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蹲在樓梯下喂狗。


    狗肉不是小狗了, 但還是喜歡抱著池小池撒嬌。


    在跟池小池玩鬧過後, 狗肉又不死心地去他身邊轉圈, 對著空氣吠上一兩聲,像是要捉出和它捉迷藏的婁影。


    池小池端著飯,追著到處亂轉的狗肉跑:“開飯了啊,不吃我走了啊。”


    狗肉隻好戀戀不舍地轉迴來,低頭吃了兩口,狗毛微微一豎, 抬著蒙了白翳的眼睛,似乎在問為什麽不好吃。


    “我做得不好。”池小池蹲下身, 抱著狗脖子輕聲承認錯誤,“我繼續努力。”


    狗肉也乖,從喉嚨裏溫馴地嗷嗚一聲,拿耳朵輕蹭蹭池小池的下巴,就繼續低頭吃了。


    池小池正抱著狗肉, 鐵塔似的陰影就再次籠罩上來。


    一隻膝蓋抵住他的後背,曖昧地磨蹭。


    朱守成鬼魅似的低音自後傳來:“小池,又來喂狗啊。”


    池小池連頭也沒迴。


    他把臉垂得很低,緊著肩膀,想象自己現在正身處冷庫之中,經過心理暗示,他原本的雞皮疙瘩更是大片大片蔓延。


    ……他在扮演“恐懼”。


    這樣軟弱的姿態, 讓後背的廝磨更加放肆。


    不過池小池的負麵情緒很快傳染到了狗肉身上, 狗肉停止了進食, 後背的毛一層層炸起,齜出白牙,對著黑暗裏的敵人兇狠吠叫了兩聲。


    很快,筒子樓樓上就有住戶罵起來:“哪家死狗!大中午的號喪呐?明天就下耗子藥藥死你!”


    怕人撞見,朱守成隻好滿麵眷戀地離開了。


    池小池轉頭去看他,恰與他視線相碰,又“嚇”得轉迴了頭。


    一步一迴頭的朱守成對他的背影粲然一笑,心滿意足地上了樓。


    他走後,池小池麵無表情地繼續喂狗,一點點把狗肉豎起的毛抓鬆、捋平。


    對朱守成,池小池沒有任何辦法。


    他唯一的武器,隻有自己。


    池小池忍受著他令人作嘔、一次比一次惡心的騷擾,目的相當明確。


    朱守成這麽熟練,肯定不會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


    池小池的目標,就是成為他的“下一次”。


    他在小賣部裏買了削鉛筆的小刀,每個孩子都會帶的那種,磨得極其鋒利,作為文具攜帶在身邊,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他有了婁影送給他的小錄音機,可以錄下聲音,每日攜帶,從不離身。


    他裝得懼怕,裝得軟弱,每次看到他就跑,不能跑就裝看不見,不斷不著痕跡地助長著他的囂張氣焰。


    池小池在等一個機會,等到朱守成緩過來,重新對他下手。


    隻要他再次被叫去“補習”,就是機會到來的那一天。


    他要做的,是讓朱守成在自己身上留下足以證明他罪惡的痕跡,然後用準備好的鉛筆刀,割斷他的喉嚨。


    到時候,他可以跟警察說,朱守成要對他做那種事情,他因為自衛,才不得已殺了他。


    刀是用來削鉛筆的,錄音機是用來錄下他聲音的。


    到時候,他要買一個擴音喇叭,把他說的那些惡心話在筒子樓放,在他的學校放,讓他在死後揚名,成為這一帶人祖傳的笑話。


    但他低估了老狐狸的謹慎。


    經過上次的意外,朱守成也長了教訓。


    盡管池小池現在就像一條被馴養得乖巧無比的小狗,但他仍然對池小池那近乎發瘋的抵抗記憶猶新。


    吃一塹長一智,雖然池小池是一塊誘人的肉,但既然不容易吃進嘴,那就不必為他冒太大風險。


    池小池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


    於是他開始了曠日持久的跟蹤與尾隨。


    池小池弄了一套朱守成教書的公立初中的校服,花20塊錢找辦證的偽造了一份學生證。


    朱守成所在的公立中學算本地五所中學裏排名第二的,學習抓得很緊,而池小池就讀的高中,走讀生和這所中學放學時間差不多一致,而朱守成還擔任學校培優班的指導老師,往往要到晚上八點多才迴家。


    因此,當池小池穿著校服,在放學時間出現在朱守成學校附近時,就能輕鬆混入學生大流之中。


    他以學長身份去打聽過朱守成的事情,隻用了一杯牛筋麵,就從一個初二生那裏套出了朱守成的不少信息。


    朱守成是個數學老師,教學成績名列前茅,在同學之間風評優秀,脾氣很好,從不對學生發脾氣,還很關心後進生,關心一些家庭情況特殊的孩子的心理健康,哪怕是再頑劣的學生,在他麵前也曉得收斂一二。


    前不久,因為初三教學任務太繁重,他的年紀也大了,他就主動申請從初二調走,不跟班教初三,轉而當初一的班主任去了。


    初二的小男生不無遺憾道:“朱老師真好,誰被他教都幸運。”


    池小池笑道:“是啊,我以前也這麽覺得。”


    池小池認為,朱守成去教初一,肯定是有原因的。


    果不其然,他很快有了發現。


    最近,朱守成在放學後總以順路為由,和一個初一年紀的小男孩一起迴家。


    那是個單親家庭的男孩子,學習成績不壞,是培優班的學生之一,對世界、惡意與性的認知都朦朦朧朧,還停留在小學生對老師的盲從盲敬狀態,像是隻小小的呆頭鵝。


    冬至時,朱守成趁中午放學,把小男孩帶到家裏去,給他煮餃子吃。


    天寒地凍的白日裏,池小池在二樓門外站著,靠在欄杆上,背對朱守成家門口,聞著從隔壁門檻下飄出的餃子香氣,嚓地摁亮火機,引燃香煙紙頭,用尼古丁的香氣鎮靜自己,思索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


    現在給訾玉打電話嗎。


    但什麽都還沒有發生,而且他也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麽。


    池小池恨不得和那個男孩換了位置。


    他知道那種滋味,他寧肯自己來。


    好在,那個小男孩下午就和朱守成一起迴了學校,看起來衣衫整潔,神情正常,並對朱守成充滿了感激。


    池小池沒有著急。


    他想,明明是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朱守成沒有動手呢。


    一個可能,是他下午還要上課,不方便對男孩下手;另一個可能,或許是他不想在死過人的家裏下手了。


    畢竟出了一次意外是偶然,一旦再次失手,出了兩次意外,那就說不清了。


    想通這一層後,池小池便繼續耐心地等待。


    朱守成既然盯上了這個小男孩作為獵物,那就不會不下手。


    冬至之後,寒假就不遠了。


    從朱守成就任的學校到筒子樓這一條路,池小池已經摸得爛熟無比,甚至知道這一帶的監控就是個擺設,不僅裝得稀稀疏疏,還壞的壞,爛的爛。


    一隻隻瞎了的“天眼”下,滋生著無形的腐爛的黴菌。


    在一個冷淒淒的薄夜,池小池又一次跟上了小男孩,以及送他迴家的朱守成。


    他單耳戴著耳機聽英語,在錯綜的街巷裏有意和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天剛下過雪,薄薄的一層雪吸盡了天地之間的雜響,四周靜得出奇,隻有兩人腳踩在雪地裏咯吱咯吱的悶響,以及遠遠響起的風鈴一樣的自行車鈴音。


    池小池有意把自己的步速拉得和朱守成一模一樣,用他的腳步聲隱藏自己的。


    這不過是無數次跟蹤裏積累起的經驗,池小池也做好了再次撲空的準備。


    因此,在腳步聲突然停止時,他抬到半空裏的腳懸了起來,沒有下落。


    他從小巷裏探出頭去。


    師生兩人,停留在了一座獨門獨院的小院鐵門前,貼得很近,正說著什麽。


    池小池心中猛地一跳。


    據他所知,這間小院正在掛牌出售,前段時間剛進了賊,估計是個新手,發現主人久未歸家,想撈上一筆,誰想所有的家具都被搬走了,賊走了空,還白白砸了一把鎖。


    屋主人去外地出差了,一時半會兒趕不迴來,鄰居也沒好心到替他出鎖錢,屋子裏也沒值錢的東西,就象征性拿了根樹枝把門從外頭閂上了。


    雪地裏,二人對話的聲音格外清晰。


    朱守成聲音裏帶著點責怪:“……老師手冷,不給老師暖暖嗎?”


    小男孩顯然還沒搞清楚狀況:“老師,要不然我把手套給你?”


    朱守成蹲下身來,雙目灼灼地望著他:“不行,老師冷得受不了了,你就給老師焐焐,啊。”


    小男孩沒有見過這樣的朱守成,一時間心中一片茫然,隻有在他腰間盤桓的手,冷而滑膩,像是一條沿腰盤走的毒蛇。


    在目前匱乏的性教育裏,的確有教過女孩子要怎麽應對侵害和騷擾,譬如遊泳衣能蓋住的皮膚部分絕不能給任何人觸摸,但卻很少有人想到要教會男孩子這一點。


    朱守成微微抬起頭來,神態是奇異的迷戀:“老師手真的好冷啊。”


    小男孩張了張嘴巴。


    這下他總算感覺出不對勁來了。


    他想要叫,卻被朱守成經驗豐富地一把捂緊了嘴。


    男孩還沒有變音,在巨掌下發出嗚咽時,像足了小野貓春日冬日裏發情時類似嬰兒的哭喊。


    朱守成隻用一隻手就輕輕鬆鬆把男孩壓在了牆上,轉手去拉扯閂在門上的樹枝,沒想到越急就越不得其法,把兩扇鐵門推得喀啦喀啦亂響。


    棉襖索索的摩擦聲,熱血上頭的汩汩聲,和男孩掙紮嗚咽的細響,掩蓋了從後疾奔而來的腳步聲。


    等朱守成意識到不對、迴過頭來時,後腦陡然傳來一陣悶痛。


    用勁之大,朱守成甚至聽到了響脆的哢嚓一聲。


    他疑心自己的頭蓋骨已經裂開了。


    但他還是靠慣性轉過了身,看清了來人的臉。


    從頭發裏流下的汙血流進了他的眼睛,讓他的麵目看起來異常猙獰。


    他看上去想說點什麽,但池小池根本沒有停手的意思,掄起一根半鏽的帶血的鐵管,正麵砸上了他的臉,把他的鼻子砸得深深地塌了進去。


    砸過之後,他一把抓住那還暈頭暈腦的小男孩的手,一路狂奔出去。


    不知跑過了多少條小巷,他在一棵樹邊停了下來。


    小男孩喘得停不下來,但還是憑著直覺,說了聲“謝謝哥哥”。


    池小池卻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背靠上樹幹,樹枝上的雪搖落下來,落上他的後頸與頭發。


    新鮮的冰冷的雪氣從他肺部流過,讓他心情格外暢快。


    池小池右手鬆開了僵硬地緊握著的鐵管,用力抓住左胸前的衣服,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全身顫抖,近乎崩潰。


    池小池等了一夜消息,知道朱守成連夜被送入醫院搶救,重度腦震蕩,全麵部骨折,但是沒死,命大至極。


    朱守成脫離險情的當天下午,訾玉用手機聯係上了池小池。


    電話那頭的訾玉開門見山:“是不是你?”


    池小池問:“他有說是我了嗎?還是說,有人搶劫,沒看清臉?”


    訾玉沉默了一陣,也等同於默認了他的猜測。


    池小池低頭輕笑了一聲:“我就知道。因為我又看見他在幹那種事情了。”


    訾玉:“那你應該報警……”


    “報警,你們會抓他嗎?”池小池一針見血,“他沒有得手,我沒有監控,憑我,憑那個小男孩一張嘴,能證明什麽?難道真的要等他得逞了,你們才能抓他?”


    訾玉沉默了。


    池小池微微昂起下巴:“就算沒了名聲,他隻要主動辭職,跟著他的兒子搬到其他地方去,最多改個名字,就又能逍遙地過他的後半生了,是不是?”


    訾玉的聲音痛心卻無奈:“……小池。”


    “正義既然不會伸張自己,那就我來。”池小池目視前方,對著電話那邊說,“訾姐,再見。”


    他掛掉電話,提著一袋蘋果,敲響了朱守成的病房門。


    開門的是朱守成的兒子,一個看上去挺憨厚的男人。


    麵對他問詢的視線,池小池溫馴地一彎腰:“叔叔,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朱老師的鄰居,聽說他受傷了,我來探望他。”


    朱守成的兒子沒有起疑,把他迎了進來,自己則去外麵的茶水間倒水。


    “你好啊。”池小池在他床邊坐下,“……朱老師。”


    躺在床上的朱守成,腫脹的臉上裹滿了紗布,紗布周圍滲出泛黃泛紅的藥水。


    他看不清朱守成的表情,但這不妨礙他做出接下來的事情。


    池小池掏出了一直隨身攜帶的小錄音機,平靜地按下了播放鍵。


    “……老師手冷,不給老師暖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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