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宴金華的話, 赤雲子開始格外關注迴首峰的師徒兩人。


    他這一看, 倒是真看出了不少觸目驚心的東西。


    文玉京不知是哪裏來的興趣, 去山下買了些專講編織刺繡的書, 編織護身符, 縫製錦囊,給自己做了一個, 給段書絕做了一個,師徒兩人一個將錦囊束於傘柄, 一個懸於腰間,一赤一藍, 招搖過市。


    ……看得赤雲子腦仁生疼。


    赤雲子與文玉京閑談時,假作無意,問道:“師弟何時迷戀上這些小情小調的東西了?興致倒是不壞。”


    文玉京笑道:“閑來無事,編來給徒弟玩玩罷了。”


    赤雲子:“……”


    暗中觀察一陣後,赤雲子駭然發現, 這二人曖昧之舉絕不僅是一樁兩樁。


    同進同出, 同室而眠暫且不提,某次, 赤雲子借口觀視小師弟如何教導弟子,登上迴首峰。


    段書絕在他麵前演劍,劍路甚妙, 如魚得水, 如風得勢, 但一套靜虛劍法舞畢, 文玉京卻不很滿意,落落大方地起身,窸窸窣窣地戴上一副薄綃手套,握緊段書絕握住石中劍的手,與他同舞一劍,並在耳邊輕聲指點他該如何行劍,以及他方才的幾點疏漏。


    雖然此舉用師徒情深也能勉強解釋過去,然而衣袖相沾、二人衣袂和著山風獵獵合飄一處、素衣與藍裳分開又交纏的景象,叫赤雲子心情極其複雜。


    還有一次,他懷著些別樣的心思,深夜造訪迴首峰,竟見段書絕右手握書卷,左手一下下輕摸著膝上的一團雪絨。


    自己的小師弟則舒舒服服地咬著尾巴尖,睡得香甜無比。


    不知是這二人性情均太過天然所致,還是當真有那一層說不清的關係,赤雲子一麵懷疑自己是否淫者見淫,一麵為師弟真心擔憂,並深深因為不知如何發問而深感苦惱。


    另一邊,在返迴漁光潭後,宴金華送來了許多蛇鱗蛇蛻,意在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赤雲子檢查一番,發現這些殘留物的確是由未成蛟的虺身上脫落下的,而虺在成蛟前,善惡也的確難辨。


    但是,即使對方是惡虺,也不能由此就定下段書絕的罪。


    赤雲子想單獨傳喚段書絕來,詳細問個究竟,再提點一下他,叫他稍稍注意下與師父之間的關係,沒想到他那漂浪成性的師弟,每每都不識相地跟著段書絕同來,在段書絕迴答自己問話時,就微微側過身去,屈指抵住太陽穴,從旁邊認認真真地看著段書絕,神情矜貴又溫柔。


    此情此景,赤雲子隻恨自己多餘,還要如何問出口?


    他無奈之下,叫來幾位師弟,想討個主意。


    相談半個時辰後,任聽風風一般卷上迴首峰,一見文玉京,開口便道:“六師弟,你與你那徒兒相處甚好,你可有意與他結為道侶?”


    彼時,段書絕正在湖上踏水練劍,聽不到二人對話。


    文玉京一愣,旋即輕笑出聲:“三師兄,這話莫要讓書絕聽見,他要害羞的。”


    任聽風不以為意,繼續問道:“那你與他,是有情還是沒有啊?”


    文玉京低頭看書,答道:“師徒之情,再無其他。”


    任聽風答了個“好”字,長袖一卷,下山去也,如是這般向赤雲子講述一番,叫師兄放心。


    赤雲子聞言氣結不已,差點提劍砍他。


    他氣道:“你這樣問,能問出什麽來?”


    任聽風一攤手:“師兄,文師弟不說,你道是他有所隱瞞;文師弟說沒有,你又不肯相信,恕師弟直言,你到底想聽什麽呢?”


    赤雲子也曉得自己這般多思多疑,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


    但就算挑明了,又有什麽用?


    悠悠之口,流言如刀,他能以武力護住師弟,卻唯獨防不住這無形之刃。


    世事如此,終究是怕什麽來什麽。


    在靜虛峰的下階女弟子之中,開始有畫本流傳,畫的是雲中仙人與他的君子徒弟的故事,一人白衣勝雪,一人藍衫如波,二人在山中清潭裏行那苟且之事,畫麵頗為隱晦香豔,乃是宴金華窮盡所有想象力,花重金請無名畫手畫成的。


    在這等齷齪事上,他難得展現出了不俗的品位。


    赤雲子偶然得了一本,翻了兩頁便勃然大怒,下令把書焚盡,徹查來源,那些女弟子誠惶誠恐,隻說是在偷溜下山時隨手在書攤上購得,並不知此物流傳有多廣。


    赤雲子聞言,差點當場厥過去。


    宴金華得了一點甜頭,便愈加放肆。


    他可是從現代來的,太知道怎麽打輿論戰了。


    幾日後,蘇雲帶著幾個年輕弟子下山,去降一隻在距離靜虛峰不遠處的某城家宅間流竄作祟的吊死鬼。


    到了城中,蘇雲帶著眾弟子,正欲尋個落腳處,便見一名鶴發雞皮、頗有書卷氣的老者手持翠竹竿,篤篤地敲打著地麵,雙目發直,不閃不避,向幾人迎麵而來。


    ……似是個盲人。


    蘇雲自是躬身避讓,但在與盲眼老者擦肩而過時,老者敏銳地轉過頭來,鼻子抽了幾下,登時失色,抖索的手指直指幾人,大唿:“不祥!不祥!”


    他的唿聲尖銳刺耳,瞬時便吸引了不少視線。


    蘇雲詫異,環顧周身,也未覺出什麽不妥來:“老先生,您……”


    盲眼老者如遇蛇蠍,踉蹌著飛快奔走,連句解釋也未留給蘇雲。


    眾弟子均是不解,紛紛看向蘇雲。


    蘇雲凝眉注視著老者背影,也不曉得所謂“不祥”所指何意,想了片刻也不得其解,幹脆收斂了多餘心思,招唿眾弟子:“走吧,莫要胡思亂想,眼見要落雨了,速速找個落腳地才是要緊。”


    他這話說得不錯,天空殃雲集聚,濃墨潑灑,眼看就要落大雨了。


    那“盲眼”老者在轉過幾處街巷,確認身後無人後,便將翠竹竿一把抱在懷裏,貓著腰快步竄至一處小巷邊。


    小巷裏露出宴金華的腦袋。


    他四下看一看,問:“事情辦妥了?”


    那老者咧開嘴,貪婪地一笑,眼睛已瞄上了他描金繡紅的錢袋:“辦好了。”


    “一個多餘的字兒都沒說?”


    “沒,沒。不就是撞上那仙家,道兩句‘不祥’,這還能記錯?”


    宴金華輕舒一口氣,兩指撐開錢袋,便要給報酬,孰料對方早就心懷不軌,一把搶過他滿滿的錢袋,撒腿便跑。


    宴金華始料未及:“站住!!”


    對方怎肯聽他的,跑得宛如老野兔,頗有老驥伏櫪之勢。


    宴金華不敢輕易動用法術,一來他學藝不精,容易引起旁人注意,二來,他那遭瘟的四師兄還在城中,如果不慎引他前來,那就真正完犢子了。


    宴金華罵咧咧的,卻又無可奈何。


    此人是城中的一名破落戶,早年考了秀才,一時煊赫,後來成了爛賭鬼,輸掉了全副家當,隻好在街邊支了個小攤,靠替人抄信寫信維生,饑一頓飽一頓,偶爾會替人做些醃臢勾當。


    其人為人向來無恥,但宴金華也無法想象會是這般無恥。


    宴金華被黑吃黑,心情頗不美妙,直到想到接下來要執行的計劃,才微微舒展了神色。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誌得意滿,就聽到了係統一板一眼的機械音:“宿主,我需要提醒你,現在你積累下的東西已經不多了,除了雷符,隻剩下一顆風珠,兩顆避水丹,還有上個世界攢下的幾樣小東西。你需要節約了。”


    宴金華被自己人戳了痛點,氣急道:“關你屁事?我有自己的安排!”


    係統不說話了。


    但一經提醒,宴金華才驚覺現在他處境窘迫,取出雷符時,心疼得直打哆嗦。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他快步往城外趕去。


    天上密雲愈加黑而深,聚成了野獸的形狀,甚是駭人。


    在天際滾過第三道雷聲時,他一抖手指,燃燒了指尖雷符。


    遠處,迴首峰山頂之上,一棵已有五百歲的古鬆被一道天降霹靂攔腰劈斷,火焰熊熊而起,宛如狂人起舞,響動之大,甚至震動了空間內的池小池與文玉京。


    二人所在之處,依然是惠風和暢,天光大亮,並不知外界有何變動。


    文玉京掩卷:“何事?”


    池小池也頗詫異:“師父稍候,我出去一觀。”


    也虧得他出去看了一眼,才使得這漫山樹木得以存留。


    此事掀起了不小的風波。


    畢竟在古代,“遭雷劈”這種事情往往與天意聯係,難免惹人多想。


    蘇雲一行人折返後,蘇雲慣例去找了師父赤雲子迴稟此行見聞,他對在城中遇見那名盲眼老者一事有些介懷,便順嘴一提,孰料赤雲子聞言,麵色大變,問了他許多細節,甚至還問他在離開靜虛峰前可曾去見過什麽人。


    蘇雲雖是不解,但仍如實迴答道:“迴師父,靜虛峰中,弟子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左不過是去迴首峰尋了段師弟,交流些煉氣心得罷了。”


    赤雲子臉色愈發精彩。


    待一頭霧水地出了殿,從掃地的弟子那裏得知迴首峰遭雷襲一事,蘇雲才覺出不妙,立即去尋那幾個與他同去降鬼的師弟師妹,叫他們勿要把道聽途說的事情當真,到處嚼舌根。


    但新一輪的流言還是無可避免地傳開了,主要內容是,段書絕是不祥之物,包藏禍心,上天降雷於迴首峰,看似偶然,實為預警。


    文玉京沒說什麽,帶著池小池躲在迴首峰裏,過自己安安靜靜的小日子。


    061不知第幾次問池小池道:“真的不要讓文玉京出麵替你解釋一下嗎?”


    池小池翻著前些日子被赤雲子責令銷毀的小黃書,神情安然:“姓宴的算得精明著呢。”


    “嗯?”


    “不去解釋,人會說段書絕乃災厄之人。”池小池說,“一旦解釋,人會說我和文玉京都是引來災厄之人。”


    說著,他拿指節輕叩了叩書頁。


    書頁之上,兩個模糊的人影在綃帳中滾作一團,畫麵甚是旖旎。


    061便懂了,溫和地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池小池挑一挑眉:“六老師,你不再問問?”


    200點悔意值,如今還停留在個位數遲遲不動,但061既不關心進度,也不關心池小池打算動用什麽招數,與以往格外操心的他相比,這次的不同,反倒讓池小池掛心起來。


    061:“不用問,我相信你。哪怕沒有我,都能把他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池小池說:“不會沒有你。這次用不著你動手,你什麽都不用做,隻要不引起宴金華的係統注意,把我的六老師保護得好好的,你就算是大功一件,聽到了嗎。”


    061笑了:“好。”


    又過了四月光景,大雪紛飛的季節,流言漸息,池小池再次出山,照例是同文玉京一道。


    但這次隨行的人數很多,不僅有任聽風,赤雲子所有尚在山中的弟子均被調來了。


    由此可見,此次任務有多麽兇險。


    空心山中,有一惡蛟現世,以人肉為食,附近城鎮中的百姓紛紛逃家,離鄉背井,惶惶不可終日,隻得出資,請道修前來降龍。


    按《鮫人仙君》原文所寫,這空心山斬蛟,又是段書絕的一個大機緣。


    書中,段書絕與眾師兄來至山中,石中劍首次在眾人麵前出鞘,大放異彩,引起諸人讚歎。


    而在書裏,葉既明也來到了山中。


    他與此惡蛟有積怨,早些時日,他與葉既明爭過地盤,盡管葉既明守住了自己的山,幾隻伺候他的小妖仆從卻被吞食。


    二蛟自此結下了梁子,葉既明一直耿耿於懷,時隔多年,他一聽到蛟龍現世的消息,便立即殺了來。


    不巧,葉既明與眾道修在山中狹路相逢,先於惡蛟被人窺破真身,自然被誤認為是那食人的惡蛟,一口黑鍋平白天降,好不冤枉。


    段書絕本想為他辯解,誰想葉既明不僅不承他的情,反倒將計就計,故意出言挑釁,惹得眾道修怒火中燒。


    段書絕知曉此非為葉既明本性,猜中了他的用意,便主動代眾人出戰,二人鬥在一處,直鬥入迷蝶穀,與道修們失散。


    段葉二人經過一番“惡鬥”,故作兩敗俱傷之態,誘得那坐收漁利的惡蛟出麵來收割戰果,卻被假傷的二人合招打敗。


    葉既明來的目的便是殺掉這曾害死他家小妖的惡蛟,心願已了,便拂袖離去,臨走前,還轉過頭來,將手中小巧竹扇合攏起來,對段書絕一指,邪魅淺笑:“仙君,此戰未完,暫且寄下。下次相逢,你可定然要讓本君盡興啊。”


    ……場麵一時間可以說非常給了。


    《鮫人仙君》中,那作惡的長蟲為段書絕所斬,且段書絕無意中斬裂蛟丹,不僅得了名聲,還平白得了百年的修為根基。


    得了這等便宜,蛟身他便沒再染指,由得師兄們分了去,各作修煉之用,暫且壓下不提。


    但是,重生一迴後,情節被強製改變了不少。


    葉既明自小便被宴金華帶迴漁光潭,根本沒來得及與這惡蛟結下仇怨,自然沒有尋仇一說。


    葉既明倒是知道些原文劇情,知道自己該在這裏插上一杠子,但他同樣知道,在這個情節點裏,段書絕身邊跟了太多靜虛峰弟子。


    按他自己的說法,本君何必在這時湊熱鬧,給自己找不痛快。


    然而,說歸說的,做歸做的。


    這麽久沒能見到段書絕,他著實想念,索性化了虺身,隨著眾人上山,隻為多看那人幾眼。


    他一扭一扭地樹間爬行,遠遠望著人群中的“段書絕”,嘴裏叼著一枚鮮紅的小蛇莓,一麵憤憤地咀嚼,一麵想,姓池的小王八蛋,怎麽把人給本君養得這樣瘦。


    自從入山後,宴金華便低眉順眼的,倒是規矩。


    蘇雲想起他往日不著調的模樣,怕他惹事,忍不住提點了他一句:“二師兄,進入迷蝶穀後千萬不要亂走。此地煙瘴頗多,地形又古怪,莫要與我們走散了。”


    宴金華滿口答應,心中暗笑。


    走散?


    他恐怕是在場所有人中最了解空心山的了。


    空心山整體呈寶塔狀,有一環形穀,乃上山必經之地,名喚迷蝶穀。經過此地,無論仙凡,都需得靠雙腿前行,而此處地形詭異,煙瘴環帶,大風亦吹不散此間邪霧,隻會越吹越濃。


    而迷蝶穀,正是那惡蛟的棲身之所。


    《鮫人仙君》一書中詳寫了此處陣法如何破解,隻需按某上古偏門陣法莫邪陣,按圖索驥,依葫蘆畫瓢,便能解破生門,來到惡蛟的藏身之處。


    在來之前,宴金華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翻遍陣法古籍,還真的找到了書中所提的陣法,他把陣法圖形繪至袖中,做好了一份極其完整的小抄。


    這次,他定要一箭三雕,把前些日子失去的,統統拿迴來!


    踏入迷蝶穀的瞬間,他將那顆被他珍惜貯藏起的風珠握在掌心,輕輕催動,立時間,陰風唿嘯,森寒入骨,惹得那幾個修為較低的弟子打了好幾個哆嗦。


    不等宴金華趁著風裝個逼,池小池便道:“眾人小心,這裏是莫邪陣。”


    宴金華:“……”草泥馬。


    這就和花了半個晚上、在文具盒裏做了半本小抄的學渣,雄赳赳氣昂昂奔赴考場,最後卻被教導主任把文具盒沒收了,隻許帶筆進考場一樣惡心。


    文玉京看一看四周:“不錯。此地一陣套一陣,卦象多變,走入其中,一步踏錯,便會與身邊人走到不同的地方去。一會兒我們定然會失散,若是尋不見身旁人,莫要驚慌,這惡蛟要的便是眾人慌亂,它便可趁虛而入。我們需要一些弟子鎮守外圍,有人請纓的話,便趁剛入陣中,還未走遠,速速到外麵去吧。”


    這話說得很熨帖,明顯是在給那些能力不足、或是膽怯懦弱之人找退縮的理由了。


    聞言,宴金華一哂。


    別人無所謂,隻要你文玉京不出去便好。


    文玉京身為小師叔,自是不會出去。


    將那些“鎮守外圍”的弟子安排好,十幾人便投身入陣。


    不消半刻鍾光景,基本所有人都走散了,就連宴金華也不知道走散到了哪裏去。


    好在池小池與文玉京還在一起。


    此處亂木縱橫,陣眼怪奇,周圍的枯草灌木、詭石古鬆,皆是萬千陣眼的一部分,堪稱一步一陣,一步一坑。


    若是一腳踏錯,沒有落足在正確的陣眼處,那相伴而行的兩人便會瞬間分離。


    文玉京在前,池小池在後。


    就像二人第一次上山時一樣,池小池踩著文玉京留下的每一個腳印,步步緊隨,步步踏實。


    跟著文玉京時,池小池常有錯覺,宛如少年時分,和他一起迴家,路燈把二人的影子拖得又長又瘦,而自己永遠閑不下來,總愛追著那人的影子踩。


    那人從不會生氣,頂多會在他搗亂刹不住腳步、撞到他身上時,把他一把背起,轉一個圈圈,責備道,孩子氣。


    池小池也不怎麽要臉,既是被他抓了現行,就盤在他腰上,死活不肯下來。


    最後,那人總是拗不過他的,會像一個真正的哥哥一樣,背著他迴家。


    而趴在他背上的池小池總會安靜下來,認真去觀察自己與婁影的影子。


    直到今日,池小池都記得兩個人的影子融在一起的模樣,就像是一杯熱牛奶兌進紅茶,又甜又燙,讓人時隔多年,還舍不得忘掉那一份甜意。


    在他出神間,師徒二人已行至陣法深處。


    這裏的路並不相通,潮濕的霧氣倒是共通的,不管走到何處,總彌漫著一股怪味,像是樹葉腐爛的味道,吸進肺裏,像是嗆了一口嶗山白花蛇草水,其間還有股若有若無的焚燒氣息,叫人聞起來很是不快。


    自從入穀後,池小池總覺得身上有些沉重,步子發沉,胸膛裏的那一團火熱的肉跳得一下比一下急促。


    他以為是瘴毒所致。


    可在入山前,他明明已服下克製瘴氣的丹藥了。


    走到現在,不適感已經根本無法忽視了。


    池小池越走越覺得目眩體熱,在症狀愈重前,他果斷伸手扯住了前方文玉京的衣帶:“師父……”


    誰料那異症蔓延速度之快遠超他的想象,才一拉眼前人的衣帶,他便覺骨酥筋軟,朝前立仆。


    ……若是他就此跌倒,碰到了其他陣眼,那他定然會被吸入其中,再想迴來,可就難了。


    幸好,一雙有力的臂膀及時擁緊了他。


    在他眼睛能聚焦之時,他發現,文玉京站在一處陣眼上,將自己抱站在了他的腳麵上。


    他比段書絕高上半頭,垂首時,輕羽似的睫毛也跟著一道垂下,掩去了一半眸子,卻掩不住底下溫柔而擔憂的光:“無事?”


    061也問他:“沒事吧?你怎樣了?”


    池小池問他:“我怎麽了?”


    061語速比平時略有急促,顯然也擔心得很:“體溫突然升高。原因不明。還有……”


    池小池不及細想他為何突然停頓,右手手指便輕輕抽動了起來,竟是極著急地想要寫字。


    池小池將攥住師父衣帶的右手鬆開,轉而輕輕抓握住自己的衣角。


    體內的段書絕對這種身體不受控的感覺記憶猶新,心急如焚,匆匆在他的衣角上寫道:“莫要再碰師父了,我們中了鮫人鱗!”


    鮫人鱗?


    池小池清晰記得,他讀過的一部典籍中有記載,鮫人鱗,焚之有怪香,旁人聞之無礙,但一旦入鮫人之體,就是最好的催情之物!


    但他並不能識得鮫人鱗的氣味,畢竟他又不會沒事幹剝下一片鱗,點著了給自己催催情。


    至於誰有鮫人鱗……


    望向這可以通往各個空間的漫天大霧,池小池微微咬緊了牙。


    宴金華的第三步棋,原來是這樣的?想陷害自己與文玉京通奸苟合?


    不得不說,果真是又low又沒有新意。


    宴金華就在與他相隔一肩的地方,與他相伴而行。


    他透支了自己走過三個世界裏得來的全部富餘的能量,換取了一個小時的窺視能力,因此,現在對他而言,自己相當於一個伴行於段書絕身側的幽靈,能觀察到他的一舉一動,但他卻看不到自己。


    他望著臉色潮紅的段書絕,笑嘻嘻地將一隻手扶上耳側:“係統,把那個‘入侵係統’攻擊我的照片和視頻發送到你們的主係統裏去。現在,立刻。”


    係統說:“收到,已發送。”


    宴金華迫不及待地再次確認:“多久能迴複?”


    係統也再次道:“請宿主放心,我們的係統一向很重視員工的人身安全權益,報告批下來,最多幾分鍾的事情。”


    另一邊,氣喘不已的池小池隻覺哭笑不得。


    他以前倒是體驗過同樣的感覺。


    在季作山的那個世界裏,一個被獻上的omega,不僅讓他險些失態,還讓他與061發生了一些不大愉快的接觸。


    下腹肌肉抽縮著漸漸繃緊,他拿右手發力捺住,想要揉開,那股上竄的邪火卻如遇風勢,越燒越甚,雙腳不安地在文玉京腳麵上來迴踏動,想要離開讓他渾身難受發燙的文玉京,卻又記掛著踏錯陣眼的後果,一時間煎熬得緊,眼角都沁了些淚水出來。


    文玉京見他狀況實在不妥,立刻將手抵住他後頸,想要調理他的氣脈:“屏息。”


    那冷冷淡淡的一聲命令像是搔在了他的耳垂上,燒得正酥癢的耳垂受此刺激,惹得他整個人為之一顫。


    061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小池,你……”


    與此同時,宴金華的係統喜道:“宿主,主係統那邊給出迴複了!”


    那雙重的低音剛剛擾亂池小池的心神,池小池便覺懷中一空,險些栽倒在地,虧得他理智尚存,硬是站穩了腳跟。


    ……剛才把他放在腳麵上的人,在一瞬間憑空消失了。


    鞋履,外袍,碧傘、玉簫仍在,但那人卻像是水融入了水中,夢似的消散殆盡。


    懷中外袍體溫尚存,池小池抱緊了那白袍,茫然四顧:“師父?!”


    難道是他剛才誤踏了其他陣眼?


    孤零零站在迷霧中的池小池環顧四周,一個鬼影都不見,登時渾身發冷,但又被一陣高熱折磨得頭暈目眩。


    他果斷給了自己一耳光,待心神冷靜下來,才問:“六老師,這什麽情況?”


    無人應答。


    “……六老師?”


    池小池心間往下一墜,不覺提高了聲音:“061?”


    仍是無人應答。


    ——他腦海中一片靜寂,靜得好像那個聲音從未存在過。


    在萬籟俱寂中,有一個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那是冷血動物爬過地麵的索索聲。


    池小池反手拔出石中劍,卻因手軟腿軟,連劍都舉不起來,將劍尖徑直插入眼前軟泥中,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咬緊牙關,悶悶呻吟一聲,不再浪費時間在徒勞的唿喚上,想要打開倉庫,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的顯示屏也消失了。


    好感值,悔意值,倉庫,一樣不存。


    文玉京不在了,061……也不在了?


    他拄劍顫顫而立,試圖理清這其中的邏輯。


    而耳旁的蟒行聲,越來越近了。


    與他一肩之隔的宴金華再也藏不住滿臉的笑意。


    這才是他的計劃啊。


    姓文的已經如他計劃,被順利解決,這鮫人又身中鮫人鱗,身軟體乏,定然會葬身於那惡蛟之口,自己隻需在旁坐山觀虎鬥,等那段書絕死了,自己再撿個漏,搞個奇襲,爭取殺了那惡蛟,實在不行,拖走段書絕的身體,煉出鮫丹,也不虧。


    就算他沒死,自己先前做的那些事情,也足夠讓其他人相信段書絕是個包藏禍心之徒。左右那個係統迴不來了,文玉京自此從世上銷聲匿跡,大不了再讓段書絕背上一個弑師的名頭。


    一石三鳥,一箭三雕,他覺得自己真他媽是個人才。


    正值他勾勒美好前景,心中難掩喜悅時,他監控著的段書絕的空間陣法,出現了細微的波動。


    一道輕捷人影,落在段書絕身後半米處的一方陣眼之上。


    黑金長劍劃出一刃狂湃的劍氣,掃蕩方圓數十尺,竟是讓那不遠處意欲獵食的惡蛟身形為之一阻。


    宴金華瞠目結舌:“操?!”


    葉既明的到來,別說早有謀劃的宴金華,就連池小池也料想不到。


    他努力直起身來:“你……怎麽……?”


    葉既明顯然是一路縱氣飛來的,微微氣喘間,他還要分出餘力關注四周,實在無暇解釋,便將右手掌心裏的東西亮給池小池看。


    初看時,池小池並沒明白那是什麽。


    葉既明右掌掌心裏,有一枚金字,龍飛鳳舞,赫然是一個“來”字。


    唯有葉既明知道,這背後代表著什麽。


    時間迴到半炷香前,文玉京無端消失的時候。


    葉既明沒有進迷蝶穀。他化出了人身,倚在一小叢灌木邊,摘了些蛇莓,一把把往嘴裏送,隻等著段書絕從穀裏出來,自己再遠遠看他一眼,便能心安了。


    他剛吃完一些蛇莓,意猶未盡,正要再采一把,卻突覺掌心刺痛。


    那痛感有些強,葉既明嘶地抽了口氣,縮迴手來,掰著手心查看情況。


    這一看之下,他的心神便是一陣緊縮。


    在時雨山時,文玉京莫名其妙地在他掌心打了個“來”字。


    這些時日來,他費盡心力,想要把這個金印去掉,卻不知道他使了什麽怪法,饒是他研究過所有道門的施術手法,也不明白這印是怎麽蓋上的。


    那“來”字已有些黯淡,但此刻,異常奪目的,是那個“來”字後新冒出的三個感歎號。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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