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再醒來時,身上已經鬆快不少, 頭也不很暈了。


    他抬腕看了下手表, 發現自己起碼睡了兩個鍾頭,


    他翻了個身,想要再安睡片刻, 誰想眼角餘光一瞥, 便見到一個站立的影子在帳篷外逡巡,像是要進來, 但動作頗有些鬼祟。


    池小池佯作不知, 閉著眼睛假寐。


    帳篷被掀開了,腳步聲近乎於無, 慢慢來到了他的睡袋前。


    池小池掐準時機, 一把拉住對方的肩膀, 一個利落的翻身, 把對方製在了肘下。


    然而對方的力量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就地一滾,反把池小池摁翻在地。


    熟悉的氣息熱流撲麵而來, 惹得池小池一怔。


    他以為是奴隸鎮中的哪個人想要趁機搞暗殺, 或是哪個隊員想嚇自己一跳,誰想來者竟然是他家跑出去玩兒的老板。


    可剛才的帳篷外影影綽綽的,分明是個人影。


    ……難道是自己看錯了?


    池小池也未深想, 隻當是自己弄錯了, 捧著老板的臉就是一通揉搓:“小混賬, 嚇我一跳。”


    老板趴在他身上, 拿額頭頂他的額頭,還拿熱騰騰的舌尖輕刮他的耳朵。


    池小池被舔得直樂。


    在池小池和老板嬉鬧時,061在他身體裏輕咳一聲:“小池,出了點事兒。”


    他簡單講解了一下,大致是在池小池睡覺的時候,有個陌生人進來了,結果恰好被穀心誌撞了個正著。


    池小池單手墊在腦後:“穀心誌進來了?”


    061:“嗯。”


    池小池再問:“在他之前進來了一個陌生人?”


    061:“……嗯。”


    池小池一笑:“有陌生人進來,你沒叫醒我?”


    061歎了一口氣:“……好吧,那個人是我。”


    061很想說實話,但在保密係統的限製下,他根本張不開口。


    他能說什麽?


    說他親了小池,那他接下來要怎麽解釋他對小池的感情?


    萬般無奈下,061隻能咬牙撒謊:“當時,你燒得有點厲害,我給你塗了酒精。他進來的時候,看見我拉你的手了。”


    池小池舉起手輕嗅了嗅,掌心裏確實有酒精的味道殘留。


    他問道:“打贏了嗎?”


    061答:“嗯。贏了。”


    “記憶用卡片清除了?”


    061:“清除了。”


    池小池雙腿環住豹子的腰,一手輕撓著軟乎乎的肚子,一手摸著它形狀優美的脊骨,擼豹擼得一臉饗足:“那就成了。”


    心滿意足地又和老板玩耍了好一陣,池小池才穿好衣裳,掀簾走出帳篷,恰看到穀心誌背對著他坐在離他帳篷不遠處的一處斜坡上,單腿跨在身側,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池小池隻剛邁步往他的方向走出一步,他就微微轉迴了頭來,餘暉斜落在他的臉上,皮膚白得泛光,鼻尖上密密匝匝的盡是汗珠。


    他的嘴角有一處極明顯的淤傷,嘴角被牙齒磕破了,血早已凝固,在他唇邊結出觸目驚心的血痂。


    見狀,池小池說:“六老師,太狠了吧,打人不打臉啊。”


    061溫和道:“情勢所逼。”


    061總結得很客觀了。


    當時,目睹了一切的穀心誌差點把帳篷的門簾扯下,身體抖了一陣才勉強控製住情緒,用眼神示意061立即從帳篷裏滾出來。


    061無法,隻得溫柔地親親睡著的池小池的頭發,把睡袋替他拉好,才站起身來,把雙臂的袖子齊齊挽到肘部,低頭從帳篷裏走了出去。


    二人來到一處遠離帳篷的僻靜處,甚至沒多問一句對方的身份,就直接動了手。


    穀心誌本是格鬥高手,攻擊時機不好抓,攻擊起來又格外瘋,061隻能盡量挑破綻,雖然和這蛇一樣的對手纏鬥消磨了太長的時間,好在是無傷而退。


    不過他並不對這樣的結果有多少歉疚感。


    061不爽穀心誌很久了。


    他並不喜歡其他人總這樣癡迷地看著池小池,哪怕他心裏清楚穀心誌真正注視的人是誰也不行。


    老板繞著他的腿走了一圈,仰頭看他,目光中有著警惕,似在警告他不要輕易靠近穀心誌。


    池小池撫了撫它的頭頂,揚聲打了個招唿:“穀副隊。”


    穀心誌用拇指壓了壓受傷的唇角,不僅默不作答,反倒把頭扭了迴去。


    池小池看他這個反應,總覺得哪裏不大對。


    兩人間太靜了,偶有液體落地的滴答聲傳來,像是剛下過一場雨,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不祥的腥味,凡是路過他們的隊員也覺得這二人氣場詭異,都不約而同地繞了遠路,以免惹禍上身。


    池小池不打算和穀心誌長久僵持下去,還不如迴去打一會兒卡牌遊戲。


    他一聳肩,轉身打算再進帳篷,才聽得背後傳來穀心誌壓抑的聲音:“……等等。”


    池小池站住了腳步。


    二人相背而立。


    穀心誌沉默片刻,繼續問道:“……他是誰?”


    池小池有點疑惑:“誰?”


    穀心誌單手撐地,站了起來,麵朝向池小池:“剛才,你的帳篷裏有個人。”


    池小池:“……”


    061也驚了。


    他不可置信道:“我明明給他用過失憶卡……”


    但等一人一係統迴過頭去,看清了穀心誌的全貌,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池小池:“……”哦豁。


    失憶卡和催眠卡有些相似,都會在一瞬間催人入眠,再趁人精神毫無戒備時抹去那段記憶數據。


    但失憶卡並未在穀心誌身上奏效。


    他左臂的半袖都被鮮血染透了,血順著袖口滴滴答答地落下。


    剛才那水滴聲,不是幻覺,是他身上傳出來的。


    ——此人意誌和尊嚴強悍到近乎變態,在與061搏鬥後,以為自己那一瞬間的強烈暈眩,是被對方打的,於是在催眠作用徹底發作前,他毫不猶豫,對自己的左臂狠狠紮了一刀。


    刀身直接穿透了小臂。


    然後他就坐在丁秋雲帳篷前,等著他醒來,要一個說法。


    穀心誌見對麵的丁秋雲沉默不語,前行幾步,失血過多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氣惱的紅暈:“丁秋雲!”


    這是他數日來第一次產生明顯到失控的情緒波動。


    池小池迴過神來,淺笑一聲,從口袋裏取出一包煙。


    丁秋雲不抽煙,他自己也早戒了,但他養成了隨身備煙的習慣,一為照顧自家隊友,二為迅速跟想要結交的人拉近距離。


    他磕出一根煙,夾在指間點燃了,把煙往穀心誌嘴邊湊去。


    穀心誌偏開臉,眼中閃過一絲瘋狂前的扭曲:“丁秋雲,你把話說清楚。”


    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變化,061微微捏了一把汗。


    “說什麽?”池小池的心態卻沉穩得很,反手把玩著煙,含笑反問,“我跟你有什麽好說的?”


    “——丁秋雲!”


    煙草頂端泛著暗紅的光,發出絲絲的燃燒聲。


    池小池坦坦蕩蕩地一笑,反夾著煙,抬手掐上了穀心誌的前頸,用指腹緩緩刮擦著他的喉結,輕聲細語地詢問:“穀心誌,是你說要當我的槍,我才留下你的。我有說過,允許你自己損壞自己嗎?”


    穀心誌麵色微變,不自然地把受傷的右臂往身後藏去。


    池小池卻不給他任何掩藏的機會,把他沾滿血的手臂拎出來,逼他自己好好觀視:“保養不好,扣你五分。”


    穀心誌:“……”


    061:“……什麽時候有積分係統了?”


    池小池迴答061:“從現在開始就有了。”


    他又對穀心誌說:“扣滿一百分,你可以從我這裏畢業了。到時候你愛去哪裏去哪裏,我不需要你這把槍。”


    穀心誌咬緊了牙關。


    在看到那個陌生男人親吻丁秋雲前,他從沒有想過,丁秋雲會真的不要他,同另一個人在一起。


    在他長達百年的夢境中,丁秋雲一直是他的,他眼睜睜看著秋雲在自己麵前死去無數迴,唯一的慰藉是,秋雲不會被任何其他人得到。


    現在,哪怕他不會再為自己弄秋葵來吃,哪怕他再不會拿香煙殼為自己畫厚厚一遝漫畫,再不會把後車座留給他,穀心誌也覺得自己能夠忍受。


    不為別的,因為自己仍然是丁秋雲的獨一無二。


    現在,他的幻夢被那個輕如羽翼的吻擊碎了。


    從剛才把刀捅入胳膊時,穀心誌就一直在想,如果他能殺了那個男人就好了。


    但他生平第一次輸了,而且是讓對方輕鬆全身而退的慘敗。


    那個陌生男人根本沒使用什麽花巧的工夫或武器,隻是單純地閃身、讓步、再攻擊,沉默而精準,如同一台高精度的戰鬥機器。


    倒在地上的時候,穀心誌渾身發抖,不是因為被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打敗的恥辱,而是他驚恐地意識到,即使自己不在,丁秋雲還可能擁有一把比他更好用的槍。


    這對他不啻是晴天霹靂似的打擊。


    沒有任何一次,穀心誌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丁秋雲有可能徹徹底底屬於另一個人。


    無數惡意在他心裏漩渦一般翻滾,到最後都變成了一片片鋒銳的刀片,剮得他生疼卻又不知所措。


    ……他明明很努力了,為什麽還是把秋雲越推越遠?


    到底是怎麽變成這個局麵的呢?


    在池小池眼前的顯示屏上,穀心誌的悔意值突破了20、30,在40的邊緣才堪堪停住。


    穀心誌低著頭站在他眼前,捂著右臂,眼圈都忍得發了紅。


    他小聲說:“秋雲。”


    眼前人挑眉,等待著他的下文。


    他夢遊似的低語:“你別這麽逼我。行不行?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池小池哈了一聲:“你會幹什麽?殺了他?殺了我?還是自殺?”


    穀心誌難受得死去活來,麵上絲毫不顯,但已聽不太清楚聲音了,但他仍然捕捉到了其中一句話,並馬上給出了肯定的迴答:“……我不會殺你。”


    他從來不想要讓丁秋雲死。


    在那持續百年的夢裏,他沒有一次是想要殺了他的。


    池小池搶得話語先機,自然不會再讓他再說話,繼續步步緊逼:“你要是能殺了剛才那個人,你早就殺了。那你是打算自殺?”


    穀心誌沉默不語。


    “真是天才的想法。以死明誌,豈不快哉。”池小池轉身掀起帳篷簾,同時冷淡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吊死在我帳篷門口,分數清零。你九點死,我九點半就去找人。”


    鑽進帳篷後,池小池不動聲色地吐了口氣。


    他麵上不顯,實際上早就冒了一後背的冷汗。


    與穀心誌這樣陰晴不定的人打交道,委實要耗費太多心力。


    誰也不知道一個瘋子下一步會怎麽走,因此池小池隻能賭,賭他對丁秋雲的感情,是否能超越他瘋狂而惡劣的本性。


    直到現在,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否贏了。


    “……秋雲。”


    過了半分鍾,穀心誌在帳篷外發了聲。


    “我……想在這裏陪你,不進去。會扣分嗎。”


    池小池又小聲噓了一口氣。


    還好,這次總算是成功坐莊了。


    穀心誌在帳篷外緊張地等待了數秒,帳篷內驀地淩空丟了樣東西出來。他用左手一接一攬,再定睛一看,神色鬆弛了不少。


    那是個簡易醫療箱。


    丁秋雲的聲音自內傳來:“自己保養。”


    穀心誌愣了愣,眼裏閃過一抹喜色,在緊靠著帳篷入口的地方坐下,卻並不包紮,隻單手把藥箱抱緊入懷,枕在上麵,閉上眼睛,默默迴味著心底泛起的一點點甜意,直到幸福感把他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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