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還沒睜開眼, 便兜頭突突突而來的一注冰水給幹懵了。


    ……他肩膀一抖,卻硬是穩住了沒挪窩。


    他眯起眼睛, 不動聲色地觀察起周邊環境來。


    這個世界的自己身著一襲素白裏衣,脖子上戴有一條被黑繩串起的蛇牙項鏈,持蓮花手印,正坐在瀑布下打坐冥想,白衫被水流所濕, 緊貼皮膚。


    四周草木尚覆蓋有未融的冰雪,新柳才隻是嫩黃而已。


    瀑布剛剛解凍, 還有未消的薄冰落在肩膀和烏發上。


    池小池對這具新身體的第一印象是:頭鐵。


    好在原主的身體當真夠鐵,大概是習慣了這樣程度的衝擊, 並不覺得痛苦, 反倒在唿吸吐納間愈覺靈台通明,也並不會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一隻白鹿緣溪而飲, 抬眼觀視他片刻, 便矯健地躍入林間,影蹤全無。


    一套水藍揉素的衣裳放在小潭邊, 褒衣、博帶與發帶整齊擺放著,還有一塊價值不菲的青玉掛墜壓在最上麵。


    見此情狀, 池小池心裏已經有點數了, 在心裏迴憶了一下自己中小學時學過的語文課本文言文單元,


    念著“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池小池瞟了一眼麵前的顯示屏。


    第一眼看去, 他覺得有些異樣。


    第二眼看去, 他覺得自己幻視了。


    第三眼確定後,他認為主神是要下定決心搞他了,連基礎款的臉都不要了。


    悔意值的藍條顯示的數值,不多不少,通脹了100%,整整200。


    池小池道:“六老師,快看,你老板不要臉了。”


    因為戒指問題,061與池小池微冷戰了幾天。


    所謂微冷戰,就是書照念,水果照切,嗑照嘮,就是很少主動開口說話。


    ……可以說鬧脾氣也鬧得很溫和了。


    他“嗯”了一聲,先安撫下池小池的情緒,隨即去看了一眼世界線,讀了片刻便訝異了。


    他說:“小池,你看看世界線。”


    四周無人,恰好是讀取世界線的好時候,池小池嘴上占了便宜,動作也不慢,點選了世界線後,大量訊息瞬間湧入腦中——


    古時,東海歸墟有鮫人棲息,可泣淚成珠,織紗成綃,其性情溫平,居所在深海之地,遠離塵世,隻有夜行渡海的船員,偶爾會聽到一兩句縹緲的鮫人歌。


    宿主非人,而是一隻出身東海歸墟的鮫人。


    他幼年時,一群貪戀珍貴鮫珠的妖物不知怎的竟發現了他們這一支鮫人的棲息之所。小鮫人的父母為護子慘死在他眼前,小鮫人遵循父母臨終前的交代,去父母的另一處居所鎮島礁暫時藏身,誰料半路撞至一片漁網中,尾部被網中倒刺深深鉤入肉中,受到重創,驚痛之下昏厥過去。


    等再醒來時,他正被一個人抱在懷裏。


    小鮫人疼得睜不開眼,隻能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鬆針冷香,和自己身上的血腥氣與藥味。


    他隻夠判斷出,抱住他的,不是獵殺他的那群妖物,而且這個懷抱很溫暖。


    似乎是察覺到懷裏包著的小東西醒了,那人低頭,是一口純淨又活潑的少年音:“醒啦?”


    ……聲音也好聽。


    “噓。”不待小鮫人說話,那少年便壓低了聲音,道,“待會兒進山門的時候,可莫要妄動。我是偷偷把你撈迴來的,若是被師父曉得,我可是要吃竹鞭的。”


    小鮫人不曉得他抱自己迴來作甚,以為是要剝皮吃肉,害怕得直哆嗦,尾巴尖兒無力地拍了兩下少年的手臂,就痛得沒了氣力,把臉埋在少年的肩膀上瑟瑟發抖。


    少年把他往上抱了抱,摸摸他烏雲似的頭發:“不許哭鼻子,不然我可要笑話你啦。”


    少年姓宴,名喚宴金華,乃劍修大派靜虛峰赤雲子座下二弟子,是弟子們中公認玩心重、無心修煉的,是天然的純水靈根體質,是以才被赤雲子相中,收為弟子,誰想他後天發展卻相當一般,漸已泯然眾人矣。


    人人都說,宴金華是個廢物。


    但小鮫人卻不這麽認為。


    在他的心目裏,宴金華是這世上頂頂好的人。


    宴金華把無家可歸的小鮫人養在了山後獨屬於他的修煉之地,漁光潭。


    漁光潭是他自取的名字,位於一口靈泉瀑布下,非常適宜他生存。


    宴金華對著藏在潭底礁石底下不肯出來的小鮫人說:“嘿,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一隻小鮫人不說話。


    “或者你已經有名字了?”


    小鮫人探了個腦袋出來,兩隻裹著紗布的小手扶著岩石邊緣,默默擺尾巴。


    宴金華眉毛一挑,把衣裳除下,縱身跳進水裏。


    小鮫人被嚇得一頭栽迴泉內,刺溜一聲鑽到了瀑布下。


    宴金華抹去臉上的水珠,哈哈大笑。


    剛被宴金華抱迴來時,他常常這般躲在潭底不肯見人。


    宴金華起初日日都來,小鮫人每次都躲著他,卻也不肯讓他離自己太近,隻要他稍有靠近的意圖,小鮫人便咻地一下溜得沒了影兒。


    他的尾巴傷得很重。


    那漁網設得兇險異常,暗刺頗多,幾乎鉤穿了他半條尾巴,每次都得宴金華把他強製性地逮上岸來,掀開被掀得亂七八糟的鱗片,給他抹上藥粉。


    大概過了一月有餘,傷好得差不多的小鮫人突然發現,那人來的頻率少了,有時候隔一天,有時候隔上四五天才來一次。


    他開始長久地趴在岸邊,伸著脖子等那個人來。


    因為他沒有別的人可以說話了。


    直到宴金華也不理他,年幼的小鮫人才慢慢意識到,朋友,家人,他一個都沒有了。


    好在宴金華並不是徹底將他棄之不管,總會帶些可口的靈果來給他吃。


    但他也不像以前那樣愛逗弄小鮫人了,好像已經對他喪失了興趣似的。


    小鮫人趴在礁石上,苦惱地想,怎麽不來捉我了呢。


    過了幾日,宴金華又來了,懷裏抱著一隻小黑貓,很是疼惜的模樣。


    小鮫人在水裏慢吞吞遊了一圈,發現宴金華根本看也不看自己,隻抱著那隻黑貓梳毛逗哄。


    他又遊了一大圈,故意用尾巴把水麵拍得啪啪作響,水花飛濺。


    宴金華抱著小黑貓親了一口,小黑貓滿不情願地尖聲喵了一聲,揮爪便撓。


    宴金華輕鬆躲過,半絲都不介意,把小黑貓高高舉起,笑眯眯地叫它的名字:“傻貓,咬我啊,來咬我。”


    小黑貓氣鼓鼓地喵喵叫了幾聲,就任憑宴金華怎麽逗也不肯理他了。


    宴金華又玩過頭了,正煞費苦心地逗著小黑貓再開口,小鮫人便鼓足了勇氣,遊到靈泉邊,張開嘴,小小聲地:“……喵。”


    宴金華發現聲音來源後,一怔。


    他問:“你在叫?”


    小鮫人想為自己找個家,想討宴金華喜歡,於是他抬頭望著宴金華:“喵喵喵。”


    宴金華把小黑貓放在一邊,來到泉邊,動手捏捏他的臉,眼睛彎成了月牙狀:“你會說話呀。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


    宴金華手勁兒不小,小鮫人被捏得臉紅了,但還是乖乖不動,隻有略尖的耳朵小動物似的輕輕抽動。


    並不是啞巴的小鮫人,從此開始叫宴金華“宴大哥”。


    他生性疏離,很少說話,但鮫人血統讓他講話聲音很是悅耳,每一聲“大哥”都清清亮亮的,能叫到人的心裏去。


    他知道宴金華有自己的事情,知道他喜歡走南闖北四處玩耍,所以他乖乖等在漁光潭中,按照宴金華給自己的秘籍修煉,並等待他迴來。


    他本不算什麽妖物,氣根純淨,天賦異稟,再加上日日受漁光潭靈氣滋潤,他一日日成長起來,且努力試圖分化出雙腿。


    他不想隻做一個小寵物,他想自己要趕快成長起來,長到能保護他的宴大哥。


    恩必報,仇必償,這是鮫族的祖訓。


    可在他努力修煉時,漁光潭附近卻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一條和他差不多同齡的小黑蛇。


    和小鮫人一樣,它也是在重傷之際,被他家宴大哥撿迴來的。


    初見它時,小鮫人被它的美貌驚豔了一下。


    它約有半尺長,身段細細的,生著密密疊疊的黑鱗,在日光下散射著五彩斑斕的微光。


    小鮫人見過海蛇,也生得相當綺豔美麗,但也沒有一條能像它這般漂亮。


    ……隻是它實在有些可惡。


    自從發現小鮫人後,小黑蛇便日日來這裏找他玩。


    小黑蛇爬到岸邊:“喂,小魚。”


    小鮫人睜眼:“何事?”


    宴金華怕小鮫人悶,便搬了許多書來給他讀,因此養就了小鮫人一股清清冷冷的文士調調。


    總而言之,是一隻彬彬有禮的魚。


    小黑蛇說:“出來,陪我玩。”


    小鮫人說:“抱歉,我還要修煉。”


    小黑蛇:“修煉多沒意思。出來,陪我,我去偷了那山主老兒的酒。那可是上好的美酒,號稱千金醉的。我還惦記著你,夠大方吧。”


    小鮫人不理他,閉了眼睛,潛心誦訣。


    小黑蛇嘿了一聲,順著水遊過來,軟纏在小鮫人手臂上,拿額頭輕輕抵住小鮫人下巴,逼他把下巴微微抬高。


    這是它從前輩那裏學來的魅惑之術,左右閑來無事,他便用在了小鮫人身上:“陪我。”


    小鮫人閉目,單手結了個劍訣,神色清冷:“胡鬧。”


    小黑蛇:“……”


    小黑蛇倒是個臉皮結實的,生平第一次使用魅術便吃了癟,反而更愛往小鮫人這裏跑了。


    小鮫人適應環境後,便少再像以往一樣撒嬌,時時把自己當大人來要求。


    在他17歲時,他已學會壓抑自己身上的鮫人氣息,並能化出雙腿,上岸行走。


    小黑蛇仗著天賦,盡管並不多麽勤奮刻苦,卻也早早成功化出身形來。


    17歲少年模樣的小黑蛇叼著根不知從哪兒偷來的煙管,將山穀間隨處可覓的霓霞草塞入煙鬥內,引陰火點燃,深吸一口,沒骨頭似的倚在新冒芽的柳樹邊:“小魚,你能上岸啦。跟我走吧。”


    小鮫人:“去哪裏?”


    小黑蛇:“你不覺得待在這裏怪沒意思的嗎?”


    小鮫人皺了皺眉:“是宴大哥把我們救迴,我們該曉得知恩圖報才是。”


    小黑蛇笑了一聲:“怎麽?被他救過一次,就算賣給他了?”


    小鮫人知道自己同小黑蛇非是同路之人,便溫和道:“這是恩情,理應報償,何談買賣。”


    小黑蛇哼了一聲:“迂腐。”


    他從懷裏掏了一樣東西出來,拋到小鮫人懷裏。


    黑繩上綴著一枚雪白雪白的小蛇牙,看上去做得很精致。


    “為了慶祝你出娘胎這麽久總算學會走路,我準備了禮物。”小黑蛇抱臂道,“拔下來很痛,給我好好珍惜。”


    小鮫人一笑,把自己尾鱗所製的手串遞給他,道:“多謝。”


    他早知小黑蛇野性難馴,早晚會有這麽一天。


    果然,不久之後,小黑蛇便在山中消失了。


    宴金華迴來,尋遍漁光潭也不見小黑蛇,問及小鮫人黑蛇去向,小鮫人也據實迴答不知。


    宴金華扼腕歎息,嘟嘟囔囔的:“哎呀,可惜可惜,少了一個小弟。”


    丟失小黑蛇一事,著實讓他垂頭喪氣了一會兒,但不多時他便打起了精神,轉問小鮫人:“哎,想做我的小徒弟嗎。”


    三十年一遇的靜虛劍會,即將在三月後召開。


    靜虛劍會,是靜虛山招攬選拔新弟子的儀式,也是麵向山中所有弟子的試練。


    靜虛峰不止一座山頭,所屬山川連綿不絕,其間埋有一古劍,無名,號曰石中劍,與一千年奇石共生,隻留一段劍柄在內,據傳是靜虛峰初代山主道侶隨身佩劍,其間有靈,兼有初代山主設下的大陣翼護。


    守山的七層大陣奧妙無窮,每一層都危機重重,深入越甚者,成績評定越高;若能抵達石中劍旁,那便是妥妥的優勝;倘使得機緣眷顧,能拔出石中劍,叫石中劍認主,那便是被欽定的下任山主。


    但這也不過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說法罷了。


    畢竟千百年來,無一人能真正拔出石中劍,即使是當代山主赤雲子也不成。


    宴金華有意通過靜虛劍會,讓小鮫人過了明路,正式成為他的小徒弟。


    這正是小鮫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非常希望能幫到宴金華,這對他來說也是個極重要的機會。


    劍會那日,小鮫人被宴金華打扮得平凡無奇,盡量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但他仍是緊張,抬手抓住他家宴大哥的衣袖,微不可察地發著抖。


    宴金華輕佻地笑話他:“這麽怕呀。那可得離我近點兒,別被什麽貓三狗四的人拐跑了。”


    小鮫人:“……不會。”說話間,腿又抖了抖。


    他不自覺地再次抬頭看宴金華,試圖從他的宴大哥身上得到鼓舞和力量。


    有師弟注意到宴金華身邊的小鮫人,取笑道:“宴師兄,劍會還未開始,你就選中徒弟了?”


    宴金華笑道:“怎樣,不可以嗎?”


    師弟一挑唇角,話中帶刺:“隻是莫要也挑到一個傷仲永便是。”


    聞言,小鮫人牽住宴金華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緊了。


    劍會開始後,已悄悄練習了許久劍法的小鮫人,出手便擊倒了兩個修仙世家送來的子弟,一時引得眾人驚豔讚歎不已。


    但他畢竟隻在後山獨自練習,唯一的長期玩伴小黑蛇又太過憊懶,導致他進攻有餘,防守卻不足,一時不察,被人自後擊中大穴,昏死過去。


    待小鮫人醒來,他正趴在宴金華背上,隨他一道穿過繚繞的薄霧,一步步向前走去。


    小鮫人一清醒便惦記起戰況來:“宴大哥,如何了?”劍拿到了嗎?


    宴金華迴過半張臉來,他的臉上被劍氣劃了一道血痕,在他白淨清秀的麵龐上略顯得有些猙獰。


    但他卻是笑著的,揚了揚右手。


    小鮫人定睛望去,隻見他掌中握著一柄一看便堪稱神器的寶劍。


    那劍劍柄乃古玉之質,劍身卻宛如新鑄,通身流光,宛如水照漣漪,不是那傳說中的石中劍又是什麽?


    小鮫人欣喜若狂,比自己得了劍還喜悅上千萬分。


    他有些放縱地將耳朵貼到宴金華後背上,想,我若是再強大些,能再多幫些宴大哥一些,那就好了。


    忽的,他似是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第三人的聲音。


    鮫人耳朵向來敏銳,他覺得那聲音有些奇怪,腔調一板一眼的,但他舉目四望,卻不知是誰在說話,便替他的宴大哥擔心了一路,生怕有人橫空跳出,來搶奪宴金華的寶劍。


    宴金華成功取得石中劍一事,可謂震驚四海。


    他的靈根在同齡人中早已算不得卓絕出色,還懶散放縱了這麽多年,石中劍何以會認他作主?


    但具體緣由如何已不可考。隱於石中劍裏的千年劍意早已融入他體內,使得他靈根如同枯木逢春,接連破除修煉桎梏,竟一路衝至元嬰六階,甚至已超越了赤雲子,成為了當今仙道年輕一輩最有希望修煉得道、飛升登仙的第一人。


    眾人隻能說,旁人無需覬覦,機緣如此,非是人人都能求得來的。


    至於獲勝的緣由,宴金華對旁人三緘其口,對小鮫人卻不避諱,取了一顆寶珠來給小鮫人看。


    那是一顆極美的定海寶珠,集蘊天、地、海之靈,隻是捧在掌心,便覺精純的靈力如水霧般彌散入體內。


    宴金華說,這是他在外麵遊玩時撿到的,可隨意換位移形,他就是靠這寶珠,直接破除七層大陣,來到石中劍附近的。


    小鮫人第一反應是,這豈不是弄虛作假。


    但很快,他便釋懷了許多。


    宴大哥愛四處玩鬧,卻偏偏得了這寶珠,看來,宴金華命裏就該得到這把劍,無需旁人再加以置喙。


    自靜虛劍會後,宴金華便收了小鮫人為徒。


    既是要過明路,小鮫人過去的小名便不能再用。他們家那一支鮫人以段為族姓,但父母尚未來得及為小鮫人取名便去世了。


    收徒那日,宴金華撫著小鮫人被長發帶束起的烏發,道:“你無父無母,我身為你的師父,有為你賜名之責。從今日起,你便叫段書絕,可好?”


    ……段書絕。


    宴金華把這個名字念得順嘴無比,好像這個名字早在他心中過過百遍千遍,就應該屬於小鮫人似的。


    小鮫人仰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宴大哥。


    宴金華壓低聲音詢問他的意見:“這個名字我想了好久。喜不喜歡?”


    向來清冷的段書絕眉眼輕輕一彎,雙手交疊,深深一拜:“段書絕,謝過師父。”


    自從成了宴金華的徒弟,段書絕便愈加勤勉。


    然而不知是否是鮫人體質限製,他的修煉隨著時間推移愈發困難,哪怕宴金華拿天材地寶成日養著他,想要寸進也是艱難萬分,其發展勢頭,甚至遠不如當年成日裏玩鬧的宴金華。


    外麵已有流言,說靜虛峰未來山主的徒弟恐是個不堪大用的廢材。


    亦有人反駁,廢材又如何,宴金華當年不也是眾人眼中的仲永?然而一夕得機緣眷顧,便是一步登天。


    這種言論自也是有人嗤之以鼻:機緣不是白菜,若是人人易得,又叫什麽機緣?


    段書絕把紛紜的議論聽入了耳,也聽入了心。


    他隻想著一心為師父好,為他的宴大哥好,若是別人罵他,他可能還不會介意,但罵到宴金華,他便受不住。


    就像看到師父每每搖著羽扇、與那些女弟子說閑話時一樣,段書絕的心會紮著似的難受。


    他向來擅忍,即便難受,也不會輕易同師父言說,隻暗自延長了修煉的時間和強度,甚至數度練至暈厥,被宴金華發現後,就抱他到靈池休養,助他平衡體內亂竄的靈氣。


    段書絕從精疲力竭中醒來時,總能看到宴金華在自己身邊坐著,雙腳浸在池中,手上翻著本不正經的話本。


    瞧見段書絕醒了,宴金華便大咧咧地揮手道:“我泡個腳,你隨意。”


    段書絕伏在岸邊,拿尾巴小心翼翼地去夠宴金華的腳踝,悄悄纏住一圈,才問:“師父在看什麽?”


    宴金華麵不改色地把畫著各色小人兒的書翻過一頁,隨口撒謊道:“高深的劍法。你現在的水平還看不懂,等哪日你進益了,我便把這些傾囊相授於你。”


    段書絕便信了。


    四載光陰流水而去,段書絕成了藍衣白衫的清雋青年,背負一劍,已是卓爾端方的君子風範。


    他的劍法已臻於爐火純青之境,隻可惜靈力不足,遲遲不能將劍法威力發揮至最大,就連金丹也未能結下。


    現在,他覺得自己是一隻成熟的鮫人了,可以去看看那些“高深的劍法”了。


    於是,宴金華再來到漁光潭時,看到的便是連外衣都未來得及除下、便蜷在潭水中顫抖著念靜心訣的段書絕。


    段書絕兩頰透紅,眼角泛光,念一段便要咬牙隱忍一段,雙股顫顫,一會兒化作魚尾,不住挺動,一會兒又化作緊並的雙腿,難耐地磋磨。


    ……鮫人未曾通曉人事時,冷心冷情,絕無雜念。


    然而一旦誘發情動,便是天雷勾動地火,每隔一段時日便要狠狠發作一番,非要大大紓解一番不可。


    宴金華見狀,略感驚訝,走近一瞧才知道發生了什麽,神色變了幾變,看樣子想轉身離去,但猶豫了片刻,不但折返迴來,還一步步朝段書絕欺近。


    段書絕咬著牙一口口抽著冷氣:“師父,你快走,我……徒兒……”


    宴金華反倒解下衣衫,放任其順水而去:“我走了,你要怎麽辦?”


    宴金華從正麵抱住了段書絕,手指順著他的脊骨滑下,在段書絕後背劃下一串讓人頭皮發麻的電光火花,含笑道:“聽師父的。……把那裏的鱗片打開。”


    宴金華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因此段書絕疼得不住用氣聲嗚咽,卻始終隱忍,沒喚出一聲疼來。


    他的恩人,他的師父,他的……


    這種背德的羞恥與快意,快要將他折磨瘋了。


    情動至深處,一滴眼淚自段書絕眼角滑落,他抓住宴金華衣袖,低喚:“宴大哥——”


    眼淚落水,即化為瑩白溫潤的鮫珠,沉入泉底。


    段書絕臉上淚痕猶存,為自己在閱讀那“劍譜”後竟滿心肖想著師父而感到羞恥,更因這夢想成真而感到不可置信。


    他啞聲道:“師父,我心中有你。”


    宴金華抱住他被冰水浸濕的頭發,細細理著:“師父也喜歡你。”


    宴金華的喜歡,他從來不敢奢求。


    但一旦得到,段書絕便想要更多。


    鮫人也會這般貪得無厭嗎?


    向來自律守己的段書絕一邊自暴自棄,一邊又暗自心甜意暖。


    他發現,自從二人有了魚水之情後,宴金華來漁光潭的時間更多了,雖然多數時間都是摟著他歡好,但也會坐下來看他練劍。


    對於不務正業的宴金華來說,這實在是難得的恩賜。


    段書絕是個講究公平和禮尚往來的人,宴金華不喜歡枯燥的練劍,都能收心陪伴他,他也不能枯守在此處,該陪他出外遊曆才是。


    於是,他們二人結伴而出,去巴蜀一帶遊玩去也。


    誰想,到了巴蜀時,段書絕竟意外遇見了熟人。


    有人說,一黑蛇妖在巴蜀一帶橫行,為非作歹,名喚葉既明。附近的修仙派門都拿他無可奈何,他霸占一處風光最盛的山頭,時常下山捉人,卻也不拿來果腹,往往逗弄一陣兒後,便又將駭得麵如土色、肝膽俱裂的人好端端送下山來,著實可惡。


    聽了這描述,段書絕便隱隱覺得,這妖物他或許認識。


    他與宴金華一道上了山,叩響了山門。


    寶座上倚靠的,可不是那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小黑蛇?


    他早已長成俊美又邪氣的青年,一襲埋著暗金色蛇紋的華麗黑袍襯出他修長的身段,手裏還是夾著煙管,左眼下方有一片黑色的卍字蛇鱗紋,與他淡金的眼瞳相襯,甚是美觀。


    二人皆是一眼就認出了彼此。


    小黑蛇看也未看宴金華,單手支頤,打量著段書絕:“小魚,你功力退步了啊。”


    “……段書絕。”段書絕溫和有禮地報出了自己現在的名字,又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沒退鱗?”


    “你才沒退鱗!”小黑蛇葉既明唾了他一口,往蛇鱗處點了兩下,“好看!你懂不懂得欣賞?”


    段書絕含笑道:“是,頗為賞心悅目。”


    葉既明盯著他說話時微動的耳尖,以及翹起一點點的唇角,看得有點癡。


    宴金華看這二人一來一往,聊得好不熱絡,便主動插話:“小黑蛇,你還記得我嗎?”


    葉既明正同小魚聊得開心,不意被人打斷,便拿眼角冷冷一掃來人:“你是哪根蔥?”


    宴金華:“……”


    宴金華下山時,臉色並不算好。


    段書絕替葉既明說了一會兒好話,宴金華方才氣鼓鼓道:“蛇這種東西當真是養不熟!”


    段書絕哭笑不得。


    宴金華就是這樣,性情多變,偶爾待人溫柔體貼,有時偏又孩子氣得緊,在與他歡好時多有惡作劇之舉,揪著他的頭發,讓他一遍遍重複自己的名字,並要完整地道,“我是段書絕,我愛宴金華”。


    段書絕本性保守,說不出“愛”字,無奈身和心被一道拿捏在宴金華手裏,他隻能認了,臉紅紅地跟他學舌,說愛,說喜歡。


    宴金華雖說是大哥和師父,但成年後,反倒是段書絕更照顧宴金華,滿足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奇思妙想。


    段書絕並不奢求很多了,他隻希望一切如常便好。


    然而,世事卻總不如人心所願。


    宴金華體內靈氣遠超段書絕,而在雙修的作用之下,段書絕的靈力也隨之水漲船高,不出兩年,便已突破金丹境界。


    但不知是誰向赤雲子捅破,說段書絕金丹大成之時,天邊未有彤雲集聚,反倒烏雲密布,疑心段書絕並非正道之人。


    於是,段書絕身為“妖物”一事愈傳愈兇,漸漸的,山中人人俱傳,流言蜚語終究傳到了現任山主赤雲子耳中。


    要知道,宴金華將來是得繼承靜虛峰之人,他的首徒怎可是一個妖物?


    並不知曉段書絕自幼生活在仙山靈泉、身上斷無一絲邪氣的弟子們包圍上來,封鎖了漁光潭,要求宴金華交出妖物,給大家一個說法。


    宴金華將段書絕護於煉丹閣內,令他千萬不可輕易出門。


    段書絕倒還冷靜:“師父,沒事,我問心無愧,願接受太師父盤問。”


    宴金華說:“他們正在氣頭上,怎容得下你為自己申辯?莫要擅動,乖乖坐好,燒好這一爐丹,放心,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說罷,宴金華步出煉丹閣,並信手在煉丹閣外加諸了一層封印。


    段書絕麵朝向丹爐,將火燃旺,耳朵卻細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可惜有封印,屋內不很能聽清閣外發生了何事,唯有赤雲子的怒聲指責依稀可辨:“他隱匿身份一事,你可知曉?”


    不知道宴金華說了些什麽,赤雲子怒道:“多年隱匿不發,若是妖道故意混入,該當如何?你這師父是怎樣當的?”


    宴金華又訥訥地說了些什麽,赤雲子怒氣方平:“你既這般說,我便等著你說的交代!”


    少頃,大門再開,宴金華大步走入,閣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


    段書絕起身詢問:“師父,如何了?”


    他當真怕自己拖累了宴金華,他明明有著無限光明的前途,是將來的靜虛峰之主,是……


    不等他想完,宴金華便快步走上來,一把抱住段書絕,親吻了一下他的耳尖。


    段書絕臉頰一紅。


    正是因為這個蜻蜓點水似的吻,他未能在第一時間察覺身後有股異樣的熱浪撲來。


    ——熊熊燃燒的八卦丹爐,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


    一麵死門。


    段書絕被推入丹爐的瞬間,死門關閉,他被徹底封死在環伺的火舌之間。


    ……他剛才,還往丹爐內加添了幾把靈木。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段書絕瞠目結舌許久,方覺烈火焚身,劇痛難當,但他卻是一聲也叫不出來了。


    因為他聽到了宴金華振臂高唿的聲音:“各位弟子,我並不知孽徒段書絕乃狼妖!此物有意欺瞞於我,潛入山內,狼子野心,其心可誅!我犯有失察之罪,已親手誅殺孽徒,望請師父懲處,以儆效尤,也讓眾弟子以我為鑒,莫要再輕信他人!”


    狼妖?什麽狼妖?


    ……為何?


    為何啊?


    宴大哥,師父,是你帶我入山,是你將我養於漁光潭,你分明知道我是……


    無數問題乍然湧入段書絕腦海。


    隻那一瞬,他意識到了許多以前從未注意到的可疑點。


    自己與父母棲居之地向來隱秘,為何會被人發現?


    為何自己會闖入一張生滿倒刺的漁網?他雖是慌張,卻仍有保有起碼的謹慎,那時,他明明有很仔細地觀察四周……


    為何宴金華會恰好出現在那裏?


    為何宴金華會將重傷的他撈起,毫無芥蒂地帶迴山中,豢養多年,卻從不讓他為人所知?


    是怕他身份暴露,惹來非議嗎?


    那為何他又在自己成年後,提出要讓自己參與靜虛劍會?


    為何向來不務正業的宴金華會在劍會中一舉奪魁,拔得頭籌?


    為何自己成年後,修煉進度大幅減緩,幾乎成了半個廢物?


    為何他可以睡自己睡得毫無芥蒂,殺也能殺得毫無愧心?


    這些問題,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怪音打斷。


    發育成熟的鮫人耳本就敏銳異常,尤其在瀕死前夕,更見敏銳。


    他聽到了一個一板一眼的聲音。


    ……這聲音他曾聽過的。


    就在宴金華拔取石中劍之後,他在薄霧中曾聽到過。


    隻是沒有這次這般清晰。


    “滴,恭喜宿主宴金華!主線進度完成100%,達成成就‘氣運掠奪者’、‘瘋狂收藏家’。物品盤點:獲得原小說《鮫人仙君》中‘氣運之子’段書絕所屬石中劍x1,定海寶珠x1,鮫人淚x10,君山劍譜x1,湘水神木x1,及段書絕軀體所煉長生鮫丹x1。……請問,是否接受傳送?”


    這也是段書絕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他身形晃了晃,沒入烈火之中,再也不見蹤跡。


    白衣焚盡,丹心摧折。


    一滴眼淚自眼角滑下,沒入烏發間,在熊熊火焰間,滾落一顆被燒焦半邊的鮫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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