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裏舒舒服服地宅了七八天後, 池小池接受了傳送。


    初醒來時, 四周格外安寧。


    他的出生點在一處古色古香的水榭亭台之中,身上也是奢華的綾羅貴物, 彰顯著主人家不凡的身份,良心得讓池小池一度懷疑起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了主神之腹。


    他本以為,上個世界婁哥利用主神的舉動,會迎來一波打擊報複的。


    池小池在心裏喚:“六老師?”


    毫無迴應。


    池小池有所感應了:“婁哥,在嗎。”


    仍是沒有應答。


    ……好的, bye, bitch。


    婁影無法開口說話, 此類情況又不是沒有出現過, 池小池也並不急於起身,枕在臂上, 眯著眼睛打量四周。


    據觀察,這裏和上個世界一樣,是古代。


    原主醒來前,該是在這涼亭小憩了一段時間。一方香榧木圍棋枰擺在眼前,一盞黑子擺在他右手側。


    棋盤上一盤終了,黑子勢如狂蛟, 與謹慎的白龍盤遊交戰, 大開大合, 肆意狂舞, 單看棋勢, 便知道棋主性情如何。


    指尖仍有棋子殘存的清涼之意。


    池小池直起腰來, 搓了搓指尖,拈起棋子,一枚枚收入棋盅之內,同時觀察著自己的身體,做著基本的排除法,給原主擬了個簡單的人物小傳。


    骨節寬大,指間有細傷,應該是習武所致。


    根據他上個世界積累的經驗判斷,原主衣服材質算是極上等的,腰間懸掛一枚錦囊,錦囊紋理獨特,上書一個“時”字,或許是原主的姓。


    池小池信手擺下了幾枚棋子,第一手便是慣性的落子天元,可見少年人的張狂無羈。


    原主懂棋,腦中有相當完善的棋譜,看來受過不俗的教育。


    原主睡下應該有段時間了,沒人來叫他,那原主大概不是在他人家中做客了,不然哪有讓客人單獨憩在通風處的道理。


    池小池正想著,一名小廝便自迴廊彼端匆匆而來,見麵行禮,急道:“小的可算找著您了!十三皇子到訪,在前廳,說要見您呢。”


    池小池反芻了一下。


    沒聽錯,是皇子。


    他放下棋子,看著四周的風雅裝潢,滿腦子都是富家公子淪落風塵、強忍恥辱接客賣笑的官妓劇本。


    小廝催他:“哎喲,大公子,您快著點吧。”


    聽到“大公子”三字尊稱,池小池這才安心,裝作未清醒的模樣,由小廝引去屋中梳洗。


    他在心中對婁影道:“婁哥,世界線給我一下。”


    自己畢竟不是原裝,如果不弄清這個十三皇子是何方神聖,恐怕不好收場。


    然而,他腦中一如先前,一片空白。


    池小池隱隱意識到有些不對了,並很想去婁哥老板的辦公室敲碎他個豬腦殼。


    這時的情況,類似他到過的第五個靈異世界。


    當時,婁影雖然被本地係統壓製,不能出聲,然而實質上還存在於他體內,因此至少他能拿到宋純陽的世界線,也知道主線任務是什麽。


    但這次,婁影說不出話,世界線也遲遲沒有發放下來。


    沒有世界線信息,就意味著不知道攻略對象,不知道原主的性格、身份,甚至是名字。


    這個世界隻是普通的古代世界,原主不過是個普通人,不能像季作山或是段書絕一樣與他交流,告知他一些重要信息。


    這也就意味著,他要下盲棋了。


    而在棋局剛剛開始時,他就馬上被安排去見一名和他相熟的皇子,至於這名皇子是敵是友,性格幾何,來此作甚,根本無從得知。


    池小池想,真tomato刺激。


    被引入屋中後,小廝取來另一套衣裳,速速替他更衣。


    他注意到,這是外出用的常服。


    ……小廝是知道他們要去哪裏的。


    得出這個結論後,他有意放慢了穿衣的速度。


    果然,那愛操心的小廝一邊為他掛上腰飾,一邊嘮叨起來:“跟十三皇子有約,大公子該早早告知小的一聲才是啊。就算您忘了,阿書也能替您記上一二的。”


    小廝能在他麵前隨口抱怨,看來主仆關係不壞。


    他笑:“是,阿書大人,小的下次曉得了,萬不再敢犯。”


    阿書也樂了,跪下替他整理衣襟:“大公子私下裏拿小的們消遣消遣便是。將軍先前可囑咐過您,與諸位皇子勾肩搭背,兄弟相稱,著實不成體統。尤其是十三皇子……”


    阿書壓低了聲音:“您雖做了他十年伴讀,然君臣有別……”


    池小池懂了,並獲得了不少信息。


    原主該是將門之子,身份不差,乃皇子伴讀。


    能陪侍在大公子身側,這名喚作“阿書”的小廝顯然讀過書。他未必學富五車,但既然能配得上“君臣有別”一詞,還被父親拉出來強調,看來這位十三皇子就算不是儲君之尊,也是頗得聖意的。


    池小池笑道:“阿書大人,小的明白。”


    阿書咧嘴一樂:“花朝節本就人多,再晚些出門就不方便了。虧得方才來尋您的路上遇見了阿陵,小的叫他先將馬球杆取出備好,不然可當真來不及。”


    頓了頓,他又道:“也就是十三皇子,耐心好,總願意等著您。”


    池小池想,哦豁,恃寵而驕。


    他轉向鏡中。


    鏡中人是十六七的少年模樣,是最張揚無拘的年紀,青衫飄逸,眼中含星,純銀的眉心墜配上高馬尾,是個如玉如璧的矜貴公子模樣。


    麵對馬上到來的亂局,他心裏尚穩。


    聽小廝的口氣,十三皇子顯然與原主相熟得很,他不能去觸這個黴頭,裝病推脫是最好的辦法。


    他倉庫內各色卡片多了,裝個病糊弄過去不成問題,也不必事先知會小廝,大不了臨陣吞卡,裝作突發急病便是。


    池小池很想去看一看那名十三皇子。


    如果婁哥也會出現在這個世界裏,那他會是誰?


    他剛收拾停當,踏出門去,便又有一名小廝趕來催道:“大公子,大公子,六皇子也來了,還有尚書府的嚴三公子,都在花廳中飲茶。六皇子請您快些去呢。”


    池小池:“……”


    這他媽都誰啊。


    蘿卜開會嗎。


    不過他還是去了。


    認認蘿卜坑也是好的。


    他走到花廳側窗時,恰好能聽到廳中幾人,便停了腳步,噓了一聲,靠窗側立,一副打算偷聽的模樣。


    阿書無聲歎息。


    ……主子的頑劣性子又犯了。


    但池小池想的很單純。


    沒有世界線指導,他就是兩眼一抹黑,萬一進去逮著十三皇子叫六爺,他基本就沒救了。


    這就如同進考場做題,放眼望去所有題都不會,先觀望一會兒,總比全蒙c或者把答題卡放地上踩一腳來得正確率高點。


    廳中幾人年歲相仿,均著常服,但按座位排布的話,身份倒是分明清楚得很。


    那嚴家公子隨侍在六皇子身側,低眉順眼的,看樣子是個溫馴性格,但跟他家婁哥那種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沉靜相比,還是稚嫩許多。


    六皇子紫袍金冠,懶洋洋的丹鳳眼向上剔著,似笑非笑的模樣略顯輕浮,眼神稍不注意收斂,便容易流於輕蔑。十三皇子則文秀莊重許多,端正地坐在原處品茶,白衣金紋,眉間有一道類似女子的豎紋花鈿,倒很有晉代烏衣公子的風流氣度。


    觀察下來,那位十三皇子倒是與婁哥有些相似。


    “十三弟。”六皇子拿扇子敲打著手心,“真是少見了。”


    十三皇子略略一欠身,不管真情假意,禮節是做到了十分:“是元衡禮數不周,諸事繁雜,實在無暇分神,改日定去六皇兄府上拜訪。”


    六皇子笑一笑,揚扇道:“為兄隨口一言罷了,莫要往心裏去。況且為兄平日忙碌,少在府中流連。偶有閑暇,也不過是邀停雲吃上一兩杯酒,踢一兩場蹴鞠,放鬆身心罷了。今日為兄得了一壺好花雕,便想請停雲去醉月居小酌一杯。衡弟可有興致同去?”


    話音剛落,六皇子便作恍然狀:“啊,是為兄忘記了,十三弟不擅飲酒。”


    十三皇子麵色平靜:“元旦時我便與他訂下花朝之約,今日一同打馬球,今夜參加尚書府投壺雅詩的茶會。”


    六皇子微微轉動著手心扇子:“十三弟好雅興,不如帶為兄同去?”


    十三皇子客氣且疏離道:“自是好的。”


    這對兄弟塑料感太強,聽得池小池腦仁疼。


    六皇子呷了一口茶,皺起眉來,似是對茶葉興趣不大,轉頭詢問小廝:“你家時大公子呢,怎還不見到?我們兄弟二人在此等候,他還嫌排場不夠?”


    那專門待客的小廝是人中精,顯然知道六皇子話中多為調侃,並無責怪之意,熟練地替他換上酒盞,斟滿清酒,恭敬道:“六皇子,請稍事等候,小的再遣人去催一催。”


    十三皇子也在一旁淡淡道:“六皇兄莫要怪責,我沒與他約見麵的時辰。這個時辰,他不是在與人下棋,便是小睡。若是衣衫不整便見客,反倒失了禮數。”


    六皇子啪的一聲開了扇,為自己扇風:“十三弟的耐性可真是一等一的。但為兄性子急,可不好等人。”


    他轉頭對小廝說:“我再給他時大公子一炷香對鏡貼花黃的時間。一炷香一到,他就算光著我也得把他抓出來。原話轉達,一字都不許漏。”


    小廝低頭,恰當地遮擋住了一絲淺笑:“是。”


    六皇子飲酒,十三皇子飲茶,嚴家公子端莊沉穩地立在六皇子身後,那小廝為諸位斟茶倒酒,池小池扶窗而立,很是頭痛。


    婁哥是哪個?這次的任務對象又是哪個?


    他們在裏麵嗎?還是……


    想到此處,突然一滴冰涼墜落,剛剛好砸在木窗欞上,濺出一朵細小的水花。


    池小池一怔,抬手撫了撫眼底。


    一片潮濕。


    這不是他的意願。


    所以是原主在哭?


    他在哭些什麽?


    乍然間,一股劇痛在池小池腦中炸開,仿佛被盤古的開天斧從中劈開,他發出一聲悶哼,扶著窗戶便跪坐下去。


    隨他一道偷聽的阿書察覺有異,一轉臉,看見自家公子麵白如雪,頓時慌了神:“公子!”


    廳中人也聽到了窗外動靜。


    舉杯欲飲的六皇子動作一滯:“怎麽了?”


    而那小廝打扮的少年一聽到悶哼聲,便拔足奔出門來,與池小池一道跪下,急急撫摸他的額頭:“停……大公子這是怎麽了?可是頭痛?”


    池小池睜眼想看看這少年的容貌,但一抬眼皮,額心便是一陣銳痛,痛得他彎下腰,大口喘氣。


    耳畔雜聲紛亂,他隱約聽見有人摔了一個茶杯。


    緊接著,一人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素常,如何?”


    那是六皇子的聲音,聽起來是很真切的焦急,池小池記得自己以前發高燒住院時,lucas帶自己飛車趕去醫院時也是同樣的口吻。


    池小池一抬頭,入目的卻是一張血麵。


    六皇子生得很好的眼睛被挖去了,隻剩下兩個黢黢的黑洞,也不知道他是否是死不瞑目,渾身盡是毆傷,華服碎裂,衣不蔽體,竟是被活活打死的。


    仿佛有一部分世界線的內容進入了他的腦海,又仿佛是原主本身最黑暗而痛苦的記憶。


    在被這疼痛劈裂開來前,他昏了過去。


    而在昏迷前,池小池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省卡了。


    池小池一倒,不管是花朝之約還是花雕之約統統作廢。


    昏迷中,他總感覺有人在輕輕撫著他的眉心。


    很奇異的,池小池不覺得多麽難受和抗拒。那人的動作輕而柔,甚至讓他忍不住想要再蹭上一蹭。


    他一覺醒來時,身旁隻有一個小廝守著,正是那在花廳中與六皇子熟練攀談的少年。


    他撫一撫池小池的額頭,動作一如他夢中人般輕柔:“公子可還頭痛?”


    池小池微不可察地一動。


    他對包含“親密”這一意味的動作相當敏感,但他沒有閃避,隻應了一聲“嗯”。


    好消息是頭的確不疼了,壞消息是他腦中仍沒有與世界線相關的所有信息。


    池小池問:“六皇子與十三皇子走了?”


    “是。您已昏過去一日一夜。將軍在鎮南關,十三皇子入宮請了一道旨,請了李太醫來瞧了瞧,說公子突發頭風,許是歇息不好,或是受了寒風,開了藥,說要休養一些時日,若有反複,他可再來診視。”


    池小池覺得,就目前情況而言,自己病情反複的可能性很大。


    ……不想說話,悲傷,很難受。


    那模樣俊秀儒雅的小廝坐在床頭,輕聲道:“是阿陵沒有看護好公子。早知道不讓公子在涼亭小憩,該帶您迴來……”


    然而,未等他自責完畢,阿書便敲了門入內。


    他遠遠便聽到公子的聲音,知曉公子已醒,便叩門而入,道:“公子,您身體可好轉了嗎?公子師說有事要見您,請您到露華閣去。”


    池小池:“……”


    這一個個都跟原主這麽熟,讓他連問一句公子師是誰都不好問啊。


    他現在腦子裏隻有一句話。


    猥瑣發育,別浪。


    所以他打算找個借口搪塞過去。


    正要開口時,阿書道:“公子師在您病中也來探訪過,可能是將軍有機密信件送來,要與公子交代呢。”


    ……病中來過。


    ……公子師。


    池小池直起身來:“我去。”


    阿陵:“公子,您重病初愈……”


    池小池:“好了。”


    阿陵苦笑一聲,單膝跪下,溫馴道:“我隨公子一道去。”


    那位公子師住在曲曲深深的後院之中,遠避人居,清幽靜謐,倒真是個機要之地。


    阿陵顯然是來過多次的,將他引至門前,叩門三下,內裏傳來低低的咳嗽聲,隨後方有一聲模糊的應答:“進來吧。”


    池小池推開門,入目的是一片軍事沙盤。


    黃泥擬作丘陵山巒,水銀化為江河湖海,流沙如米,上麵插有各色軍旗牌樓,標注出鎮南關方圓百裏內的戰力單元。


    沙盤前有一台木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人。


    單看背影,池小池便是心念一動。


    ……是他。


    他先前想得太多了。


    其實,根本不需要比較語氣、神態和行走坐臥的姿態。


    那個人,隻要他認準過一次,一輩子都不會認錯。


    公子師似是能察覺到他心中震動,將輪椅調轉,轉身麵朝向他。


    那是個標準的病美人,拉動輪椅的動作都能震動他的氣脈,惹得他咳嗽不止。


    他麵上帶著久病的蒼白,與之唿應的,是眼角紋有的一小片墨色黥紋,似是流放過的標記。


    池小池單膝在他麵前跪下,問:“你是婁哥嗎?”


    麵前人含笑搖了搖頭:“不是。”


    池小池會意一笑,俯身行禮:“那,學生時停雲,拜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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