉,幹巴巴地辯解:“不是……”


    “您是不是怪我們不給您補習費啊。”池母表情不虞,“您要是這麽想,就直說好了,我們給您補上就是,不要搞這種彎彎繞折騰我們當爹媽的,成嗎?!”


    這話說得忒不客氣,朱守成一聽,心火蹭蹭往上竄。


    他往常給孩子們補課,都是不收錢的,因為別有收獲,所以他從不計較在金錢上的得失。


    朱守成從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慣出這種把伸手乞討當做理所當然的人來!


    然而,他還要在這裏住下去,兒子也出了國,他不能跟鄰居撕破臉皮,影響他將來在這裏的生活。


    朱守成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平穩心神後,擺出謙恭的樣子:“抱歉,弟妹,實在是因為我身體不舒服,我先請一個星期假。一個星期後我再接著為小池補習,您看這樣行嗎?”


    眼看妻子已經達成目的,閉口多時的池父這才施施然站出來,先似模似樣地嗬斥了妻子幾句“不像話”,接著就對朱守成諂笑道:“朱老師,那咱們可就這麽說定了啊。”


    朱守成麵上答著“一定一定”,心裏氣得一個倒仰。


    這是一家子什麽人?!


    可池小池這個糟心的家庭,偏偏是朱守成自己精挑細選選上的。


    他忍著一口惡氣,出了池家的門,想,且緩上一周。


    等他把這個夢的後勁兒緩過去,無論如何也要把損失在池小池那裏討要迴來!


    沒想到,晚上,他趿著拖鞋出門倒垃圾時,竟然聽到池母在和筒子樓裏的話伴說他的閑話。


    “我們當初請朱老師吃了一頓好飯,是他自己答應要給我們家小池補課,分文不取,結果今天突然來找我們,說不要補習了,問啥原因也不說。你們說,有他這樣的嗎?”


    有人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別不是你家那個小子太皮實,不好帶吧。”


    池母啐了一口:“少胡沁啊,我家小池最近可掙麵兒,每天迴來都跟我們說朱老師的好話,有不懂的,還知道放補課時的錄音聽。他說要收收心考一高,將來還要考出去呢。”


    女人們虛假地恭維羨慕一陣後,池母為朱守成下了評語:“這世道,什麽老師不老師的,說到底就是要錢嘛。”


    除了聽到胸悶,朱守成還額外冒了一身冷汗,本來打算扔的垃圾又渾渾噩噩地提了迴來,隨手擱在了門口。


    補課……錄音?


    池小池有錄音?他怎麽一點兒都沒能察覺到?


    朱守成記得,自己曾試探過池小池的底線,發現他挺純的,自己在話裏夾帶的成人玩笑他有一大半不很明白,對男人之間的情愫也不很敏感。


    當時,朱守成還為這個發現興奮過。


    他太喜歡這種沒有受過玷染的小男孩兒了。


    但是,如果自己對他的密語被人偷聽了去……


    朱守成心不在焉地從褲兜裏摸出鑰匙,正要開門,肩膀卻不意被人從背後搭了一把。


    當他一轉頭,看到池小池那張近無可近的臉時,雙腿一個哆嗦,差點沒拿穩鑰匙。


    池小池左手提著垃圾袋,指了指朱守成腳下那袋:“老師,我幫你扔了?”


    朱守成抓住門板,匆匆嗯了一聲,轉入門內,把紗門合上,把他與自己隔離開來,才有心情對他說上一句“謝謝”。


    池小池站在紗門外,望著朱守成肩膀上被自己貼上的三張卡片,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老師,好好休息。”


    朱守成被他笑得渾身發毛,沒控製住手頭的力氣,砰地一聲合了門。


    池小池一腳把他的垃圾踢倒在他的門口,看到內裏的廚餘垃圾蜿蜒出一條髒汙的湯水,滲入他的門縫,才提起那袋摔得鬆散了的垃圾,隨便理了理,緩步下了樓去。


    當夜,朱守成又做了一個與之前的夢境類似的噩夢。


    主角仍然是池小池,而他自己仍是渾身無力,像是被注射了麻醉劑的病人。


    他進入了一台類似手術室的地方,四周隻剩下陰慘慘的白與藍。他躺在手術台上,而池小池在他四周踱來踱去,準備器具。


    池小池慢條斯理地戴上膠皮手套的聲音,宛如在拉扯朱守成的神經。


    隨後,他他拿出一支針劑,輕輕拉動尾部的注射栓,就有一片帶著藥味的水霧噴到朱守成的臉上。


    朱守成被酒精和藥味混雜的味道惡心得一陣陣發顫。


    他顫聲詢問:“池小池,你要做什麽?……這是什麽?”


    池小池低下頭來,針頭的水光把他的眼睛映照得格外亮:“老師,你問這個?這個叫睾丸酮抑製劑,很適合你的,能治你的病。”


    朱守成臉色煞白:“我沒有病……你放開我!!”


    周圍環境的改變,讓他一度以為這是夢,但在朱守成的認知裏,夢中不會有這樣真實的、刺得人頭皮發麻的無影燈冷光,也不會有這樣濃烈到嗆鼻的藥味。


    “打在哪裏呢。”池小池無視了他無力的抗議,兀自沉吟。


    他的指腹緩緩撫過朱守成的頭皮,在他腦袋的隨便一個地方注入了一管藥。


    哪怕朱守成再不懂醫,也知道這世界上鮮有從太陽穴插進去的針頭。


    皮膚被針尖刺穿的感覺,讓朱守成呆滯了幾秒,才擺著腦袋,像是一尾被火燒著的蝦,不住來迴蜷曲著身子,卻始終無法逃離手術台的範圍。


    池小池拿起第二根針管,將冒著水光的針尖送入他的頭皮。


    不找靜脈,不經消毒,朱守成頭發上的汗液涔涔而下,流入被紮出的細小孔洞裏,又引發了陣陣刺痛。


    比起上次那種鑽到骨子裏的劇痛,這種一陣一陣的細細疼痛,折磨得朱守成隻剩下了“啊啊”低吟的力氣,下顎張得酸麻,發酸的涎水順著嘴角不住湧出。


    數針過後,朱守成疑心自己的腦袋已經變成了一個充滿藥水、千瘡百孔的氣球,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往外泄水,或是噗嗤一聲爆裂開來。


    “這種藥,不能一次管飽,隻能降低你體內的激素含量。”池小池貼近朱守成的耳朵,輕聲道,“徹底消除你那些黃色廢料,要15年。現在我為你注射的,是之前沒來得及注射的部分;之後,隻要你的病不好,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為你注射的。”


    朱守成被發酵過後令人作嘔的廚餘臭味嗆得翻身坐起時,時間竟已到了第二日午後。


    他搖搖擺擺地起身,來到門廳。


    地上的汙水已經膩結了,結成了一大片深黃色的汙漬,朱守成抓著頭發,在小屋裏困獸似的踱著步,雙目猩紅。


    他的頭發裏炸了個虱子窩,刺撓得很,好像那一個個的針眼都還在他頭發裏潛伏著,但無論他怎樣對著鏡子翻看,看到的都是烏油油的頭發。


    不對,針眼一定在……


    不然他的頭發不可能這麽癢……


    朱守成喘息著,抄起推子瘋狂推掉了自己的頭發,哪怕剃傷了兩塊頭皮,見了血,他也發了狠地咬著牙,直到把一顆頭剃得見了光亮。


    他拿起鏡子,顫顫巍巍地對準了自己的頭。


    腦袋上光明潔淨,一個針疤都沒有。


    心結稍緩,他的胃又開始騷動起來。


    朱守成幾乎是撲到了公共洗手間裏,對著馬桶噴射狀地嘔吐起來。


    他這迴鬧出的動靜不小,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好奇地在廁所外探了個頭,捂著鼻子奶聲奶氣地喚:“朱老師?”


    朱守成耳朵裏瞬間響起了池小池的聲音:“隻要你的病不好,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為你注射的。”


    緊接著,是頭皮被針管紮破的細響,響得仿佛近在咫尺。


    朱守成的氣管劇烈攣縮起來,被胃酸燒得劇痛的喉嚨裏爆發出一陣嘶吼:“別過來!你別過來!”


    小男孩被這樣怪異的朱守成嚇了一跳,撒腿就跑。


    朱守成的悶喊聲也傳到了筒子樓下。


    婁影正在檢查自行車的輪胎,聞聲抬頭片刻,又垂下頭來,佯裝沒有聽到。


    池小池更是連頭都沒抬,站在一邊啪嗒啪嗒地玩手機。


    婁影問他:“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池小池放下手機:“嗯。”


    婁影很喜歡這兩天的池小池。


    不管他在忙什麽,隻要自己一同他搭話,他都會放下手裏的東西,專注地望向自己。


    “答應好的,我補你一個暑假。”婁影跨上了自行車,“現在我們有七天時間了。想去哪裏?”


    現在這個時間,他們有無數地方可以去,電子遊戲廳、糖水店、小商場、書店、籃球場,如果想的話,還能去隔壁鎮看個電影。


    池小池跳上自行車後座,拉住他的衣擺,一本正經道:“去有婁哥的未來。”


    婁影低頭,忍不住地笑:“那很遠啊。”


    “越遠越好。”


    “那去哪裏,就要聽我的了。”婁影撥了撥車鈴,發出清脆悅耳的鈴響,“那我們現在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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